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做夢也沒想到家裏會發生這樣的變故。那幾年裏,馬林在奉天城裏一心一意地和學生楊梅戀愛。後來又來了日本人,大帥張作霖被日本人炸死,那些日子,快槍手馬林的日子也輕鬆,他忽略了和老家的聯係,同時也延緩了一場悲劇的誕生。
二
臘月二十二一大早,也就是馬林回到靠山屯的第一個早晨,一張帖子貼在了馬林家的門上,那帖子是一張大紅紙,稀疏地寫著幾個拳頭樣大小的字:
馬林:
臘月二十三的正午來取你的人頭!
魯大
最先發現帖子的是馬占山。馬占山昨天一夜也沒有合眼。日子早就進入了臘月,臘月裏是北方最寒冷的季節,馬占山的哮喘病在這最寒冷的季節裏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一夜裏,他不住地咳著,不停地喘著。馬林回來了,是福是禍都已無法躲過了,就是魯大不找馬林的麻煩,馬林也會找魯大算賬的。昨天晚上他已經從兒子馬林的眼睛裏看出苗頭來了。這麼多年了,馬林變得已不是十六歲前的馬林了,十幾年後的馬林讓馬占山感到陌生。這十幾年的時問裏,馬林回過幾次靠山屯,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有時馬林在奉天城裏會托人捎回L些銀兩。
馬林偶爾回來的時候,並沒有更多的話和他說,總是他沒話找話地和馬林嘮叨。
他說:你春天托人捎回的錢收到了。
馬林說:噢。
他又說:今秋我又買了二畝地。
馬林說:噢。
他還說:地是好地,抗旱抗澇,地肥得抓一把都流油。
馬林說:要那麼多地幹啥?
他說:不置地咋行,地可是個寶哩。
馬林說……
從那時起,馬占山就覺得兒子馬林陌生了,陌生得他摸不著邊際。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對兒子說,說那些地,說馬家現在置辦下的產業,還不都是為了你馬林,自己這一把年紀了,說死也就死了,留下的產業不都是你馬林的?他就馬林這麼一個兒子,甚至沒有三親四故,自己為了啥,還不是為了馬家世世代代永遠興盛下去?
馬占山知道,在外闖蕩的馬林,和自己的想法不一樣了。不管一樣不一樣,馬林遲早會葉落歸根的。他堅信著。他的預言終於實現了,馬林終於回到了靠山屯,一切都在向著他預想的發展。
秋菊被胡子奸出了孩子,好端端的一個家就要破敗了。馬占山在危難前夕如坐針氈,他無法入睡,也不可能人睡,下房裏細草夢囈之聲不時地傳人他的耳鼓,仿佛是一把把刀槍戳在他的心窩上。他閉著眼衝著黑暗絕望地想:老天爺呀,快讓我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馬占山在痛苦中迎來了臘月二十二這個早晨。他像每天一樣,吱吱呀呀地推開了院門,結果他就看到了魯大差人送來的帖子。他看過了帖子眼前就一黑,他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馬占山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麼快。昨天馬林剛到家,炕還沒有睡熱魯大的帖子就到了。馬占山覺得已到了世界末日,他喊了一聲:天哪——便跌坐在雪地上。
馬林看到帖子時,一句話也沒說。他先是繞著自家的院落走了兩圈,然後點燃了支姻,隨著煙霧吐出,他甚至吹了一聲動聽的口哨。接下來他朝馬占山走去。馬占山剛才的一驚一嚇將一口痰湧到喉嚨口,憋得他要死要活。於是他就那麼要死要活地坐在雪地上瞅著馬林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馬林就平淡地說:爹呀,大冷的天坐在外麵幹啥,回屋去吧。
馬占山憋了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兒呀,這個家毀了,毀了。
馬林似乎沒聽到父親的嘮叨,他在玩手裏的那兩把快槍,那兩把槍被馬林玩出許多花樣,令馬占山眼花繚亂。也就是在這時,馬占山對十幾年前的決定開始後悔了。如果當初不讓馬林去投奔東北軍,說不定就沒有眼下這麼多麻煩,日子雖說平淡,可卻是安穩的,胡子找麻煩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小門小戶的百姓日子隻求安穩太平。誰能料到十多年後,馬占山眼前的天說塌就塌了呢。想到這,馬占山那張青灰的臉上滾下兩行冰冷的清淚。
楊梅看到門上那張大紅帖子臉上的表情是輕描淡寫的。她歪著頭,左看看右瞅瞅,似在欣賞一幅年畫。她的臉是紅的,似臘月裏盛開的梅花。她穿了一件肥大的棉袍,五個多月的腰身已經很是顯山露水了,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滿是笑意,世界在她的眼裏是無限的美好,最後她伸出一雙纖纖玉手把那張大紅紙揭了,又高舉過頭頂,似舉起的一麵旗幟,她把這麵旗幟衝馬林招展著,同時把一臉無限美好的笑意朝馬林盡情揮灑著。
馬林衝楊梅打了聲呼哨。
楊梅三兩把把那張帖子撕了,又洋洋灑灑地把紙屑揚得到處都是,仿佛是天女散花。
馬占山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他到死也不明白,眼見著大禍臨頭了,眼前這對男女為什麼要這樣。
如果馬林把這一張紙當成一回事,他就不是快槍手馬林了。要是楊梅愁眉不展,甚至又哭又叫,那楊梅也就不是楊梅了。
楊梅是奉天城裏的女學生,有知識有文化且又見多識廣,別說區區幾個小胡子的把戲,就是平時出入東北軍的兵營她也如人無人之境。她崇拜馬林就像崇拜自己的父親一樣。她的父親是東北軍中一位著名的師長,可以說楊梅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軍閥混戰中度過的,打打殺殺,出生人死,她楊梅什麼沒見過。她崇拜自己的父親,父親是一路殺出來才當上師長的,父親不僅是師長而且是大帥張作霖的高參,父親帶著她經常出人奉天城裏的大帥府。她就是在大帥府裏認識的馬林。大帥的侍衛個個都是好樣的,不僅會使雙槍也不僅百發百中,而且個個英武帥氣。那一次,父親帶著她在大帥府裏正和大帥聊天,有兩個刺客企圖謀殺大帥,被機警的馬林發現,馬林連槍都沒用,幾步躥上樓頂,把兩個刺客摔成了肉餅。也就是從那一次,她才真正愛上馬林的。楊梅和馬林在奉天城裏舉行了一個很氣派的婚禮,主婚人就是大帥。她和馬林同居後,她知道馬林的老家有一個叫秋菊的女人,可她從來沒把秋菊當回事,父親的身邊就有許多女人,可父親喜歡的卻是身邊最小的女人。她相信自己在馬林身邊永遠是被喜歡的對象。靠山屯在她的想象裏和秋菊一樣遙遠。
她沒有料到的是,順風順水的生活會發生始料不及的變化,先是大帥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的兩孔橋上,接下來日本兵在北大營向東北軍開槍,揭開了“九·一八”事變的第一頁,隨著事態的變化,奉天城裏亂了起來。在東北軍被調到關內時,她隨著馬林回到了靠山屯。楊梅覺得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待風平浪靜之後她還要和馬林回奉天過以前的日子。
靠山屯馬家的事情離她很遙遠,區區幾個小胡子,不用一支煙的工夫馬林就會把他們解決了,楊梅不把這一切放在心上。
三
魯大差人貼在村街口那棵老楊樹上的帖子是被耿老八吃完早飯時發現的。
耿老八一家吃完早飯時,耿蓮的瘋病又犯了。犯了病的耿蓮,幾把就把自己的穿戴脫去了,然後赤身裸體跑進了臘月二十二早晨凜冽的風中。她一邊跑一邊唱歌似的喊:來呀,你們都來幹我呀,你們咋還不幹我哪——
耿老八喊了一聲,便也鑽進了凜冽的風中。當耿老八跑到街心的時候,就看到了那張大紅的帖子。耿老八在那帖子麵前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待他明白過來,便狗咬了似的驚呼一聲:天哪——殺人了——便瘋了似的朝家中奔去。
一時間,街心那棵老楊樹下聚了許多鄉人。老楊樹上那張大紅紙說是帖子並不確切,準確地說,應該算是一張告示,那告示是這麼寫的:靠山屯男女老幼:
得知馬林已從奉天城裏回鄉,一場血戰不可避免。時聞定在臘月二十三正午。眾屯人,有親投親,有友靠友,莫讓馬林的狗血染髒了身。
我魯大與眾鄉人無仇無怨,你們莫狗仗人勢,不要和馬林一道對付我,要是誰敢衝我放一槍投一石,我定會血洗家門,雞犬不剩。眾鄉人等遠遠地散去吧!
臘月二十二
魯大
眾屯人站在告示前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待明白這不是白日做夢後,他們在心裏齊齊地發了一聲喊:天哪——便惶惶地散去了,他們緊閉窗門,雞不啼狗不吠,小小的靠山屯恍若到了世界的末日。
在臘月二十二這天早晨,靠山屯眾人的天塌了,地陷了。
隻有女瘋子耿蓮在風中一聲聲喊:來呀,快來幹我呀——
快槍手馬林站在屯中的街心,顯得孤單而又冷清,老楊樹上那張狗屁告示,他看都沒正眼看一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上麵寫的是什麼內容。
馬林走出家門站在街心,他不是來看告示的,他要和鄉鄰們打一聲招呼,告訴鄉人們:馬林回來了。馬林站在街心半晌,也沒碰到一個人,他向四下裏望著,他望見了家家戶戶閉緊的院門,凜冽的晨風刮得那棵老楊樹一片嗚咽作響。一隻狗慌張地跑了過來,它停在馬林的腳邊嗅了嗅,陌生地盯了馬林兩眼,又夾起尾巴慌慌張張地跑了。
女瘋子耿蓮赤身裸體地跑了過來,她的身上已是一片青紫了,她趿著一雙鞋,“叭噠叭噠”地在雪地上跑過,她看見了馬林,衝馬林試探著喃喃地說:你幹我?胡子?你幹我?
馬林用勁地咽了口唾液,他拔出了腰間的槍,看也沒看衝天空放了兩槍,兩枚黃色的彈殼彈落在雪地上。馬林咽了口唾液。這時不知誰家的狗在槍響之後叫了兩三聲。馬林又望一眼清冷得仿佛要死去的靠山屯,然後踩著積雪“吱吱嘎嘎”地朝自家走去。
四
馬林看見細草蹲在後院茅廁旁的雪地上屙屎,風卷起地上的浮雪迅疾地在院子裏跑蕩。細草哆嗦了一下,然後用稚氣的聲音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馬林恍惚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曾衝著風這麼喊過。他立在那裏,看了細草一眼,又看了細草一眼。馬林想,一切都該結束了。這麼想完,他推開了下屋的門。
秋菊在屋內梳頭,她麵前擺了一個銅盆,盆裏麵盛著清水,一把缺齒的梳子握在秋菊的手裏。以前馬林無數次地看過秋菊梳頭,那時的秋菊是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自從馬林十六歲那一年和秋菊圓房之後,秋菊的兩條辮子便剪了,秋菊的頭發短了,但仍又濃又黑,秋菊的頭發裏有一股很好聞的氣味。
此時,馬林站在秋菊麵前,他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幽幽的淡淡的發香再一次飄進他的肺腑,他的身體裏很深的什麼地方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口幹舌燥。剛進門的時候,秋菊看了他一眼,看了他一眼之後便把頭埋下了,目光落在少了齒的梳子上。他幹幹地說:秋菊,我要休了你。
俺知道。秋菊擺弄著手裏的梳子。
馬林其實不想這麼說話的,可不知為什麼話一出口就變了味道。
他又說:我要殺了魯大。
她說:俺知道。
他還說:我不殺了魯大,我就不是個男人。
她說:這俺也知道。
他還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他立在那裏,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為什麼,他從內心裏從沒把秋菊當成老婆看過。他和秋菊房是圓了,男女之間的事也做過不知多少次了,可他仍沒找到過她是他老婆的感覺。秋菊人不漂亮,可心眼善良,又會疼人,這一點他心裏清楚。他在奉天城裏愛上楊梅以後,那時他曾在心裏發誓,這一生一世要好好待兩個女人,一個是秋菊,另一個就是楊梅。他和楊梅還不曾結婚,就已經把楊梅當成自己的女人了。也許這是天意。
他記得小的時候,大冬天裏爬到街心的老楊樹上去掏烏鴉窩,烏鴉窩是掏下來了,卻把他的一雙小手凍得通紅,回到屋裏貓咬狗啃似的疼,秋菊就把他的雙手捉了,握在自己的手裏,用她嘴裏的熱氣吹著他凍僵的小手,還是疼,熱熱的,麻麻的。再後來,秋菊就解開自己的棉襖把他一雙小手揣進了自己的胸前,果然他就不疼了,隻剩下了熱,那熱一直通過他的雙手傳到了他的全身。秋菊就說:還疼不?他搖頭——秋菊又說:以後還淘氣麼?他不語就笑。秋菊似嗔似怒地揚起手在他的腦門上拍了一下。
還有一次,吃飯時馬林不小心摔破了一隻碗。
馬占山心疼那個花邊大瓷碗,馬占山不僅心疼這些,他心疼家裏的每一棵草,每一寸地。眼見著那個花邊大瓷碗被馬林摔得四分五裂,馬占山暴怒了,心疼了。那時的馬占山哮喘病還不怎麼嚴重,於是人就顯得很有力氣。很有力氣的馬占山一把便把馬林從炕上拽到了地上,嘴裏罵著:你這個小敗家子呀,打死你呀。
於是馬占山的巴掌一下下衝馬林的頭臉打來。
馬林就叫:爹呀,我不是故意的呀。
馬占山不管兒子是不是故意的,他要讓馬林長記性,家裏的每一片瓦每一棵草都是來之不易的,他揚起很有力氣的巴掌,劈頭蓋臉地向馬林打來。
秋菊站在一旁先是嚇呆了,以前馬占山曾無數次地這樣打過秋菊,哪怕秋菊做飯時不小心浪費了一粒米,也要遭到馬占山的一頓暴打。秋菊呆了片刻,便清醒過來了,她“嗚哇——”一聲便撲在馬林的身上,淚眼汪汪地說:爹呀,要打你就打俺吧,俺比他大呀。那一次在馬林的記憶裏印象深刻。在童年和少年的記憶裏,秋菊在馬林的心裏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人,溫暖的女人。北方的冬天奇冷,夜晚更是冷。童年的馬林和秋菊住在下屋,一個住南,一個住北。馬占山為了節約柴火和幾個長工擠在上屋的一鋪炕上。馬占山從不讓秋菊在灶坑裏多加一把柴火,於是屋裏就很冷。馬林每到入夜躺在冰涼的炕上凍得直打哆嗦,越冷越睡不著,他上牙磕著下牙在冰冷的被窩裏哆嗦著,嘴裏不停地吸著氣。
秋菊在另一間屋裏,中間隔著一道門,有門框卻沒有門。馬林的吸氣聲顯然是被秋菊聽到了,她就問:弟呀,你冷麼?在沒圓房以前,秋菊一直喚馬林為弟。冷,冷哩。馬林哆嗦著答。秋菊便從自己的被窩裏爬了起來,很快地走過來,又很快地鑽進了馬林的被窩。她用自己的手臂緊緊地擁了馬林。馬林覺得秋菊的身體又熱又軟,馬林在秋菊的體溫中漸漸伸張開了身體,又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馬林睜開眼睛的時候,秋菊已經起來了,她有很多活路要做,做飯、洗衣,還要喂豬喂雞。但她的溫暖仍在馬林的被窩裏殘留著,那股淡淡的發香不時地在馬林的身旁飄繞。從那時起,馬林就很願意聞秋菊的頭發。
從那以後,隻要馬林一鑽進被窩,他便衝秋菊那屋喊:秋菊,我冷哩。來啦。秋菊每次都這麼答。不一會兒,秋菊就過來了,輕車熟路地鑽進他的被窩,用自己的身體為馬林取暖。馬林便在溫暖的夢鄉中迎來了又一個黎明。
後來,他們就都長大了,馬林不好再叫秋菊為自己暖被窩了,秋菊也不過來了,最後一直到他們圓房。那一年他十六,她十八。青春年少的兩個身體再碰到一起時,當然那是另一番滋味和情調了。然而幸福的時光卻是那麼短暫。
在奉天城裏,馬林娶楊梅時,並沒有想過要休了秋菊。秋菊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楊梅是第二個。在他和楊梅結婚前,這一點他已經和楊梅講清楚了。楊梅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一個在靠山屯,一個在奉天,也許這兩個女人今生今世都不會相見的。沒想到的是,世界變得這麼快,他們在靠山屯相見了,又是在這種情況下相見的。
馬林望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秋菊,覺得有許多話要對秋菊說,可又不知說什麼。
當他得知秋菊被魯大搶到老虎嘴山洞,直到生完孩子才被送回時,那一晚馬林是狂怒的,他恨不能拔出腰間的快槍,先一槍打死秋菊,再一槍結果了那個小野種。後來他就冷靜了下來,要是幾年前那一槍結果了魯大,就不會有以後這些事了,要恨隻能恨自己,是自己一時手軟,留下了今天的禍根。但他也恨秋菊,心裏曾千遍萬遍地想過:秋菊呀,魯大奸了你,你當時咋就不死呀——你要是死了,我就隻剩下對魯大的仇了,我要殺上他千次,萬次,為你報仇,為你雪恨。我還要在你的墳頭,燒上一刀紙,為你哭,為你歌——可眼下卻不一樣了。
馬林覺得,眼下他做的隻能是休了秋菊了,從今以後和秋菊沒有關係了,然後殺了魯大,魯大在臘月二十三的正午不是要送上門來嗎?然後就一了百了了。
馬林這麼想著,門“吱嘎”一響,細草走進屋內,他的一張小臉凍得通紅。
細草對馬林已不再感到陌生了,他瞪著一雙黑眼睛仰著頭盯著馬林。稚聲稚氣地問:你是誰,以前我咋沒有見過你。
馬林下意識地拔出了腰間的槍,烏黑的槍口衝著細草,他咬著牙說:小野種,我一槍崩了你!
秋菊“呀——”地叫了一聲,“咣啷”把手裏那把缺齒的梳子扔到了地上,她撲過來,彎下腰死死地抱住細草,一雙眼睛驚懼地望著馬林。
細草在秋菊的懷裏掙紮兩下,不諳世事地衝馬林說:我娘說了,我不是野種。
秋菊站起身,緊緊抱著細草,哽了聲音說:馬林,你對俺咋的都行,你不要傷害孩子。
細草聲音很亮地說:娘不怕,怕他幹啥。
秋菊低了聲音又說:咋的,他也是俺的骨肉,要是沒有細草,俺早就死過千回萬回了,你馬林也不會在今天看到俺了。秋菊說完放聲大哭起來。馬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怔怔地站在那兒,愣愣地看著手裏的槍。馬林就想:秋菊我要休了你,休了你就一了百了了。
五
馬林走進了村裏教私塾的錢先生家,錢先生的家門是緊閉著的,馬林沒有叫門,他推了兩次才把錢先生的門推開。
錢先生是全村惟一有學問的人,全村的大事小情,凡是需要寫文書、契約的都請錢先生。小的時候,馬林在錢先生家讀了三年私塾。馬林和秋菊圓房時,就是請錢先生寫的契約。
錢先生家裏顯得很亂,錢先生和女人正齊心協力地把頭紮在炕櫃裏往外翻東西,炕上一溜擺滿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兩人撕撕巴巴地仍從炕櫃裏往出掏東西。馬林不知錢先生這是要幹什麼。
馬林咳了一聲,錢先生這才發現屋地中央站著的馬林,錢先生愣怔了半晌,待明白過來之後,慌慌地用身體把櫃門掩了,語無倫次地說:大侄呀,你啥時回來的?
馬林掏出盒紙煙。先遞一支給錢先生,錢先生擺手,馬林也沒再讓,自己點燃一支吸了,他一抬屁股坐在錢先生家的炕沿上。
馬林說:錢先生,秋菊的事你也知道了。
錢先生白了一張臉,先是點頭,又是搖頭,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馬林不理會這些,仍說下去:今天有個事來求你,就是請你幫我寫份休書。
錢先生直到這時才鎮靜下來,馬林不知道錢先生為什麼要這麼慌亂,他是來請錢先生寫休書的,錢先生慌不慌亂和自己是沒關係的。錢先生鎮靜下來之後就說:大侄哇,你休秋菊是不?馬林點點頭。休吧,該休哩,休了秋菊就一了百了了。錢先生又說。馬林淡笑一次。錢先生就衝仍愣怔在那裏的女人說:還不快給我找來紙筆。
女人應一聲,慌慌地便找來紙筆。
錢先生在很亂的炕上攤開了紙筆,錢先生寫這種物件駕輕就熟,很快便為馬林寫好了休書,並一式兩份。馬林便把休書疊好揣了,從懷裏掏出兩塊銀元扔在錢先生家的炕上。錢先生就說:大侄哇,這是幹啥。說完還是把錢塞到一個破包袱裏,馬林說過謝話便走出了門。
錢先生又追了出來,壓低了聲音道:大侄哇,楊樹上那個帖子你可看了?
馬林不明白錢先生為何要問這,便淡笑一次,踩著雪,揣著休書“吱吱嘎嘎”地走去。
臘月二十二的正午仍舊很冷,凍得馬林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馬林走回自家院落的時候,看見楊梅在正房門前的雪地上堆一個雪人。那雪人已見規模了,身子很大,頭卻極小,似一個怪物。楊梅堆雪人時一臉的燦爛又一臉的天真。楊梅看見走回來的馬林說:這裏的雪可真大。馬林說:錢先生把休書寫好了。說完馬林伸手往外掏休書,楊梅說:我不看,休不休秋菊是你的事,我不在乎。
馬林便把手停住了,他抬了一次頭,看見天空灰蒙蒙的,太陽似一個冰冷的光球,在遙遠的空中亮著,一點也不燦爛,也不耀眼,於是整個世界都顯得灰蒙蒙的,像此時馬林的心情。
馬占山在地窖口坐著,他在那裏已經坐得有些時辰了。馬家的積蓄除掉這個院落,還有那些土地,其他的都裝在這個地窖裏了。地窖裏存放著一些白菜,還有一些土豆,更主要的還有兩罐子銀元。那是馬占山大半輩子的積蓄,也是馬占山的命。
兩罐子銀元早就被馬占山埋在地窖的土裏了,他不放心,又在土上堆滿了爛白菜和土豆,地窖裏因長年不透風,陳年的黴味直嗆鼻子。可馬占山喜歡聞這股黴味,他一天聞不到這股腐爛的氣味,他心裏就不踏實,覺也睡不著。他每天都要在很深的地窖裏爬上爬下幾回,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爬上爬下從來不空著手,手裏不是攥兩個土豆,就是舉著一棵爛白菜。白天裏,沒事可幹的時候,他都要長時間地鑽到地窖裏守望,他呆在那裏,才感到安全、可靠。
魯大要來了,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菜窖,自從早晨看見自家門上的帖子後,他便在地窖那裏守望有些時候了。地窖口不大,用兩捆穀草堆了,穀草上還壓了塊石頭,馬占山仍放心不下,他在門前的空地上,又搬來一塊石頭,用自己和那塊石頭一起壓在地窖口上,幹這些時,馬占山拚命地喘息,他的氣管仿佛是一隻破風箱。
馬林望見了自己的父親馬占山,馬占山不望他,仰了頭眯了眼,衝著昏蒙的天空費勁地想著什麼。馬林咽了口唾液,又收回目光看了眼仍專心致誌堆雪人的楊梅,懷孕五個多月的楊梅雖穿著肥大的棉袍,腰身還是明顯地顯露出來。他心裏熱了一下,想衝楊梅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又什麼也沒說,扭過頭,向下房走去。
秋菊背對著門坐在炕上,細草睡著了。窗紙透進一片光,一半照在細草熟睡的臉上,一半照在炕席上。馬林走進來,秋菊連頭也沒回,她在一心一意地望睡著的細草。
馬林立在秋菊身後,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然後伸出手在懷裏掏出那兩份休書,把一份放在炕上,另一份又揣在自己的懷裏,馬林做完這些時,紛亂的心情平靜了一些。馬林說:這一份你拿了吧。秋菊沒有動,似乎長籲了口氣。馬林想走,又沒走,側身坐在炕沿上,他望著秋菊的後背說:你進馬家這個門也這麼多年了。
馬林看見秋菊的肩在一聳一聳地動,他知道,她哭了,卻無聲。馬林又說:你也不易。秋菊的肩在抖,整個身子都在抖,像風中的樹葉。馬林說:你是無路可走了,才到的馬家,關外你也沒啥親戚,我休了你,你也沒個去處,這我想過,以後你還住在這裏,願住多久就住多久。秋菊的身子不抖了,她隱忍著說:不。馬林驚愕地望著秋菊的背。秋菊說:不,俺走,最快明天晚上,最遲後天。馬林又掏出煙點燃,深一口重一口地吸。馬林說:我知道這事不能怪你,隻怪我沒有殺死魯大。停了停又說:你應該明白,雖說不是你的錯,可我馬林不能再要被胡子睡過的女人。
馬林說到這兒又看了眼睡在炕上的細草。
秋菊終於哽了聲音說:俺誰也不怪,怪俺當時沒有死成。要是死了,俺的魂也會是你馬家的鬼。
馬林夾煙的手哆嗦了一下,於是又狠命的抽了口煙。
馬林說:告訴你秋菊,你哪也不要去,我馬林是個男人,以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秋菊不再哽咽了,聲音清晰地道:馬林俺不是那個意思,俺要看你親手殺了魯大。
馬林下意識地又摸了一下腰間的槍,他的嘴角掠過一絲冷笑,仿佛此時的魯大就在眼前,他的槍口已對準了魯大的頭。
秋菊還說:俺會走的,走得遠遠的,俺要把發生的一切都忘掉。
秋菊說完轉過身來。馬林看見秋菊滿臉的淚痕。
秋菊又說:馬林求求你,你這次一定要殺死魯大。在秋菊求救似的目光中,馬林點了點頭。
秋菊說:馬林,你一個人不行,一個人說啥也不行,魯大不是幾年前的十幾個人啦,他手下有幾十人。
馬林說:十幾個幾十個其實都一樣。
馬林說完又掏出腰裏的兩把快槍,很自信地在手裏把玩。
秋菊說:不,你一個人不行,魯大也不是幾年前的魯大了,他為了報仇,這些年天天在老虎嘴的山洞裏練槍,他一口氣能打滅十個香火頭。
馬林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眼秋菊。秋菊也正在望他。他從她的眼睛裏似乎又看到了少年秋菊的影子,他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秋菊躲開馬林的目光,望著他的頭頂說:像當年一樣,你要叫上耿老八、狐狸於、劉二炮,他們和魯大都有仇,讓他們一起來幫你。
兩滴淚水順著馬林的臉頰流了下來,他不知自己這是咋了,他不能也不應該在秋菊這樣的女人麵前流淚。他恨不能打自己兩個耳光。
秋菊說:魯大心狠手黑,到時候你一定要當心才是。
馬林點了點頭。他握槍的手有些抖,此時他覺得臘月二十三的正午有些太晚了,太漫長了,讓他等得心焦。
他站了起來,他想自己在秋菊這兒呆的時間太長了,他應該走了。可他的雙腿卻無法邁出。
他終於說:你不走不行麼?
秋菊搖了搖頭。
馬林又說:你真的要走,我也不攔你,我會給你帶夠你一輩子的花銷。
她說:不!
接下來,兩人都沉默了,他們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說:她好麼?
他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後說:城裏人,嬌貴。
她不語了,低頭又想了想說:今晚俺給你做一床狗皮褥子吧,這不比城裏,寒氣大。他沒點頭,也沒有搖頭,望著她。她低下頭又說:她有身子了,幾個月了?他答:快六個月了。她說:莫讓她亂動,怕傷了胎氣。說完她籲了口長氣。他說:那我就走了,啥時候走,告訴我一聲。說完他真的轉過身。這時她叫一聲:哎——他立住了,回身望她,她以前就是這麼叫他。他望著她。她把他留在炕上的那份休書拿了起來,認真地看了幾眼,他知道她不認識那些字,但她還是看了,每一眼都看得極認真。半晌,她說:過一會兒俺做一點糊糊,把它貼到老楊樹上去。他說:不,不用,錢先生會把話傳出去的。她籲了口氣,沉重地把那份休書舉了,悠悠地說:還是貼出去好,讓靠山屯的人都知道,從現在起,俺秋菊再也不是馬家的人了。
馬林逃跑似的離開了下屋,當他關上門時,秋菊的哭聲潮水似的從門縫裏流瀉出來。馬林背靠著門,在那兒茫然無措地立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