山裏紅在沒成角兒前叫春芍。
春芍在十六歲那一年終於成了角兒。
如果十裏香不出那件事,山裏紅成角兒的夢還不知要做多少年。
結果就在那天晚上,二十歲的十裏香出了那件事,十六歲的山裏紅便成了角兒。
那天晚上,北鎮二人轉戲班子在謝家大院唱大戲,大戲已經唱了三天了。這是謝家大院的喜慶日子,老當家的謝明東過世了,少當家的謝伯民從奉天趕回謝家屯來為自己的爹發喪。老當家的謝明東已經七十有五了,七十五歲的人過世,在方圓幾十裏也算是高壽了。高壽人過世,算是白喜。老當家的謝明東晚年得子生下了謝伯民,千頃地一棵苗。謝伯民無論如何也是謝家大院的繼承人。老東家去了,少東家出山,這又是一喜。二喜相加,謝家大院的日子就非比尋常了。
少東家在奉天城裏已有些年月了。十幾歲便去奉天城裏讀書,讀了幾年書,識文斷句不在話下,後來又鼓勵爹,拿出些銀兩在奉天城內開了兩家藥房。在少東家沒回到謝家屯之前,少東家謝伯民正順風順水地在奉天城內經營著藥店的生意。謝伯民那年二十有二,可以說正春風得意。
老東家謝明東的過世,在少東家臉上看不出一絲半毫的憂傷。甚至還帶著些喜色。少東家謝伯民穿長衫,戴禮帽,吸紙煙,手上的白金戒指明晃晃地照人眼睛。
少東家一進謝家大院,先看了停在院心的那口厚棺材,又讓人掀了棺蓋看了看爹的臉,爹的臉上也一絲一毫不見痛苦。謝伯民的一顆心就安了,他空空洞洞地衝謝家大院喊:爹呀你走好。兒要送你七天歡樂。
謝伯民空洞地喊完,就衝呆愣在那裏的下人喊:還不快去請戲班子。
下人應了一聲,便逃也似的去了。
北鎮二人轉戲班子,是方圓百裏有了名氣的,少東家要請戲班子,自然是要請最好的戲班子。北鎮戲班子有兩個名角,男的是牤子,女的就是十裏香。先不說男的,就說十裏香,今年芳齡二十,身材自然是要啥有啥,臉蛋自然也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最提勁的是那口好嗓子,往台上一站,那婉轉之聲帶著些許的芬芳就能傳出二裏地去。隻要小嘴一張,台下便是人山人海地叫好。
台子搭了,家夥響了。十裏香和牛亡子兩個角便使出渾身解數,一時間唱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謝家屯的男女老少算是開了眼了,這麼有名的角兒,要在謝家大院唱上七天,天爺呀,這比過年還熱鬧。
不年不節的,少東家請戲班子唱七天大戲,樂壞了謝家屯千口老小,他們放棄了田間地頭的活路,黑壓壓地湧到謝家大院。少東家謝伯民自然也是個戲迷,二人轉這種形式深得謝伯民的喜愛,一男一女往台上那麼一站,紅口白牙地唱古說今,世間的所有葷、雅都唱了出來。少東家謝伯民坐在前排,一張八仙桌擺在麵前。二十二歲的少東家,自然是把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二十歲的十裏香身上。十裏香一個雲手,一個轉身,暴露出的凹凹凸凸,都能引來少東家的叫好聲。坐在台側拉二胡的班頭老拐,每聽到少東家的叫好,心裏就妥帖幾分。他知道,這些出手大方的東家,就是戲班子的衣食父母。讓東家高興了,賞錢自然是少不了。要是哪個地方讓東家不高興了,自然是給戲班子斷了後路。
少東家一聲聲的叫好,像清泉雨露流進了老拐的心裏。
戲唱到第三天頭上,十裏香就出事了。在這之前,人們一絲一毫也沒有看出要出事的跡象。十裏香唱著唱著“呀”的一聲,便暈倒在了台上。一時間,台上台下就全亂了。
老拐分明看見一縷鮮紅的血水順著十裏香的褲角流了出來。老拐的腦袋便被雷劈了似的那麼一響,老拐的天便塌了。
十裏香是被牤子背下的台,當時兩人正在唱戲,牤子把一句:“情到深處哥心疼”的唱詞唱了一半,十裏香便“呀”地一聲倒下了。
台下上千口子便亂了,少東家正聽在興頭上,沒料到一低頭的工夫,十裏香便昏倒了。台上一亂,台下便也亂了。
跑到後台的老拐一看就啥都明白了,他一麵差人去為十裏香請醫生,一麵想著救場的事。他先看見了愣在那裏的牤子,便衝牤子吼了句:還愣著幹啥,還不快上場!
牤子被眼前的景象擊昏了頭,他四六不分地說,上啥場,我一個人上啥場?
老拐這時就看見了春芍,十六歲的春芍一張小臉憋得通紅,她似乎等待這一刻已經等一輩子了,不知什麼時候,春芍的妝已經扮上了,沒了辦法的老拐抓救命草似的抓住了春芍的胳膊,似哭似怨地道:春芍呀,你上去吧。
春芍就在這時走到了前台,她衝昏頭昏腦的豐亡子道了聲戲文:我的那個郎呀……隻這一聲,台下便靜了。
清清白白的聲音從春芍的一張小嘴裏進出,少東家先是癡了一雙目光,接著就石破天驚地喊了一聲:好!春芍在那一刻就變成了角兒。成了角的春芍就有了自己的藝名——山裏紅。
八歲進了戲班子的春芍,從進戲班子第一天她就夢想著成個角兒。八年後,她的夢想終於實現了。
十裏香在戲台上小產,出乎所有戲班子人的意料。老拐做夢也不會想到,老實本分的十裏香會幹出差點毀了戲班子的醜事來。戲班子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一旦成了角兒,是不能成婚的,否則角兒就不是角兒。不論是男角兒,還是女角兒,一旦成了角,就擁有了許多戲迷;戲迷是戲班子的衣食父母。戲迷們把所有的人生夢想,都集中在了角兒的身上,角兒的一舉一動牽著戲迷的心。角兒就是戲迷完美的偶像,一旦打破了這種偶像,便沒有了死心塌地的戲迷走南闖北地為你捧場,為你叫好。
現在戲班的領頭人老拐以前就曾是個角兒,那是老拐年輕時候的事。年輕時的老拐,長得英俊,並且有一口好嗓子,深得戲迷的喜愛。尤其是那些青春年少的大姑娘、小媳婦被招惹得滿世界地跟著戲班子跑,她們不為別的,就為了看老拐。隻要看到老拐,晚上的夢鄉會豐富許多。
老拐是吃嗓子這碗飯的,所有的錦繡戲文都是老拐一副好嗓子唱出的,那裏有人生有夢想。如今老拐的嗓子倒了,所有的人間錦繡,頃刻間在老拐的眼前灰飛煙滅了,仰慕、暗戀老拐的年輕女人們,哭天抹淚地在夢中和心愛的老拐告別。
老拐從此改拉二胡,老拐的夢想和心聲便如述如歌地從二胡裏流出,老拐的人生便也從前台退到了後台。那一年,老拐二十八歲,二十八歲的老拐和相好的結了婚。二十歲老拐就成了角兒,二十二歲那一年老拐在牛亡牛屯認識了相好的臘梅,那一年臘梅十八。後來老拐和臘梅就有了那事,臘梅就懷孕了。懷孕了也不能結婚,這是戲班子的規矩。後來臘梅生了,是個男孩,老拐為男孩取名為牛亡子。這一切,當然都是在秘密中進行的。臘梅如火如荼地愛著老拐,她等得地久天長,無怨無悔,老拐和臘梅結婚那年,牤子都六歲了。後來豐亡子成了角兒。
老拐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把春芍推到了前台,這一推不要緊,就推出了一個火辣辣的山裏紅。
十裏香倒在了後台的棚子裏,倒在了血泊中。中醫請來了,此時的中醫正全心全意地在為十裏香打胎。中醫看了十裏香第一眼便知道胎兒保不住了,隻能打胎了。
老拐在棚子外,倒背雙手,氣得他轉來轉去。他一隻耳朵聽著前台的動靜,要是春芍再砸了,所有在謝家大院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中醫終於從棚子裏走了出來,中醫懷裏托了一個盤,一團肉血乎乎地臥在盤中。中醫一見老拐就說:這回啥都沒有了,都在這啦。老拐知道中醫的用意,有關北鎮戲班子的名聲都在中醫的嘴裏了。老拐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啥不明白?明白的老拐忙接過中醫手裏的托盤,把它放在暗處,慌慌地從懷裏往外掏銀子,老拐掏了一把,又掏了一把,直到中醫把錢袋子收回去。老拐每掏一把,都仿佛在掏他的心掏他的肝。這些銀兩是老拐的命也是整個戲班的命呀。
中醫心滿意足收了錢袋子,仰起一張蒼白的臉,笑著衝老拐說:沒啥,真的沒啥,這丫頭得的是婦科病,養息幾日就沒事了。老拐千恩萬謝地送走了中醫。謝家大院的演出,總算順利地結束了。少東家謝伯民心情舒暢地為老東家發喪了。離開謝家大院那一天,老拐找到了十裏香,十裏香經過幾日的養息已經能夠走動了,身子依然很虛,臉色自然蒼白。老拐就說:按老規矩辦吧?十裏香聽了,便給老拐跪下了。她跪得地久天長,無聲無息。
老拐別過臉道:啥也別說了,你走吧,找你的相好去吧。
十裏香就悲悲地叫了一聲:叔哇,我錯了。
老拐正了臉:丫頭,不是我不講情麵,北鎮戲班子差點毀在你手裏,讓你走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十裏香就又叫:叔哇,你讓我上哪去呀!
老拐又說:不讓你走也行,那你告訴我,他是誰?
十裏香就把一顆頭垂下來,淚水洶洶湧湧地流出來。
老拐一連問了幾遍,十裏香就是不說,隻是以淚洗麵。
最後,老拐又說:那你就走吧。
眾人都在一旁看著。
牤子第一個跪下來,他喊了一聲:爹呀,你就留下小香妹吧,讓她幹啥都行呀!
山裏紅也跪下了,此時的山裏紅已經取代了十裏香,這已經被事實驗證了。她也說:叔哇,你就留下小香姐吧。眾人就都跪下了。臘梅就撕心裂肺地喊:你讓小香去哪兒呀,爹娘都不在了,這你又不是不知道。
提起十裏香的爹娘,老拐的心軟了。他們的感情,情同手足。他們臨去前,一人抓住老拐一隻手,死不瞑目,他們放心不下八歲的小香。老拐流淚了。老拐想起十裏香的父母死前對他的托付,心終於軟了,最後一跺腳走出了棚子。十裏香就算留下了。
山裏紅很冷靜地站了起來,撲打兩下膝蓋上的土,她走到十裏香麵前叫了聲:姐。
十裏香便撲在山裏紅的懷裏,以女人之心大哭起來。
山裏紅也清清冷冷地流下了兩行淚。她為了自己八年的努力,為了終於能有今天。
春芍能成為山裏紅絕非偶然。
春芍的父母是北鎮戲班子忠實的戲迷,那時,方圓幾十裏,隻要有北鎮戲班子的演出,便有春芍父母的身影。他們為北鎮戲班子走火人魔。那時春芍年紀還小,他們就抱著春芍走南闖北,風雨雷電從不耽誤。
小小的春芍,在父母的眼裏便看到了角兒的魔力,隻要他們暗戀崇敬的角兒一登場,便癡了一雙目光,醉了一顆心。剛開始,春芍尚小時,她還不懂戲班子是怎麼回事,也聽不懂那些唱詞,但她很喜歡看戲時的氣氛,人山人海的男女老少,水泄不通地把戲台圍了,他們在空場的問隙裏衝著角兒大呼小叫,這是在家裏無論如何體會不到的。小小的春芍,隻要父母把她抱到戲台前,她便不哭不鬧了,她就沉浸在那迷迷瞪瞪的氛圍中。後來,漸漸大了。她也能聽懂一些戲裏麵的詞句了,她更多的開始留意台上,首先吸引她的是女角兒那身鮮亮的戲服,她深深地被女角兒那身戲服吸引了,那時,她就盼著自己快快長大,有朝一日也能穿戴起女角兒那樣一身衣服。八歲那年,家裏發生了變故。在這之間,春芍家有著二畝三分地,雖說不上富裕,過平常百姓的日子也算說得過去。錯就錯在父母走火入魔地成了北鎮戲班子的戲迷。那時方圓幾十裏內,不管大戶小戶人家,隻要有紅白喜事,都要請北鎮戲班子前來助興,他們把能請北鎮戲班子當成了很壯臉麵的一件事,於是,戲班子就不斷地在這一帶演出,隻要有演出,父母便什麼也幹不下去了,瘋了似的朝唱戲的地方跑,時間長了,那二畝三分地便荒蕪了,春芍一家的日子,便人不人鬼不鬼了。
沒飯吃的日子是生事的日子,父母便開始生事。他們生事表現在吵架上,他們吵架的內容千篇一律。先說到吃,然後吵到戲。
父親說:春芍媽,借一升米去吧。
母親說:我不去,我沒臉再去借了,我都借過八回了。
父親:你不去誰去,你要餓死一家人呀。
母親:好好的地你不侍弄,餓死你活該。
父親:不吃飽肚子,晚上咋去靠山屯看戲呀?
母親:看戲,看戲,你就知道看戲,要不是天天看戲,家裏咋能沒吃沒喝?
父親:我看你就別去看了,我看戲班子裏的老拐都快把你的眼睛勾出來了。
母親:你好,你看胖丫時眼珠子都快飛出去了,看了能咋,讓你摸了還是讓你聞了?還不是撐死眼睛餓死屌。
胖丫是和老拐唱對手戲的女角兒,母親的話說得一針見血,傷了父親的痛處,父親便“嗚噢”一聲,撲過來和母親廝打,兩人仿佛是兩隻紅了眼的老鼠。剛開始,春芍總是被嚇得大哭不止,後來,漸漸就習慣了,父親和母親相互廝咬時,她該幹啥還幹啥,她從炕櫃裏掏出自己那件花衣服,一邊往身上穿一邊說:還打呀?一會戲就開演了。
父母聽了她的話,便靈醒過來。看戲的欲望占了上風,他們呼呼哧哧地粗喘著。最後還是母親抹抹眼淚走出去,跑東家顛西家,死說活說借來半升米,熬一鍋稀粥,吃飽肚子,然後一家三口人,急如流星地跑進夜色中,衝著他們的人問天堂——戲台急慌慌地奔去。二胡一響,角兒往台上一站,就啥都沒啥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初一卻過不去十五。窮則生變。那陣子,奉天城裏的軍閥張作霖剛剛發跡,他正到處招兵買馬,春芍的父親一氣之下離開了家門,他臨走時衝春芍母親情斷義絕地說:這日子老子過夠了,老子要當兵去,以後有吃有穿有戲看,你就在家等吧,等老拐走下台來日你。
母親以為父親在說氣話,沒料到,父親一走果然沒再回頭。
母親的日子也到頭了,她沒有那個心,也沒有那個力再瘋跑著去看戲了,母親整日裏坐在光禿禿的炕上哭天哭地,漸漸,母親就哭盡了力氣,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叫過八歲的春芍,八歲的春芍已經很懂事了。母親說:春芍,媽快不行了,媽把你送個人家吧。春芍看著母親,瞪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說:送吧,要送你就把我送到戲班子裏,我要唱戲。春芍說得嚴肅而又認真。母親聽了春芍的話,“嗚哇”一聲又哭開了。春芍的話說到了母親的傷心處,這個家敗就敗在戲上。母親思前想後,想不出讓春芍有個更好的出路。那一天清晨,母親拄著燒火棍,另一隻手牽著春芍便上路了。尋找北鎮戲班子並不是一件難事,哪裏有鑼鼓響,哪裏就是戲班子。
母親見到了老拐,這是她心目中燈塔一樣的老拐,以前她隻在台下看老拐,這次,她為了女兒,跪在了老拐麵前。母親就說:收下我女兒吧,我就要死了。戲班子的日子也並不好過,看東家的臉色過日子。外麵的人很難知道戲班子的酸楚。他們了解戲班子的人隻是舞台上那瞬間,穿得花花綠綠,有說有笑有快活。許多人都想把子女送到戲班子,期待以後能成個角兒,說說笑笑,風風光光地過人生。而戲班子,可是多一口人就多一個吃飯的,因此,他們不輕易收人。
毫無例外,春芍和母親遭到了老拐等人堅硬的拒絕。母親已經無路可走了,她拄著燒火棍跪在戲班子駐地門口,跪了一天,又跪了一夜,最後她讓春芍也跪下了。春芍仰著一張可人的小臉,任憑淚水汪洋橫流,一張小嘴不停歇地喊:叔叔,嬸嬸,你們就收下我吧。
老拐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老拐等人走出來,衝春芍母女倆說:你們起來吧,我們要考一考這小丫頭的嗓子,要是不行,我們也沒辦法了。
春芍就臉不紅心不跳地站在眾人中間,唱了半出《穆桂英征西》,一曲還沒唱完,老拐等人就吃驚,然後就說:先留下吧。
戲班子收下了春芍,母親拄著燒火棍的手鬆開了,她把人生最後一點力氣都用完了,最後她隨燒火棍一起倒下了,倒下了便再也沒有起來。
春芍經過八年的等待,終於使自己變成了山裏紅。
在這八年裏,她早就熟唱了戲班子所有的保留段子。每次演出,角兒在前台演,他們隻能在後麵侍候著,倒了茶水,擰了毛巾,等著角兒唱完這一出到後台歇口氣。那時她幹這一切時,心卻留在了台上,角兒的一抬手一動足,都牽著她的心,包括角兒的一個眼神,她都爛熟於心了。有許多時候,她那麼看著想著,覺得此時此刻不是角兒在演,而是自己在演,就這樣,她把所有的戲在心裏演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她等來了這一天。
謝家大院,是她無法忘記的吉祥之地。
離開謝家大院那天,少東家謝伯民,擺幾桌酒席宴請北鎮戲班子。這是戲班子以前從沒遇到過的盛情。
席間,少東家的目光不離山裏紅的左右,他被十六歲的山裏紅迷住了。十六歲的山裏紅初涉此道,她的嬌羞,一點也不造作,先是紅了臉,最後就醉了一雙眸子,那雙眸子含水帶羞,總之,少女所有的美好都讓山裏紅在此時此刻溢於言表了。
見多識廣的少東家什麼都見過,他在奉天城裏讀書時,就捧過戲園子裏的角兒,那樣角兒除了嬌嬈就是風塵,和此時此刻的山裏紅比起來,真是天壤之別。山裏紅這種純真的羞怯讓少東家謝伯民的心麻了一次又麻了一次。
老拐對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心踏實了,有了山裏紅,日後戲班子就啥都不怕了。
山裏紅就紅了,紅遍了北鎮的山山嶺嶺村村屯屯。方圓百裏一帶,凡是聽過北鎮戲子二人轉的,沒有人不知道山裏紅。十六歲的山裏紅,如被夜露浸過的花蕾含苞待放。
在走南闖北的演出中,山裏紅認識了她的忠實戲迷宋先生。
宋先生穿長袍,戴禮帽。宋先生的穿戴遠不如少東家謝伯民那樣光鮮。宋先生的長袍打著補丁,禮帽也灰灰土土的樣子。這一切並沒有影響山裏紅對他的留意。山裏紅隻要往台上一站,不知為什麼,她總能感受到一雙與眾不同的目光,暖暖地包圍著她。她知道,隻要她一上台,差不多所有戲迷的目光都會聚集到她的身上,可那些目光並沒有讓她感受到有什麼不同,那是戲迷對她的擁戴,因為她是個角兒。角兒理所當然要吸引許多人的目光。在這眾多目光中,山裏紅發現了宋先生的目光,她順著目光望去,就和宋先生的目光膠在了一起,莫名的她竟有了幾分慌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滑滑溜溜地撞到了她的懷裏。
唱戲的時候,她的目光總要自覺不自覺地去和宋先生的目光去對視,每次她的目光總是慌慌地逃開。
不論到什麼地方演出,山裏紅總能感受到宋先生的目光在追隨著她,隻要她順著那份感覺望過去,她一準能捕捉到宋先生那一雙與眾不同的目光。
剛開始,山裏紅也並沒覺得有什麼。她隻把他當成一般的戲迷,追隨自己,留意自己的舉動,這是所有熱愛自己的戲迷常有的舉動。當然,在這之前,山裏紅也不知道他是宋先生。直到有一次,他們演出完之後,宋先生找到了後台。宋先生首先找到了老拐,宋先生的舉止顯得文質彬彬,見到老拐把帽子摘下來,向前傾了傾身子,才把禮帽戴上,然後開口說話。宋先生說:老板,我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老拐說:先生有話請說。宋先生就說:你們每次演出前的小“帽”,太老了,沒什麼新意,總是那幾個換來換去的,時問長了,戲迷會不滿意的。
老拐就正了臉色,拉了宋先生的手,真誠地說:請先生指教。
宋先生不慌不忙從懷裏掏出一疊紙,紙上寫滿了字,遞給老拐說:這是鄙人寫的,不知合不合適?
老拐接過了,卻一臉的蒼茫。戲班子裏識字的人不多,都是幾歲就進了戲班子,又都是勞苦人家出身,沒有讀書機會,所以唱的戲段子,都是口傳心授,一代一代傳下來。
二人轉演出前的小“帽”,是指正戲開場之前為了調動觀眾的情緒臨時加上去的,大都是一些插科打諢的詞句,小“帽”唱完了,觀眾安靜下來了,正戲才算開始。這是唱二人轉的禮數,也是規矩。小“帽”的好壞,直接影響觀眾的情緒,小“帽”和大戲之間的關係仿佛是席前的幾碟開胃菜。
宋先生看出了老拐的心思,便把那疊紙又拿了過來,他清了清嗓子念給老拐聽。老拐隻聽了一段便來了精神,他唱了這麼多年戲,還沒有聽過這麼清新上口的小“帽”。宋先生是結合時下戲迷們的普遍心理,寫成了唱詞。比起那些老掉牙的小帽不知要強多少倍。以前都是一些老少皆知的,像什麼:觀音出世,普照萬民……太陽照,月高高,兄弟媳婦拿鐮刀……當下,老拐就把山裏紅、牤子等人叫了過來,宋先生一句句地念,山裏紅和!忙子一句句地唱,不一會兒,幾段“小帽”就學會了。詞是新的,調是舊的,但聽起來卻是麵貌一新。
山裏紅學唱時,一直盯著宋先生的眼睛,她覺得宋先生的眼睛是裝了許多內容,像宋先生那些戲文一樣,句句都是新的。
從那以後,宋先生便會隔三差五地出現在戲班子裏,把他新寫的小“帽”帶到戲班子裏來,再由山裏紅和牛亡子一句句唱出,那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宋先生在做這一切時,不計任何報酬,完全是心甘情願。漸漸大家都熟悉了宋先生,戲班子趕上吃飯,宋先生也會留下來,和大家一起吃,宋先生話不多,慢條斯理的樣子。這對山裏紅來說,是很新鮮的。山裏紅以前接觸的戲迷都是一些很粗俗的人,有時在唱戲時,人群裏就會有人喊:素的沒意思,來點葷的吧。還有人喊:來一段十八摸吧。
每每這時,如果不來段葷的,戲就唱不下去了,山裏紅和十裏香隻能唱段葷的,那時山裏紅的心情是亂糟糟的,全沒有了唱正戲時那份激情和感覺。觀眾對她這樣機械地唱並不滿意,仍有人喊:山裏紅,浪一點,你越浪越好看……
那時的山裏紅笑在臉上,心裏卻在流淚。眼前的宋先生卻不是這樣的人,眼睛望人時溫溫和和的,說話的語氣也是溫暖的。山裏紅很愛看宋先生說話的樣子。
宋先生就是北鎮人,靠教私塾過生活。父親就教了一輩子私塾,父親去世後,宋先生便也開始教私塾。生活算不上富裕,卻也能混個溫飽水平。宋先生已經二十有九了,至今仍沒結婚,業餘時間,讀讀詩文,看看戲,別的便沒有什麼了。自從山裏紅出道後,他隻看了山裏紅一場演出,便喜歡上了山裏紅這個角兒。於是,他走進了戲班子,走進了山裏紅。
隻要有戲班子唱戲,都會有宋先生的身影。他靜靜地在一角站了,入神入境地看著台上的山裏紅,樣子仍那麼斯文。
不管宋先生站在什麼位置上,山裏紅隻要往台上一站,她也總是能看見宋先生的身影,兩雙目光相碰了,宋先生就笑一笑,用手指一抬禮帽,算是打過招呼了,山裏紅也回敬一個燦爛的笑。接下來,山裏紅唱戲的感覺特別的好,仿佛她唱出的所有戲文不是衝著人山人海的觀眾,而是衝著一個人,那就是宋先生。她覺得,那些錦繡戲文,情情愛愛,悲悲壯壯隻有宋先生一個人能聽懂。
有幾次,戲班子到離北鎮較遠的村屯裏演出,山裏紅沒能在人群中發現宋先生,她唱起來顯得沒精打采的,在不經意間,她還唱錯了兩句戲文,戲迷們沒有發現,牤子卻覺察到了。牛亡子說:你這是怎麼了,戲迷要是發現了,會倒台的。倒台就是喝倒彩,如果再遇到那些刁鑽的戲迷,會起哄著把戲子哄下台。角兒就砸了。
直到宋先生出現,山裏紅才又一次振作起來。好在宋先生仍隔三差五地來到後台,來教牛亡子和山裏紅新創作的“小帽”。每每這時,山裏紅總是會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有說有笑的。這一點被牤子看得一清二楚。
牤子有一天對山裏紅說:小紅,你這樣可不大正常,別忘了小香是怎麼倒的台。
提起十裏香,牤子的眼圈紅了,現在十裏香隻能唱一些竄場戲了,自從不是角兒之後,人似乎也換了一個人,整日沒精打采的,沒事時就幫助別人洗洗衣服,燒燒飯。
說到十裏香,山裏紅的心裏也靈醒了一下,她衝牛亡子說:忙子哥,這我懂。
牤子就不再多說什麼了,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自從十裏香倒了台,牤子經常歎氣。山裏紅能夠理解,十裏香和牤子配了六年戲。不論怎麼說,山裏紅幾日不見宋先生,心裏仍沒著沒落的。
如果事情這麼順風順水地發展下去也沒有什麼,結果是山裏紅倒台子了。
確切地說,山裏紅的嗓子倒了。
在山裏紅嗓子倒之前,發了一次燒。按老拐的意思,山裏紅發燒戲班子就歇息幾日,等山裏紅的病好了再說。
沒料到的是,北鎮鹽商賈六指,娶第三房姨太太,點著名地要山裏紅出台慶賀。賈六指是北鎮一帶數一數二的富戶,老拐得罪不起就來征求山裏紅的意見,那時,山裏紅的燒已有些退了,便說:叔,我去吧。
戲班子便搭台演出了。
演出一直從傍黑兒演到夜深。那一天,剛開始時山裏紅的情緒很好,她又如約而至地看到了宋先生。宋先生一如往常地關注著台上的山裏紅。
一
夜深的時候,台下的觀眾就不安分了,嚷嚷著讓山裏紅和牤子唱《十八摸》,不答應就不讓散場,山裏紅沒辦法,便硬著頭皮唱《十八摸》,唱《十八摸》時宋先生就退場了,山裏紅看到宋先生退場了。那一刻,她的心裏有股說不清的滋味。就在這時,她的嗓子倒了,劈劈啪啪的,已唱不出一句了。台下“轟”的一聲就亂了。山裏紅的角兒就倒了。
那一年,山裏紅剛滿十八歲。
十八歲的山裏紅痛不欲生。她又是以前的春芍了。
春芍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剛成了兩年的角兒,一夜之間便啥都沒啥了。也就是說,從此,春芍就要告別夢想中的戲台了。
春芍不吃不喝一個勁地哭。
老拐此時顯得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像一匹磨道上的驢一樣在春芍麵前轉來轉去。這種苦楚,老拐一清二楚,他就是當年倒了嗓子,才改拉二胡的。對於他們這些吃張口飯的戲子來說,倒了嗓子就等於失去了左手右臂。他任憑春芍洶洶湧湧悲悲切切地哭著。最後老拐蹲下了,蹲下的老拐一邊用拳頭擂著自己的頭一邊說:我老拐白活了半輩子,我老拐不是人呐。
老拐此時千遍萬遍地後悔當初不該答應賈六指去唱戲。
此時的老拐的樣比春芍還要痛苦,他知道春芍的嗓子倒了,戲班子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角接替春芍,那樣的話,戲班子就隻能喝西北風了。
戲班子所有的人都圍在老拐和春芍身旁,他們低垂著腦袋,仿佛世界已經到了末日。這時沒有人說話,他們知道,這時說什麼都沒有用。他們隻能任由春芍和老拐兩人低一聲高一聲地哭。哭了一氣,又哭了一氣。不知什麼時候,宋先生出現在了他們麵前,宋先生一出現,春芍煩亂的心情似乎輕鬆了許多,她哽咽著,眼淚巴巴地望著宋先生。
宋先生就說:嗓子倒了也好。
眾人驚愕不解地望著宋先生。宋先生隻衝春芍一個人說:戲是不能唱一輩子的,早不唱比晚不唱好。
春芍不哭了,她平平靜靜地望著宋先生。春芍也說不清為什麼宋先生一出現,她就沒有那麼多悲傷了。此時,她的心裏仿佛是一泓秋水,寧靜而又高遠。
此時的老拐也不哭了,他愣愣怔怔地望著宋先生。宋先生不望他,隻望春芍一個人,兩人就那麼望著。
後來宋先生說:你們出去吧,我一個人和春芍姑娘說會兒話。
老拐站了起來,他也不知道宋先生會有這麼大的魔力讓悲痛的春芍止住哭聲。他相信,宋先生有能力讓春芍從悲痛中走出來,於是,他背著手先走出春芍的房間,眾人便都隨著走了出去。
這時,屋裏就剩下了春芍和宋先生兩個人。
春芍見到了親人似的,哽哽咽咽地叫了一聲:宋先生。淚又流了出來。
宋先生背了手,在屋地中央踱了兩步,然後又立住道:我知道,你早晚會有這一天的。
春芍不解地望著宋先生,宋先生在她的淚眼裏一片模糊。
宋先生又說:你嗓子就是不倒,也要早晚離開戲台的,你說到那時你又該怎樣?
這句話把春芍問住了,這些問題,她似乎想過,又似乎沒有想過。她現在隻知道唱戲,別的,她就看不清了。隻要是戲班子裏的角兒,她是不能成家的,不是角兒了,那時是什麼時候,她自己說不清楚,她不知道。但她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有那麼一天的。
宋先生就又說:戲是不能唱一輩子的,可日子是要過一輩子的。
現在,春芍真正地冷靜下來了,她再看宋先生已經很清晰了。
宋先生說:其實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從認識你那一天我就想說了,可那時說你會信我的話麼?
春芍怔怔地望著宋先生。宋先生的每一句話在她的心裏都丁是丁卯是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和她說話;混沌迷蒙的心裏,突然一下子豁亮了,有一縷陽光照進來,啥都沒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