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早不唱比晚不唱要好。
春芍:以後我就要在戲班子裏吃閑飯了。
宋先生聽了春芍的話笑了笑道:為啥還要留在戲班裏?
春芍:我娘死了,爹走了,戲班子就是我的家。
宋先生向春芍走近一步,一雙目光很深地望著春芍道:春芍,我要娶你。
這話讓春芍一哆嗦,自從發現宋先生那雙目光開始,她隻覺得宋先生這人很親切,一日不見宋先生心裏就空落落的,可她連想也沒想過自己要嫁給宋先生。因此,宋先生的話讓她一驚。
宋先生說:春芍你就嫁給我吧,這輩子給你當牛做馬都行。
說完宋先生就跪下了,他把自己的頭伏在炕沿上。
春芍想說什麼,一時又不知說什麼。
宋先生抬起頭,此時他已經淚流滿麵了。他哽著聲音說:春芍,你知道我為啥看戲嗎?我是在看你呀。
一句話,把春芍的心扔到了沸水裏,童年的往事如煙似霧地湧到春芍眼前,她想起了父母為了看戲而吵架,讓日子變窮。宋先生的心,她完全能理解了。她知道,為了她宋先生啥事都能幹得出。一輩子,要是有這麼一個男人相守著,還怕啥!
春芍軟軟地叫了一聲:宋先生。便把自己的一雙小手放到了宋先生濕漉漉的大手裏。
老拐得知宋先生要娶春芍的消息,他覺得沒有什麼不好,一個唱戲的,能早早地找一個歸宿比什麼都強。春芍的嗓子倒了,不能再唱戲了,留在戲班子裏也隻能打打雜,還多一張嘴爭飯吃,今日不嫁人,遲早也會嫁人的。
老拐以嫁女兒的心情,隆重地把春芍送到了宋先生家。又在宋先生家門口,搭了個戲台,張張揚揚地唱了三天大戲。
北鎮方圓百裏,都知道戲班子昔日的名角兒山裏紅嫁人了。
年近三十的宋先生娶了如花似玉的春芍,纏纏綿綿,磨磨嘰嘰地日子自不必多說。
宋先生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對女人就多了層理解和嗬護,怕春芍冷了,怕春芍累了,總之,宋先生對春芍關愛有加。宋先生用一個識字的男人心烘烤著嬌嬌嫩嫩鮮鮮亮亮的春芍。
春芍對北方的男人是了解的,雖從小就生活在戲班子裏,可他們的戲班子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戲迷。北方的男人在女人麵前大都很霸道,集英雄主義與男人主義於一身,男人把女人打一頓罵一頓是家常便飯。春芍從小就領略了父母的吵嘴罵架。春芍做夢也沒有想到宋先生會對她這樣,她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春芍在起初的日子裏,知足了,滿意了。
宋先生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咿咿唔唔地教一些孩子識字,春芍就搬了個小凳坐在院子裏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看宋先生教孩子識字。太陽暖暖地照著這個小院,小院的空地上種了一些絲瓜和豆角,青青綠綠地爬滿了小院,有幾隻蝴蝶在飛來繞去的,春芍就想:嫁人的日子真好。
此時此刻的春芍,恍恍怔怔仿佛走進了夢裏,那是一個多麼美妙動人的夢呀。
晚上,春芍和宋先生躺在炕上,一盞油燈明明暗暗地在他們頭頂的凳子上飄著。
宋先生又說:我給你唱段戲吧。
春芍不信任地:你還會唱戲?
宋先生笑一笑:我看了那麼多戲,咋地也能唱幾句,沒吃過肥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呀?
接下來宋先生就唱了,他唱了一段《王二姐思夫》,接下句的自然是春芍,春芍的嗓子倒了,小聲哼哼還是可以的。於是,兩人你一句我_句的,就體會到了無限的甜蜜和快樂。
最後,春芍一頭紮在宋先生並不寬大的懷裏,羞羞喘喘地說:過日子真好。
宋先生也是幸福著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天上會掉下個“林妹妹”。以前他愛看春芍唱戲,春芍的一舉手一投足,都牽著他的心,那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吸引。那時的春芍對他來說是遙不可及。現在他摟著春芍是那麼的實實在在。他的手在春芍的身上遊移著,他下意識地哼起了《十八摸》,他自己也說不清什麼時候學會的這種下流小調。
春芍抬起頭有些吃驚地望著他道:你也會唱這?
宋先生笑了笑說:當初你在戲台上唱這些調時,別提我心裏有多難受了。春芍就哧地一笑。日子周而複始,在周而複始的日子裏,春芍就覺出了幾分寂寞。新婚時哥呀妹呀的衝動填補了她許多的寂寞,那時她也不曾想過寂寞。現在漸漸地,她品出了這分冷清。她在戲班子裏整整生活了十年,戲班子裏永遠是熱鬧的,走街串鎮地演出,那時,她不會感到寂寞。
春芍覺得宋先生對自己的熱情也不如以前了,每到晚上,宋先生總要在燈下看會書才上炕。春芍就在那一刻覺出了日子的冷清。那天,兩人躺在炕上。春芍說:哎,哪天咱們去看戲吧?宋先生:你演了那麼多年戲還沒夠麼?春芍:我想戲班子那些人了。宋先生:好吧。沒過幾日,北鎮戲班子在北鎮郊外的一個屯子裏演戲,他們就去了。
十裏香在春芍走後便又成了角兒,她依然如當年那麼風光。人們又看到了昔日的十裏香。當豐亡子和十裏香往台上一站,春芍的淚嘩啦一聲就下來了。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流淚。那份激動,那份渴望,不可遏止地湧遍了她的全身,她哆嗦著身子,嘴也一張一合的。
戲一開場,春芍又找回了當年唱戲時的那份感覺,她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活躍了,台上的十裏香在那唱呀扭的,仿佛不是十裏香在唱扭,而是自己。台下一陣陣叫好聲,也似衝著自己。春芍在那一晚上亢奮不已,渾身上下都被濕漉漉的一層汗浸透了。
回來的一路上,春芍一句話也不說,匆匆地走在宋先生的前麵。
宋先生提著長袍走在後麵一遍遍地問:你咋了?
春芍不回答。
直到春芍走回家,躺在炕上,才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仿佛壓抑許久了,終於找到了突破口,嘩嘩啦啦地流出來。
宋先生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看著。
春芍哭了一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要哭,她隻覺得心裏憋得難受,哭出來了,就好受了許多,漸漸,她止住了哭聲。
宋先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重重地歎了口氣道:你還是忘不了戲班子呀。
默了一會兒,宋先生又說:等明天有空就回戲班子看看吧。春芍點了點頭。春芍回戲班子探望是宋先生陪著去的。戲班子一如既往還是昔日的老樣子。在不演戲的時候,亂亂哄哄的,有的在睡覺,有的在練唱。他們見了春芍都表現出了空前的熱情,半年沒見,他們似乎有許多話要問春芍。
十裏香拉著春芍的手說:好妹子,結婚成家過日子多好哇。
臘梅以過來人的身份說:多虧了你嗓子倒了,要不你哪有這樣的福分呀,再生個孩子吧,就啥都有了。
春芍不說什麼,親切地看看這,摸摸那,她喃喃地說:還是戲班子好哇。
老拐聽了春芍的話,就動了幾分真情,他想起了春芍在戲班子裏時的那些日子,老拐就說:春芍,戲班子就是你的家,沒事就回來看看。
春芍怔了怔還是說:哎——我知道,咱唱戲人這輩子,不管到啥時候,都離不開戲了。從那以後,春芍一有時間她就往戲班子裏跑。宋先生不說什麼,由她去,隻要她願意,宋先生就高興。宋先生白天要教學生識字,晚上還要讀書。
戲班子回北鎮城裏,沒有演出時,集體地也會來看春芍,他們擠在屋子裏又說又笑的,他們親眼看到了春芍的日子,都表現出了由衷的高興。十裏香就說:妹子,看你多好哇,有家有室的。
十裏香想到了自己那個夭折的孩子,眼圈就紅了。
春芍苦笑一下:姐呀,日子好是好,就是有些悶。
十裏香就歎道:妹子,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春芍隔三差五地回戲班子坐一坐,有時戲班的人也來看看春芍,日子就平靜地過著。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生變故。
春芍知道宋先生對自己好,她也知道,北鎮的女人沒有幾個人能過上她這樣的日子。可她仍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太平淡,平淡得她憑空會生出許多愁悶來。
就是這種平靜的愁悶給她帶來了生活上的變故。奉天城裏,張作霖的隊伍在不斷壯大,為了牢牢地控製住東北這塊地麵,他到處收編著隊伍,包括那些占地為王的胡子。
馬占山就是北鎮一帶有名的胡子頭,手下有百十號人馬。北鎮一帶屯屯落落沒有不知道馬占山的。遠在奉天城裏的張作霖也知道了馬占山,於是差人給馬占山送了一副帖子。帖子上寫了要收編馬占山的事。
那時的大小股胡子大多投靠了東北軍,他們知道靠自己的力量折騰不出多大動靜,他們歸屬東北軍就感到日子有了著落。當胡子是為了口飯吃,如果投了東北軍吃不愁穿不愁,名正言順了,再也用不著在深山老林裏過野人似的生活了。
馬占山毫不例外地被東北軍收編了,馬占山被張作霖封了一個團長。於是,馬占山帶著百十號人馬下山了。下了山的馬占山和以前就不大一樣了,衣服是東北軍發的,槍呀彈的自然也是東北軍的。做了團長的馬占山堂堂皇皇地進駐到了北鎮城裏,號地號房子,動靜弄得很大。
自然少不了搭台唱大戲,馬占山點名讓北鎮戲班子為自己唱戲,他不但點北鎮戲班子,還要點名讓山裏紅為自己唱戲。山裏紅在謝家大院唱紅的事他聽說過,後來還下過幾次山,偷偷地混在戲迷中看過山裏紅這個角兒了。那時,他曾發誓,有朝一日把山裏紅搶到山上天天為他唱戲。這回,他明目張膽地要山裏紅為自己唱戲,有關山裏紅倒嗓子,離開戲班子的事他並不知道。
當馬占山得知山裏紅已離開戲班子,他噴了好半晌嘴,摸著腦袋說:那丫頭水靈呀,可惜了。
戲照例是要轟轟烈烈唱的。
春芍自然也知道戲班子在北鎮城裏在為馬占山唱戲,她也去了,戲台前都被馬占山的隊伍嚴嚴實實地圍了,她隻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
第二日,春芍仍然坐在院子裏做針線活,她聽著宋先生教孩子們識字的咿呀聲。她早就對這一切司空見慣了,她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在心裏哼著《大西廂》。
就在這時,他們的小院裏走進一個人,那人穿了一身東北軍的軍裝,袖著手就那麼愣愣地看著春芍。春芍一抬頭也看見了那人,那個人有四十多歲的樣子,春芍覺得這個人眼熟,不是一般的眼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她一時想不起跟前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人在春芍眼前立了一會兒,然後就幹幹硬硬地叫了聲:春芍呀——
春芍聽見了這一聲,手裏的針線活就掉到了地上,她眼前“呼啦”一下子就亮了,她想起來了,眼前這個人就是十幾年前離家出走的爹。
父親見女兒認出了自己,便忙上前又叫了聲:我真的是你爹呀!
那一瞬,春芍的心裏一時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在心裏她早就忘了眼前這個爹了,那時的爹對她是那麼的無情無義,日子過不下去了,說走也就走了。八歲的她,在那一刻,她就發誓忘記爹。這麼多年,她果然再也沒有想起過自己的父親。沒料到的是,父親卻從天而降,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父親又叫了一聲:春芍我真的是你爹呀!
春芍這時已經清醒過來,她冷下臉道:你來幹啥?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經早死了。
說到這,春芍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想起了自己娘,想起了這十幾年漂?白不定的生活。
父親一下子就給春芍跪下了,父親也已經淚流滿麵了,眼前的春芍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這麼多年他也一直在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他沒臉也沒有這個能力回到北鎮。這次馬占山被收編,他便義無反顧地跟隨了馬占山,他要回北鎮。他一回北鎮他就在到處打聽女兒。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兒曾經是北鎮戲班子的角兒,於是,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女兒春芍。
父親跪在地上說:春芍,以前都是爹對不住你呀。
父親在哭,春芍也在哭。
宋先生聽到了院裏的哭聲,便走了出來。他被眼前的景象駭住了。他早就知道春芍的身世,很快就猜出了眼前這是怎麼一回事。
想到這,他忙走過去扶起了春芍的父親,他說:爹呀,你這是幹啥,有話到屋裏說去。
春芍哭過了,也恨過了。她不能不承認眼前的現實,爹畢竟是爹。
那一次,她陪爹說了些話,她閉口不談母親,在她童年時父母吵架的事,給她留下了太多太多灰暗的記憶,她不願意提起自己的童年。她隻衝父親敘述進人戲班子以後的事情。父親一邊聽,一邊哭哭笑笑,他已經被女兒春芍的命運打動了。
當他看到眼前春芍已經成家立業,宋先生這個人也算體麵,日子也過得下去,他舒了口長氣。
父親後悔萬分地說:是爹對不住你們娘倆,爹有罪呀。這下好了,爹回來了,就再也不離開你們了。
那一天,父親坐到很晚才走。春芍送爹出門時,心裏仍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馬占山也在尋找春芍。
馬占山戲也看了,可心裏怎麼也不踏實。他看戲時,眼前總是出現春芍的身影,十六歲時的春芍,給馬占山留下了許多美好的記憶。當他得知春芍就在北鎮城內,並且嫁給了一個教書的先生時,馬占山的心裏很不是個味,仿佛看見一朵花插在了牛糞裏。
當馬占山打聽到春芍的住處,並得知自己的隨從老於就是春芍的爹時,馬占山笑了。
他差人叫來了自己的隨從老於,笑一笑說:老於呀,你投奔我一場,我也沒啥封你的,從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副官吧。
老於做夢也沒想到,轉眼就成了副官。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是夢裏還是現實,隻是不停地點頭說:好,好,謝謝團座。
馬占山不笑了,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見你的女兒山裏。
在那個秋高氣爽的上午,於副官陪著團座馬占山來到春芍的家。
這次老於做了副官,心裏有了許多底氣,他還沒有走到春芍的門口,便扯著嗓門喊:春芍呀,爹來看你了!
春芍推開門的時候,先是看到了穿著一新的父親,接著就看見了馬團長。春芍眼裏的馬團長很是個人物,足有一米八的塊頭,很黑的頭發,一雙眼睛看人時也很野。她當時並不知道,當年家喻戶曉的馬胡子就是眼前的馬占山,春芍的第一感覺是,馬占山很魁梧,還有幾分英俊,當然還有野氣。
於副官進門時,自然是把馬團長讓到前頭,馬團長見了春芍便沒有把眼睛移開,他望著春芍,春芍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說變了,是春芍變得更女人了,凸凸凹凹的地方都那麼恰到好處,人胖了一些,當然也就更豐滿了。說春芍沒變,是因為春芍還是那麼水靈,還是那麼年輕。馬團長沒這麼近地看過春芍,此時,他甚至嗅到了春芍身體裏散發出的陣陣體香。馬占山在心底裏咬牙切齒地說:他媽的,這丫頭老子要了!
進門以後,於副官就忙不迭地說:這是我們馬團長。
春芍輕:“哦”了一聲後,搬了把凳子放在馬占山麵前,又說了聲:馬團長請坐。
坐,坐。馬占山就笑眯了一雙眼睛。
春芍又為馬占山倒了一杯茶後,便欠著半個身子坐在了炕沿上。
於副官就說:春芍哇,爹現在是副官了。
老於也不笑了,他被一連串的變故打蒙了。
二
春芍不知道副官是個什麼官位,看見父親那個樣子,還是在心裏替父親高興了一回。
馬占山坐了一會兒就立起來了,打量了一下房間,一邊看一邊搖頭,然後說:昔日的名角兒,就住在這裏呀,真是可惜了。
父親就點頭哈腰地說:團座這你說哪兒去了,這就不錯了。
馬占山又話鋒一轉道:聽說貴婿是教書的?
父親就點頭,雞啄米似的。
宋先生聽見了聲音走了進來,他先和馬占山握手,春芍看見宋先生的手指還沾著些墨水。接下來她又看見馬占山那雙大手很大也很有力氣。
馬占山和宋先生握過手之後,伸出一隻大手很有力氣地拍在宋先生的肩上說:教書人,有文化呀,了不起。宋先生就忙說:哪裏,哪裏。馬占山又說:不知先生可否有意到我那謀份差事,保你比現在吃得好,掙得多。
宋先生就忙搖頭:哪裏,哪裏,教書人幹不了那事。
馬占山也就笑一笑,背著手轉了兩周就告辭了。
宋先生和春芍去送父親和馬占山。
馬占山就擺著手說:都回去吧,就是來看看,可惜沒機會聽名角兒唱戲啦。
於副官也學著馬占山的樣子揮揮手說:都回吧,沒啥事,就是看看。父親的樣子就很副官了。馬占山和父親走後,宋先生就回去教書去了,他一邊走一邊衝春芍說:這下咱們家可熱鬧了。
春芍沒聽清宋先生的話,她正衝著大門發呆。
連著幾日都沒什麼內容,忽一日,都已近傍晚了,於副官匆匆地來了,春芍剛做完飯,正準備和宋先生一起吃。
父親一進門就說:春芍哇,馬團長請你去看戲。
春芍已經很久沒有看戲了,她正憋得有些六神無主,聽說要演戲了,她立馬就精神了許多。
她便說:那我們吃完飯一起去看吧。
父親說:今晚是牤子和十裏香專場為馬團長演出,別人是不能看的。
春芍就放下碗,看著宋先生。
父親忙說:馬團長說了,他不太懂戲,想請春芍去給講講戲。
說完拉起春芍的手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衝宋先生說:那我們就走了。
於副官已隱隱約約地覺得馬占山看上了春芍,從馬占山封他做副官那刻起,他就預感到要有什麼事發生了。說心裏話,他是高興的,他甚至幻想果真有那麼一天,馬團長娶了春芍,那他也就人五人六了,說不定還能混個團副當一當,剄那時,他老於家也就祖墳冒青煙了。
果然不出於副官的所料,沒幾日,馬占山又差他來請春芍去聽戲。於副官的心裏都快樂得開了花兒,以前在他心裏還挺像回事兒的宋先生,此時啥都不是個啥了。
戲在團部裏演出,幾盞汽燈同時燃著,照得整個房間比白天還亮堂,團部門口有衛兵站崗,屋裏沒幾個人,除馬占山外,還有幾個團副警衛什麼的。
馬占山坐在桌後,桌子上擺著點心、糖果什麼的。於副官領春芍進來時,馬占山站了起來衝春芍說:今晚看戲,請你這個角兒來一道樂樂。說完便把春芍讓到了自己身邊坐下。
馬占山就拍拍手道:開始吧。
十裏香和牤子就從側門被一個衛兵帶進來,站在房間的空場子裏。戲就開始了。
春芍並沒有把戲看進去,她不知為什麼,她的心思都在馬占山身上。以前她碰見的都是有錢人,人要是有錢了架子也很大。馬占山是當官人,手裏有兵也有槍,架子自然也很大,但他身上又多了一種有錢人身上沒有的東西,那就是馬占山的身上的那種野氣。野氣和大氣加在一起就是霸氣了。
這股霸氣深深地占據了春芍的心。
後來她恍過神來開始看戲,目光集中在十裏香和忙子身上,她還是第一次坐在這個位置上看戲,她離十裏香和平亡子是那麼近,他們一句接一句地唱著,她突然覺得他們很可憐,他們不管願意不願意,隻要馬占山說句話,他們就得來唱戲。也許給他們點賞錢,也許不給,不管給不給,他們都得唱。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從前,發燒還得唱戲,結果唱倒了嗓子,想到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馬占山的心思一半在聽戲,一半在暗中觀察著春芍,春芍一流眼淚,馬占山忙招一塊手帕遞了過去。
然後馬占山就叫了聲:好。又一揮手,就有一個侍衛端著托盤走過去,這是馬占山給十裏香和牤子的賞錢。
馬占山說:唱得好,都唱得讓唱戲的人流淚了,好!
十裏香和平亡子愈加賣力地唱。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
於副官三天兩頭地去請春芍,每次請春芍,於副官都有很多借口,不是馬團長的衣服破了,讓春芍去縫一縫,就是父親想閨女了,到府上聚一聚。
春芍每次來,差不多不是陪馬占山聽戲,就是陪打紙牌,輸了馬占山付;贏了是春芍的。
春芍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生活,漸漸地喜歡上了這種生活方式。每次玩,都到半夜,然後,又出去吃宵夜,副官侍衛陪著,不管走到哪家飯館,老板都熱情相迎。他們也一律都認識春芍。對馬占山等人自然是敬畏。
熱鬧時分,老板會顛顛地過來敬杯酒給春芍,席間就增添了許多熱鬧。春芍在冷清之後,似乎又找到了昔日的熱鬧,不過這種熱鬧,比昔日的熱鬧要舒服多了。
剛開始,她還為三天兩頭跑出來,覺得對不住宋先生,漸漸地,她覺得和宋先生過那種冷清、呆板的日子,是宋先生對不住她。她就對宋先生生出許多怨恨來。
馬占山已經四十有五了。當了十幾年胡子的馬占山,此刻想名正言順地擁有一個女人。馬占山知道,他當胡子時,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他,那時他雖不缺女人,可每次都是強迫的。看好了哪個屯子裏的女人,撕撕巴巴地搶到山上來,女人就呼天喊地,要死要活。時間長了,馬占山覺得占有這樣的女人一點意思也沒有。正經的女人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玩個三兩日,便把女人放下山了,有的女人哭哭啼啼走了,有的烈性女子,就在回家的路上,用褲腰帶把自己吊在了樹權上。馬占山也逛過妓院,那些妓女們也熱情也主動,卻不是對他馬占山這個人,而是衝他懷裏的錢。對於女人,馬占山有著深刻的理解。
馬占山當胡子時,春芍的唇紅齒白,以及身體的凸凸凹凹,已深刻地印在馬占山的腦子裏,就像敲進來的一顆釘子,想拔都拔不走。
他以為在春芍的身上他要花許多心思,沒想到,春芍對他並沒有更多的反感,每次他差於副官去請春芍,春芍都能如約而至。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他以一個男人之心琢磨著春芍,他還發現,春芍對他過的這種日子是熱衷的。眼見著春芍在一點點地向自己走近,他並不急於向春芍表白什麼。
宋先生和春芍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春芍每次夜半三更地回來,宋先生已經睡著了,宋先生讀的書滑落到一旁,那盞燃著的油燈,一飄一閃地亮著。春芍就悄悄地躺下,起身吹熄了燈盞,可她一時半會兒仍然睡不著,她仍沉浸在興奮之中。以前,她非常渴望宋先生的身體,現在不知為什麼,這種渴望在一點點地消退,最後竟變成了平靜。她知道,宋先生是個好人,在她倒了嗓子之後,如果沒有宋先生,她不知道日子將會怎樣過。是宋先生讓她有了一個家,漸漸地,她有些厭倦了宋先生四平八穩的生活,那時她並沒覺得這有什麼,她隻是悶,不知幹什麼才好。現在,出現了馬占山,又一次把她的生活點亮了,讓她看到了陽光和希望。
直到這時,春芍才意識到,十幾年戲班子的生活,已經深深地融到了她的血液裏,她曾試圖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在初始的日子,她做到了,因為那時,一切對她來說還很新鮮,這種新鮮過去之後,她感受到了那種深深的不安和格格不入。宋先生似乎也猜透了她的心思,宋先生依然話語很少,就那麼憂憂鬱鬱地望著她,她知道宋先生想說什麼。她先說:在家呆時間長悶得慌,就出去散散心。宋先生就歎氣,歎得山高水長。宋先生便又去教書了,咿咿唔唔的讀書聲響徹小院。春芍坐在屋內或小院裏,她的心愈發的寂寞,剛做了一會兒針線便又放下了。她開始魂不守舍,坐臥不安。她在聽著父親的腳步聲,隻要父親出現,十有八九是約她出去的。於是,一天裏,她都在期盼著父親的腳步聲。
春芍的不安,使宋先生終於開口了。
宋先生說:春芍你現在不唱戲了,就該安心地過日子。
宋先生又說:春芍哇,我沒有金山銀山,但養活你足夠了。
宋先生還說:春芍哇,你到底在想啥呀?
春芍說:你別理我。
春芍又說:我不用你管。
春芍還說:我煩呀,你別管我!
宋先生就又沉默了。
這時,於副官的腳步聲又一次匆匆響起。春芍迫不及待地打開門,把父親迎了進來。
宋先生覺得是春芍的父親把他們的平靜生活攪亂了,宋先生沒有更多的話衝於副官說,別過臉去,去望牆角,此時,牆角正有一片蜘蛛網盤盤結結地掛在那。
於副官就大呼小叫地說:春芍哇,去打紙牌吧,馬團長正等你呐。
春芍還沒等父親說完,便開始穿衣打扮了。
這空當,於副官就滿懷歉意地衝宋先生說:春芍去去就回來,馬團長玩牌三缺一。
宋先生自然不理於副官,隻在鼻子裏哼了一聲。
打紙牌的時候,馬占山的腿碰到了春芍的腿,春芍先是躲了一下,後來馬占山又碰了一次春芍,春芍不再躲了,用眼角瞟了眼馬占山,馬占山也正用眼睛看她,馬占山沒事人似的玩:春芍,出牌呀。
。春芍的臉就紅了紅。接下來,馬占山的膽子就大了,他不停地用腳去鉤春芍的腿,春芍不躲也不閃。話就多了起來。
於副官一次次端茶倒水地侍候著,他早就看到了八仙桌底下發生的一切。此時的於副官心明眼亮。他有說不出的高興,他的眼前已幻想出自己當了團副,春芍成了馬占山的女人,那樣的日子還有啥說的。
牌局散了以後,馬占山衝春芍說:春芍,我好久沒有聽戲了,今晚你就給我唱兩句吧。
春芍說:馬團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嗓子倒了。
馬占山又說:不怕,哼也行呀。
在場的人看出了馬占山的用意,便都說說笑笑地散了。屋裏隻剩下馬占山和春芍了。
春芍這時就心慌意亂了,她知道馬占山賣的是什麼藥,但她並不反感。然後就滿麵含羞地說:馬團長,不知你想聽哪一曲呀?
馬占山就笑了道:啥都行,隻要你唱的,我都愛聽。
春芍就哼了,哼的是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馬占山就過來,先是捉了春芍的一隻小手,接著就把春芍的整個人摟了。
春芍說:馬團長,馬團長,這可不行。她這麼說了,身子並沒有動,卻一下子變軟了。
馬占山氣喘著說:春芍,春芍,你想死我了。
春芍:不呀,不!
馬占山把春芍就抱到了炕上。
春芍嬌嬌地叫:馬團長,馬團長喲——
事後,馬占山衝春芍說:我要娶你!
春芍說:不行呀,我還有宋先生。
馬占山就胡子氣很重地說:他一個教書的算啥東西。不行,老子一槍崩了他。
呀,不!春芍把馬占山的一隻手臂拖住。
起初,春芍並沒有下定決心要嫁給馬占山。但她又無論如何管不住自己同馬占山的來往,她在馬占山那裏得到了許多宋先生無法給予的。
馬占山離不開春芍,春芍似乎也離不開馬占山了。春芍不僅對馬占山的這種生活眷戀,同時她對馬占山的身體也深深著迷。見多識廣的馬占山,總是能把春芍梳理得樂不思蜀。
老實斯文的宋先生預感到了發生的事情,當春芍又一次滿麵潮紅,又有些羞愧難當地走進家門時,宋先生跪在了春芍的麵前。
宋先生鼻涕眼淚地說:春芍哇,你不要這樣了,馬占山不是過日子人,他是個胡子呀。
春芍的眼前就黑了一片,她樂此不疲地做這一切,並不想讓宋先生知道,宋先生對她千般萬般的好,她心裏都清楚,她從心底裏也不希望做出有悖於宋先生的事情,可她卻無論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行動。沒想到宋先生已經把話挑明了,她身子一軟靠在了門框上。她喘了半晌氣,淚也就流了下來,她氣喘著說:我對不住你哩。
宋先生又說:春芍哇,隻要你跟我安心過日子,咱們離開北鎮,去哪兒都行。
春芍不說話,隻是哭泣,她想用哭泣平息自己內心的不平靜。此時,她恨不能身分兩半,一半留在宋先生這裏,一半去跟隨馬占山。她不知道,前麵的路該怎麼去走。
馬占山卻等不及了,他和春芍有了幾次百般溫存之後,他確信,春芍已經是自己的人了。他要的就是這分感受和自信,於是,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身後帶著十幾名衛兵,輕車熟路地來到了春芍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