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細草說:娘,娘,你咋了,咋了?
馬林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六
太陽偏西的時候,秋菊把休書貼到了老楊樹上。這是馬林不願看到的一幕。
此時,靠山屯仿佛死了。家家戶戶仍門窗緊閉,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一隻發情的母狗衝著老楊樹上那張休書憤憤不平地叫著,瘋子耿蓮不知在什麼地方喊:來呀,你們都來幹我呀。
細草已經醒了,他站在下屋的門前衝著雪地撒尿,小雞雞一抖一抖的。撒完尿的細草就看到了楊梅已堆完的雪人,那個雪人仍舊頭小肚子大,怪物似的立在那兒。細草走過去,繞著怪物似的雪人走了兩圈,他說:咦——咦——楊梅彎下腰看細草。細草說:這雪人是你麼?楊梅笑了笑,沒有說話。細草又說:你從哪兒來,我咋不認識你。楊梅仍彎著腰說:你叫什麼?
細草說:我叫細草,俺娘給起的。
楊梅不笑了,愣愣地望著細草。
馬占山仍坐在地窖的石頭上,陰森古怪地朝這麵看。隻要他的視線裏出現細草的身影,他的目光便陰森得怕人。
當初魯大放回秋菊和細草時,魯大衝馬占山說了一番話。
魯大當時就用那隻陰森古怪的獨眼望著馬占山。
魯大說:老東西你聽好,秋菊是馬林的女人,今兒個我送回來了,你對她咋樣我管不著,細草可是我的兒子,要是細草有一絲半點差錯,你老東西的命可就沒了。
當時馬占山就是坐在地窖口的石頭上聽魯大那一番話的。
他沒有說話,卻在拚命地喘。
魯大又說:老東西我和你兒子的仇是你死我活,我不想把你咋樣,要是現在要你的老命也就是我吹口氣的事。
魯大說完吹了吹舉到麵前的槍口。
馬占山閉上了眼睛。他在心裏說:白菜爛了,土豆也爛了。
魯大又說:秋菊是馬林的女人,是殺是休那是你兒子的事,在馬林沒回來以前,秋菊還在你這吃,在你這住,要是在你兒子回來前,秋菊不在了,我會找你要人,你聽好啦。
馬占山的心裏又說:都爛了。
魯大說完這話,便帶人走了。魯大走時在他腳前扔了兩塊銀元,他盯著那兩塊銀元好久,後來把銀元飛快地拾了,鑽進了地窖裏。
從那以後,他不再和秋菊說一句話了,陰森地望著秋菊娘倆。
秋菊回來不久的一天,給他跪下來,跪得地久天長,剛開始秋菊不說話,隻是用淚洗麵。最後秋菊說:爹,俺對不住你,對不住馬林。馬占山又在心裏說:都他媽的爛了。
秋菊說:爹,你殺了俺吧。
馬占山拚命地喘著。
秋菊又說:爹,你殺了俺,俺心裏會好過些。
馬占山在這之前是閉著眼睛的,這時睜開眼睛說:以後你不要叫我爹了,我承受不起。
從那以後,秋菊果然再沒有叫過馬占山一聲爹。秋菊像從前一樣,屋裏屋外地忙碌,洗衣、做飯、喂豬、喂雞。
每天做好飯菜她總要給馬占山盛好,送到馬占山房間裏去,馬占山扭過頭不望她。馬占山拒絕著秋菊,卻不拒絕秋菊的飯菜,他總是把秋菊送來的飯菜吃個淨光,然後呼哧呼哧地走到田地間做活路去了。
也是剛開始時,細草很怕馬占山的眼神,其實秋菊一直在避免馬占山和細草相遇,三口人在一個院子住著,不可能沒有碰麵的時候。細草每次見到馬占山就嚇得大哭,漸漸細草大了,習慣了馬占山的眼神,便不再哭了。
那一次中午,馬占山扛著鋤出門去做活路,迎麵碰見了細草。細草小心地望著馬占山走過去,細草在馬占山身後小聲地說:爺爺。這一聲,馬占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似被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身子嘎了一下,半晌扭過頭,凶凶地望著細草,惡聲惡氣地:誰讓你叫的?!細草嚇白了臉,忙慌慌地說:你不是我爺爺。
馬占山這才長出口氣,扭過頭喘著走了。
細草咬著指頭,呆呆地望著遠去的馬占山的背影。直到秋菊走過來,細草才晃怔地道:他不是爺爺。
秋菊狠狠地打了細草一掌,惡聲惡氣地道:不許你叫,以後再叫看俺不剝了你的皮。細草嚇得大哭不止。
馬占山覺得秋菊是應該死在老虎嘴的山洞裏的,若是死了,秋菊的魂還是他馬家的鬼,逢年過節,他會為她燒兩張紙,也會念著她活著時的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秋菊卻沒死,又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胡子種。馬占山的日子顛倒了。
那些日子,他盼兒子馬林回來,又怕馬林回來,他就這麼盼著怕著熬著難受的時光。他曾在心裏千遍萬遍地說:兒呀,你殺了她吧,殺了這個賤女人吧。
馬林休了秋菊,馬占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相反,馬占山覺得這樣太便宜賤女人秋菊了。他又想:既然兒子馬林不殺秋菊,那就讓她和那個野種多活兩天,等馬林殺了魯大,再殺賤女人和那個小野種也不遲。馬占山甚至想好了殺秋菊和細草的工具,就用自家那把殺豬刀。馬占山年輕時能把一頭豬殺死,於是他想:連豬都能殺,難道就不能殺這個賤女人麼。
馬占山在臘月二十二的那天下午開始磨那把鏽跡斑駁的殺豬刀了,他一邊磨刀一邊喘。
楊梅好奇地看著馬占山不解地問:爹,你這是幹啥?明天就是小年哩,要殺豬哩。馬占山這麼答,喘得愈發無法無天了。
楊梅的眼裏,馬占山這個老頭挺有意思的。
馬占山認為眼前這位細皮嫩肉的女子不是當老婆的料,馬林和這樣的女子以後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馬占山覺得,馬家從此就要敗落了,馬占山一邊磨刀,一邊生出了無邊的絕望感。他想,人要是沒有了奔頭,活著就沒意思了。
馬占山眼前的理想是:先殺了賤女人秋菊和野種細草,然後再和兒子商量是不是也休了眼前這位叫楊梅的女人。到那時,馬家是充滿前途和希望的。馬占山又想到了地窖裏那兩罐子白花花的銀兩,想到這,馬占山又快樂起來,他更起勁地磨著殺豬刀了。
七
太陽又西斜了一些,天地間便暗了些,西北風又大了一些,吹得村中那棵老楊樹一片瘋響。村中仍靜靜的,不見一個人影,兩隻饑餓的黑狗匆匆忙忙地從街心跑過,凜冽的風中傳來瘋女人耿蓮的喊聲:來呀,你們咋不來幹我了。
這種反常的景象馬林並沒有多想,他也無法意識到,一場不可避免的悲劇正在一點點地向靠山屯走近,向馬家走近。
馬林站在院子裏,望著清冷的寂寞的靠山屯,心裏竟多了種無著無落的情緒,這種情緒很快在他的周身蔓延開了。
馬林並不希望秋菊把休書張貼在老楊樹上,他下決心休秋菊,並不是衝著秋菊的,他是衝著魯大,他知道魯大的險惡用心,這比殺了秋菊殺了他還要令他難受百倍千倍。他下決心休秋菊是要讓魯大和眾鄉人看一看,告訴眾人,秋菊隻是個女人,像我馬林的一件衣服,我馬林說換也就換了,魯大你愛奸就奸去,愛娶就娶去,秋菊原本和我馬林並沒什麼關係,說休就休了。
他想瀟灑地做給魯大和眾人看一看,他快刀斬亂麻地做了,回家後的第二天他就把該做的做了,剩下的時間裏,他就要一心一意地等魯大送上門來了。馬林想自己在這段時間裏本應該輕鬆一下,如果要在平時,自家的院子裏早就聚滿了鄉人,他們來看從奉天城裏回來的馬林,快槍手馬林是靠山屯的驕傲。可這一切在臘月二十二這一天沒有發生。臘月二十二這一天靠山屯似乎死去了。
下屋門開著,馬林看見秋菊在收拾自己的東西,屬於秋菊的東西並不多,隻是一些簡單的換洗衣服,裝在一個包袱裏。秋菊做完這些便坐在下屋的炕上,癡癡地發呆。細草站在門口望著院子裏被風刮起的浮雪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看到這,馬林的心裏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往事如煙如雪。
秋菊這種憂戚的麵容他是見過的,那是他每次從奉天城裏回來,住幾日之後要走的時候,每次秋菊都是這般神情。在還沒認識楊梅以前,那時的奉天城裏還算太平,馬林每年都能回靠山屯住上幾日。但也就是幾日,那時馬林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屬於靠山屯了,他是東北軍裏著名的快槍手,是大帥張作霖身邊的人,他不屬於自己,一切的命運和東北軍的命運緊緊係在一起了。
馬林回靠山屯的日子很平淡,沒住上幾日便匆匆地返城了。
在馬林回家的這些日子裏,馬占山和馬林似乎已經沒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了,他在翻天覆地去說他的那些地,說他的糧食。
馬占山衝馬林說這些時,馬林的目光是虛幻的,他一直這麼虛幻地望著爹那張蒼老的麵孔。爹說:咱家的地越來越大了。爹又說:這回你帶回來的錢又夠置二畝水田的了。爹還說:耿老八家南大窪那塊地他不想要了,到秋咱就買下來。
爹繼續說:以後咱就要把靠山屯的地都置下來,這是你爺活著時做夢都夢不見的好事。說到這爹就咧開嘴無限美好地笑,也喘籲籲的。馬林收回虛虛的目光說:爹,你治一治病吧,置那些地幹啥,有多少地就受多大罪。
馬占山不高興了說:咦——這地,這家以後還不都是你的。
馬林不說話了,虛虛的目光中他又看見了秋菊,秋菊整日忙碌著,這個家她有忙不完的事情,在這個家裏,秋菊從來不多說一句話。
馬占山就喘著氣說:你也該有個孩子了,要生就生男的。咱馬家這麼多代了,一直是單傳,現在咱有地了,本該人丁興旺些才好。
說到這兒父親就歎氣了。
馬林一年也就回來這麼一兩次,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數。秋菊的肚子一直癟著。
讓馬林驚奇的是,秋菊的想法和爹的願望如出一轍。每次馬林回來,秋菊都在黑暗中的炕上衝他說:俺想要個娃,是男娃。
馬林在黑暗中不說什麼,突然抱緊了肥肥壯壯的秋菊。經年的勞累使秋菊的身體變得粗糙而又結實,不是生孩子的念頭使馬林抱緊了秋菊,而是年輕人的衝動。年輕的馬林有使不完的力氣,幹渴的秋菊有著豐富的念頭。短暫的日子,對秋菊來說是一年中最幸福的幾日。
馬林終於走了,秋菊便一臉的憂戚。
馬林騎在馬上,兩支烏黑的快槍在兩邊的腰上,悠蕩著,秋菊送馬林,走在地下,細碎的馬蹄聲伴著秋菊無奈的腳步聲在靠山屯的小路上響起。馬林說:你回吧。秋菊不回,仍低著頭隨在馬旁向前走。半晌,秋菊終於抬起一雙淚眼,憂憂戚戚地說:你還啥時候回呀?
秋菊的表情和語調令馬林的心揪緊了。不知為什麼,一回到靠山屯,一看到秋菊的樣子,他的心就亂七八糟的。
馬林說:也許今年,也許明年。
秋菊又不語了,緊走幾步,從懷裏掏出昨夜晚準備馬林路上帶的食物,遞給馬林道:包裏有餅有蛋。
餅是油餅,蛋是鹹蛋。這是馬林平時最愛吃的,隻有馬林回來時,馬占山才讓秋菊動一動白麵和蛋,這是過年馬家也舍不得吃的食物。馬林把吃食接過,暖暖的,溫溫的,馬林知道,那是秋菊的體溫。
馬林不想再這樣兒女情長下去了,於是鬆開馬韁,在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衝秋菊道:你回吧。馬便小跑著向前奔去。秋菊快走幾步,那樣子似要追上那匹馬。終於不能,於是便無奈地立住腳,望著馬林的身影在視線裏愈來愈小。
遠去的馬林是也回了一次頭的,秋菊的影子已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再回過頭來的時候,馬林揪緊的心一點點地鬆弛下來了。心離靠山屯和秋菊越來越遠了,離奉天城裏那個著名的快槍手越來越近了。馬林在東打西殺的日子裏,靠山屯的一切在他心裏日漸模糊了。
在臘月二十二太陽已經偏西的辰光中,馬林看到秋菊,心又一次莫名地揪緊了。眼前這一切恍若隔世,已物是人非了。馬林站在西斜的陽光中,仿佛做了一場夢。
馬林又想到了臘月二十三的正午,他的嘴角又閃過一絲冷笑。
八
臘月二十二的黃昏終於降臨到靠山屯。馬林又一次走出了黃昏中的家門,馬林的腰間插著兩支明晃晃的快槍。他向村西的耿老八家走去,幾年前和魯大一夥激戰的時候,耿老八功不可沒。他記得耿老八是有兩支火槍的,那一次打魯大時,耿老八家的火槍又響又準,一槍就掀翻一個小胡子,再一槍又撂倒一匹衝過來的馬。幾年前那一次,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隻跑了一個小胡子和受傷的魯大,其他小胡子的屍首都扔在了靠山屯外的野地裏,後來又被饑狼、惡狗瘋扯了。
那一次和胡子魯大開仗,幹淨而利落。幾年過去了,馬林對鄉親們的感激仍裝在心裏,那一次,馬林不是感到在幫助鄉親鏟除胡子,而是感激鄉親們萬眾一心為他助威的場麵。那時,別說一夥魯大,就是所有盤踞在靠山屯一帶的胡子都來,也別想在靠山屯麵前討到半點便宜。
馬林孤單的腳步聲,響在村裏的街道上,他向耿老八家走去。下午秋菊對他說過的話仍響在他的耳旁。他清楚,魯大為了複仇已經準備幾年了,此時的魯大自然不比幾年前的魯大了,魯大上次來是想滅了快槍手的威風,這次魯大來是想要了馬林的命。馬林還知道:好漢難抵群狼,好鐵也打不了幾個釘。要戰勝魯大消滅魯大,憑馬林自己一人,那是很難的一件事情。
耿老八的家黑燈瞎火的,屋裏屋外沒有一點動靜。馬林在拍門,拍了半晌,屋裏終於亮起了一盞昏朦的油燈,接著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耿老八一半站在光明裏,一半站在黑暗中。他很快看清了眼前站著的馬林,耿老八手裏拿著的一件東西掉到了地上。
馬林說:耿八叔,馬林來看你來了。
說完馬林從耿老八的一側擠進了屋。
耿老八屋內的一切,讓馬林感到震驚,白天在錢先生家見過的一幕又在耿老八家重演了。馬林不明白,在臘月二十二這一天,靠山屯怎麼有這麼多的人家在翻箱倒櫃,黑燈瞎火的仍在折騰。
馬林就問:耿八叔哇,這是在幹啥?
耿老八先是立在屋地中央,聽了馬林的問話便蹲下去了,蹲成了黑糊糊一團影子,頭也深深地紮在了襠下。
耿八嬸原本坐在炕上在整理一件打好的包袱,此時也把身子扭了,背衝著馬林,馬林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麼也不明白。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說: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他還說:魯大明天來找我報幾年前的仇,這回我保證不讓魯大走出靠山屯。
耿老八終於抬起了頭,啞著嗓子道:大侄呀,別怪你耿八叔不仗義,這次是怕幫不了你了。
瘋女人耿蓮剛才已在另外一個房間睡著了,聽到有人說話便醒了,她又一次赤身裸體地推門走了進來,疑疑惑惑地衝馬林說:你幹我,你要幹我?
耿老八就瘋了似的站起來,他舞弄著雙手要把女兒推出去,耿蓮不依,和爹撕撕巴巴的,嘴裏仍說:爹呀,你別管。
耿老八就氣了,揮起手打了耿蓮兩個耳光,耿蓮卻不哭,捂著被打疼的嘴巴說:爹,你打我幹啥?我要和胡子幹哩。耿老八再一次蹲在地下,狼嗥似的說:天哪,我耿老八真是上輩子缺了大德了。
坐在炕上的耿八嬸身子一聳一聳地哭開了。
馬林站在那兒,心裏一時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說:耿八叔,是我對不住你們。
說完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再站下去了,他就走了出去。
耿八叔在他身後說:大侄呀,八叔對不住你哩。
馬林還聽到耿老八說:大侄呀,明天你也躲了吧。
馬林就什麼都明白了,明白了在錢先生家和耿老八家看到的景象。
馬林又站在了大街上,臘月二十二的夜晚有殘月懸在當空,清冷地照著,四周的雪野一片慘白,馬林的嘴角閃過一絲冷笑。孤獨的腳步聲再一次響起,雪“吱吱嘎嘎”地在腳下響著,他向狐狸於家走去。狐狸於家在街中,還沒有進門,便看見狐狸於慌慌地從自家門裏走出,懷裏抱了一團什麼東西,往後院走,一抬頭看見了馬林,狐狸於就驚驚慌慌地問:誰?
於叔,是我,馬林。馬林這麼說完便走過去。
狐狸於見了老虎似的幾步躥回到屋裏。馬林聽到屋內一陣亂響,很快狐狸於又出來了。出來的狐狸於沒事人似的袖了雙手,用身子把關上的門又嚴嚴地擋上了。狐狸於已是一臉的笑意了,他把兩手抄在胸前,臉上堆著笑說:是馬家的大侄呀,你看這事整的,聽說你回來了,還沒抽出空去看你,讓你來看叔來了,這事整的多不好。
馬林不想和狐狸於繞圈子,狐狸於不是耿老八,常年和狐狸打交道的人,人便比狐狸更精明了。
馬林站在狐狸於家的雪地上單刀直人地說:魯大明天就要來了。
狐狸於就說:是麼,這事我咋沒聽說?
馬林說:現在的魯大不是幾年前的魯大了,他們人多了,槍多了。狐狸於又說:他,他來幹啥?馬林說:他來找我報幾年前的仇。狐狸於就收了笑,仍抄著手,很惋惜的樣子說:你看這事整的,真不湊巧,明天後山孩子他姨家的老二要結婚,要不這事你叔說啥也不能看笑話。
馬林聽了這話,便什麼也不想說了,他的嘴角又閃過一絲冷笑。
狐狸於衝馬林的背影說:大侄子,要不那啥,明天你就先躲一躲,躲過這陣再說。
馬林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他知道,沒有人會相信馬林能夠戰勝魯大了。他原本還要一家一家地走下去,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馬林在絕望的時候,滿懷希望地回到了家鄉,然而家鄉給他的又是什麼呢?
著名的快槍手馬林在臘月二十二這個夜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他的嘴角掛著那絲冷笑,蒼蒼茫茫地向家裏走去。在家門口,他看見站在暗影裏的秋菊,秋菊已站在暗影裏好久了,馬林走過她的身旁時,感受到了她身體從裏到外散發出的寒氣。也就是在他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他看見她眼角閃爍在月光中的那顆淚珠。馬林的心又揪了一下。
九
秋菊在看到馬林那一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她明白了,馬林什麼也沒有得到,這是她最為馬林感到擔心的。馬林出門的時候,她知道馬林是找那些鄉人去了。馬林一出門,她的心就揪緊了,哄睡了細草,她便開始在門外等,終於等回了馬林,不用問,她便什麼都明白了。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馬林敗在魯大的手裏,她要幫馬林,她要去說服耿老八、狐狸於和眾鄉人幫一幫馬林,馬林隻有眾人的幫忙才可能戰勝魯大。
馬林心灰意冷地走回家門,她又滿懷希望地走出家門。
秋菊先找到了耿老八,耿老八沒料到秋菊會來找他,而且一進門,秋菊就給耿老八跪下了,秋菊含著淚說:耿八叔,你幫幫馬林吧。耿老八慌慌地說:這是幹啥,秋菊你這是幹啥。秋菊說:你不幫他,他會被魯大殺死的。耿老八就說:秋菊呀,馬林不是把你休了麼,你還管他幹啥?
秋菊仍跪著,抬起頭道:休了俺是他的事,幫不幫他是俺的事。
耿老八又一次蹲在了地上,真真誠誠地說:秋菊呀,按理說咱兩家最恨魯大,也最該報這個仇,可話又說回來了,萬一殺不死魯大,以後這日子還咋過。
秋菊就堅定地道:這次馬林一定能殺了魯大,他是快槍手。
耿老八歎了,歎得天高地遠,歎過了又說:這你知道,魯大這次就衝馬林來的,馬林有槍,魯大也有,魯大還有人,可馬林有麼?你讓我一個莊戶人去幫馬林,我們怎會是那幫胡子的對手。
秋菊把眼淚咽回到肚子裏,清清楚楚地問:耿八叔,你真的不能再幫馬林一回了?耿老八把頭低得更深了。秋菊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她頭也沒回地走出耿老八家。
秋菊在狐狸於家的後院找到了狐狸於,狐狸於正在把幾件狐狸皮往雪裏埋。
秋菊跪在狐狸於的身後說:於叔,秋菊求你了。這二聲把狐狸於嚇得不輕,他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怔怔地望著秋菊,待看清了秋菊,他馬上用屁股坐在了剛埋過狐狸皮的雪堆上,籲籲地說:我,我啥也沒埋。
秋菊說:於叔,求你了,幫幫馬林吧。
狐狸於聽了秋菊的話,似乎鬆了口氣,他坐在雪堆上說:秋菊呀,你讓叔咋幫哩。叔這一把年紀了,打不能打,殺不能殺,叔現在隻有喘氣的勁了。秋菊說:你不幫馬林,魯大會殺了他的。
狐狸於突然哭了,鼻涕眼淚的,他一邊哭一邊說:秋菊呀,叔知道你不容易,叔的日子過得容易麼,咱小門小戶的,敢得罪誰呀,別說讓叔去幫馬林殺人,就是讓叔去殺狐狸,現在叔也是有那個心,沒那個力了,叔以後的日子還不知咋過呢。秋菊站起來了,她冷著臉硬硬地說:你真的不幫?!狐狸於抹一把鼻涕說:叔真的是不行哩,要不咋能不幫哩。
秋菊轉過身,她的希望破滅了,眼前的世界就黑了。
狐狸於又說:我還有杆火槍,馬林要用你就拿去,叔隻能做眼前這一件事了。秋菊回過頭,認真地說:火槍俺要。狐狸於風快地回屋裏拿出了一杆火槍,塞到秋菊手裏。秋菊抱著火槍,走回到馬家院子時,她從馬占山的屋子裏聽到了磨刀聲,還有那哮喘聲。秋菊回到自己的下屋躺下了,她第一次沒有去摟睡夢中的細草,而是摟緊了那杆火槍。
十
臘月二十三的早晨說到就到了,靠山屯和以往不同的是,沒有了往日飄繞在小村上祥和的炊煙,沒有了雞啼狗吠。
靠山屯空了。黎明時分,靠山屯的鄉人們攙老抱幼,踩著沒膝的積雪走出了靠山屯,他們在臘月二十三這個清晨,逃離了靠山屯,遠離了這個黑色的日子。靠山屯隻有馬家的煙火在一如往日那個時間飄起。秋菊在給馬家做最後一頓早餐,秋菊做了油餅,又做了鹹蛋,還有一大盆稀飯。吃過早飯的馬林一直站在自家院子裏,腰裏那兩支快槍依舊烏黑。從早晨睜開眼睛開始,他的嘴角就開始掛著那縷冷冷的微笑了。
馬占山已經把殺豬刀磨得鋒利無比了,刀鋒都能照見自己那張蒼老的臉了。馬占山不再磨刀了,他把那刀揣在了懷裏。做完這一切,馬占山哮喘著向地窖口走去,他先費力地把壓在地窖口上的那兩塊石頭搬開,又挪開了蓋在菜窖口上的兩捆穀草。做完這一切時,馬占山茫然四顧,他先是看見了站在院子中間的兒子,兒子馬林正在往槍裏裝子彈,那一粒粒黃亮亮的子彈被馬林“哢嚓哢嚓”地填進槍肚子裏。那一聲聲填子彈的聲音在馬占山聽來,是那麼爽心悅耳,他在心裏說:小子,等你殺死魯大,老子也要殺人了!
馬占山從兒子馬林身上移開目光,他又看見了秋菊,秋菊坐在下屋的門坎上正在擦一杆火槍,馬占山看到這兒,腦子裏亂想了一陣,他不知道秋菊這杆火槍是從哪兒來的,也不知她擦槍幹什麼。馬占山總之在那一刻腦子很亂。馬占山把同樣很亂的目光移過來,他就看見了楊梅,楊梅在看昨天白天堆的那個雪人,一夜之間,雪人已經冰樣的堅硬了。楊梅用愛撫的目光在雪人身上流浪,最後馬占山別無選擇地選中了楊梅。於是他就喊:閨女,閨女。楊梅進這個家門以後,馬占山還不知道楊梅的名字,他隻能這麼喊楊梅了。
楊梅聽見馬占山的喊聲,待她確信馬占山是在喊自己時,甚至衝馬占山笑了笑。她朝馬占山走去,一直走到馬占山的麵前。這時馬占山已經把半截身子送進了地窖口,隻露出雙肩和頭。
馬占山衝過來的楊梅說:現在我就進去,等我進去後,你用那兩捆草和那兩塊石頭把窖口蓋好,等魯大死了,你再幫我打開。
楊梅覺得馬占山的舉動有些不可思議,昨天晚上她看見馬占山在磨刀,她還以為馬占山要去殺魯大哪。楊梅雖然不解,但仍點點頭。馬占山看見楊梅衝自己點了頭,便很滿意,就在他準備把頭放入地窖的那一刻,馬占山又說:閨女,你叫啥。
楊梅怔了一下,但還是答:楊梅。
馬占山說:楊梅你要是不怕胡子,你就坐在石頭上。
楊梅又衝馬占山笑了一次,馬占山的眼睛帶著楊梅的笑,消失在黑咕隆咚的地窖裏。
楊梅先是把兩捆穀草蓋在地窖口上,又費了挺大的勁,把一旁的兩塊石頭壓在了上麵。做這些時,楊梅累得氣喘籲籲,最後她真的一屁股坐在了石頭上。坐下之後她發現,這個地方真好,能夠看到全部的靠山屯的地貌,還能看到伸出靠山屯的那條雪路,她還記得,兩天前,她就是順著這條雪路隨馬林來到這裏的。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已經正頂了。
楊梅的視線裏,通往村外的雪路上來了一支馬隊,她數了數,一共有十八匹馬,馬上端坐著十八個挎雙槍的人。
站在院子裏的馬林也發現了馬隊,這時他回過頭來,衝楊梅很暖地笑了一次,楊梅也回報給他一個微笑。馬林一揮手拔出了腰間的雙槍,沉甸甸地向街心走去。
在後院撒尿的細草也看見了馬隊,他還沒有尿,便向回跑,他一邊跑一邊喊:娘,娘,馬來了,馬來了。細草喊得興奮而又響亮。楊梅抱著火槍走了出來,她衝細草說:聽話,別出門,娘一會兒就回來。
秋菊走出馬家院門時,很認真地看了一眼坐在地窖口石頭上的楊梅,她發現楊梅也在看她。
槍就響了,響在臘月二十三的正午。
十一
暮色時分,逃離靠山屯的人們又蜂擁著回來了,一時間靠山屯雞啼狗吠,熱鬧異常。
在暮色中人們看到村街心那棵老楊樹下,血水染紅了積雪。二十具屍首橫陳在雪地上,十八人躺在老楊樹周圍,老楊樹旁倚著馬林,另一個是秋菊,遠遠望去,兩個人好像是走累了,坐在樹下,倚著樹身在休息。
馬林的眼睛大睜著,平舉著那兩把快槍,嘴角掛著那縷冷笑,血水已經硬在了身上。
秋菊死死地抱著一杆火槍,她的頭歪向馬林那一側,她也是臉上掛著笑的,卻不是馬林那種冷笑,而是很開心的笑。
奇怪的是,十八個胡子身上都沒有槍傷,血水一律都是從眼眶裏流出來的,快槍手馬林先讓他們都變成了瞎子,然後才讓他們死的。
細草坐在母親的一旁,他似乎坐了有些時候了,腿變得麻木了,他先是一疊聲地喊:娘,娘,咱回家,回家。
後來他就不喊了,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一股風吹來,地上的浮雪紛紛揚揚地飄著,細草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人們還看見馬家院子裏的地窖上坐著那個叫楊梅的女人。女人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如石如碑。夜色終於淹沒了靠山屯。臘月二十三傍晚的風裏,送來瘋女人耿蓮的喃喃低語:來呀,你們都來幹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