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戰役是誌願軍在朝鮮戰場上打得最艱苦的一仗。全軍人馬的縱深插到敵人的腹部,後方供給跟不上,援軍又沒有能力接應,於是全軍被敵人圍成條條塊塊,用血肉熬著時間。
五團的三個營被分別圍在三個小山包上。這場苦戰已經堅持三天三夜了。傍晚,敵人收兵不再圍攻。大炮卻響了起來,蝗蟲群一樣的炮彈呼嘯著落在三座山頭上,爆炸的火光把半邊天燃得血紅一片。炮聲響了好久才停歇下來,濃濃的硝煙和一股股熱浪裹在深秋的山霧裏在慢慢散去。半晌,疲憊無力的兵們躺在被炮彈炸出的彈坑裏,無力地喘息著。偶爾,兵們會看見頭頂漸淡的硝煙縫隙裏漏進些許清冷的星光。
左翼側的那個山頭上,這時突然響起了兵們早已熟悉的嗩呐聲。嗩呐吹的是《解放區的天》。五團的官兵早就聽慣了一營長黃群的嗩呐聲。以前,每次戰鬥間隙,或休整空閑時,五團的官兵都會聽到一營長的嗩呐聲。此時,兵們躺在溫熱尚未散盡的彈坑裏,聽著這支《解放區的天》,都想起祖國剛剛解放的一座又一座城市,家鄉父老鄉親的音容笑貌。起初,有幾個躺在彈坑裏的兵,咧開幹裂的嘴唇,隨著嗩呐的節奏,哼唱起來。這聲音從這座山頭傳到那座山頭,很快三座山頭的歌聲響成了一片。
肖黨團長斜倚在一棵已經枯焦的樹樁上,望頭頂清冷的一彎殘月。他被嗩呐聲吸引著去望左麵的山頭,警衛員小德子立在他一旁。“咣”的一聲,一發冷彈在山穀裏炸響,整個世界也隨之顫抖了一下。那嗩呐聲沒停,仍在悠揚地響著。“煙,”肖黨衝小德子說。小德子先從一隻口袋裏掏出一片裁好的紙,又從另一個口袋裏掏出一撮煙末,放在裁好的紙上,再遞給肖黨。肖黨接過煙,幾下便卷好了,然後劃火點燃,深吸一口。肖黨從不吸成盒的紙煙,他覺得那樣的煙吸起來不過癮。每次打仗前,他總是弄來一些煙末,讓小德子帶在身上。剛開始,小德子總是把這些煙末用紙包好放在挎包裏。直到有一次,挎包被炮彈皮劃了一個大口子。肖黨又向小德子要煙時,小德子才發現煙末早就丁點不剩了。肖黨團長什麼也沒說,隻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德子。小德子知道團長視煙如命。小德子汪著淚,傻呆呆地瞅著被炸爛的挎包。下次再打仗時,小德子便把肖黨團長交給他的煙末散放在全身上下的口袋裏。不管什麼時候,隻要團長要煙,他都能從身上任何一個裝東西的口袋裏掏出煙末來。每次肖黨團長都憐愛地拍一下他的頭,罵一聲:“你這個鬼東西。”
肖團長吸著煙,望著一營的陣地,掏出懷表,借著月光看見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多鍾了。他知道,天一亮,飛機大炮又要輪番向這裏轟炸,然後是步兵的集團衝鋒。三天了,他眼見著一個又一個戰士在他眼前倒下去。照這樣下去,自己所剩下的這支疲憊之師還能抵擋幾次美軍成團的輪番進攻?恐怕明天,全團就得全軍覆沒了。他又一次想到了突圍。正麵突圍他試過幾次,結果都失敗了。現在惟一的選擇就是後山那道山崖,那裏沒有敵人把守。敵人轟炸時,山崖兩側的敵人便向山下彙攏,炮聲一停,敵人已經在鼻子底下了。隻有利用這個空當,部隊攀上山崖才有可能突圍。要突圍就必須要有一支阻擊部隊,拖住敵人,為戰友贏得時間。政委、參謀長早就在幾天前的突圍戰中犧牲了。阻擊任務無疑要獨自身先士卒承擔下來,讓一營、二營先撤,自己帶著三營,哪怕是戰鬥到最後一人也要為部隊贏得突圍的時間。想到這,一種悲壯感襲上他的心頭。他又想到了遠在家鄉的妻子,還有已經三歲,卻尚未見過麵的兒子。
肖黨又抬起頭望一眼西垂的清冷殘月,深吸一口氣,讓心情平靜下來。然後拿起步話機的聽筒向一營二營發布了命令……
做完這一切,他伏下身躺在一個彈坑裏。他真想閉上眼睛,就這麼睡過去。他閉了一會兒眼,好似睡著了,他馬上又睜開眼,就這麼一瞬間,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從未見過麵的三歲兒子,張著小手向他走來……他坐起來,看見小德子還坐在自己的身旁。小德子見團長又坐起來了,便說:“團長,你睡一會兒吧。”此時,肖黨真想和這位十六歲的少年好好聊一聊。也許從此再也沒有機會了。人生真是一場夢,戰爭是夢的導演,說不定什麼時候導演就會讓這夢結束。
肖黨的目光慢慢地從在一個個彈坑裏躺著的三營戰士身上掠過。這一切多麼熟悉啊,天一亮,這些熟悉的身影還能見到麼。
然而,天卻悄悄地亮了。一陣鋪天蓋地的炮彈和飛機的炸彈在陣地上炸響以後,肖黨團長在硝煙的縫隙裏,看到一營、二營的餘部正在悄悄地向後麵的山崖爬去。他在心裏說:五團還沒完。他知道,隻要在敵人撲上來之前餘部爬過那段山崖,就是生。這時,黑壓壓的敵人向一營、二營的陣地撲去,沒有遇到任何抵抗,敵人這時才如大夢初醒,三麵的敵人合起來一起向三營的陣地撲來。
那一仗,肖黨不知打了多長時間。敵人一次次被壓下去,又一次次發瘋地衝上來。子彈沒了,後來就和敵人拚在一處了。肖黨用槍托砸倒一個敵人,他看見小德子和一個膀大腰圓的敵人扭在一處。敵人倒下了,小德子騎在那人身上,剛抓起一塊石頭向敵人砸去,這時,他看見不遠處一個敵人向小德子舉起了槍,他喊了一聲:“小德子——”便撲了過去。他沒有聽到那一聲槍響,就失去了知覺。
肖黨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小德子一張滿麵淚痕的臉。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自己的上半身躺在小德子的懷裏。半晌,他才清楚,自己和一些戰友被一輛卡車拉著向前駛去。他想動一動,小德子更緊地摟住他哽咽地說:“團長,我們成俘虜了”。小德子說完這話時,有一滴淚水落在肖黨的臉上。這時他才看清站在車尾上端著槍的幾個美國兵。他後背上的傷口一陣劇痛,他咬緊牙關,喘著粗氣。小德子呻吟般地說:“沒子彈了,他們人又多……”他讓小德子把自己的頭抱得高一些,提高聲音衝車上的人說:“不死的就回到五團,咱們五團還在。”
他們下了車才知道,被俘的不隻是五團的人,還有其他團的人。他們幾十個人被關在籠子裏。五團的人被分開,隻有他和小德子在一起。小德子一直抱著他,他躺在地上,頭枕在小德子的腿上。肖黨透過木頭圍成的籠子的空隙,看到還有許多用同樣方法圍成的籠子,裏麵躺滿了被俘的誌願軍。一股力量從他心底升起,有這麼多人在,就是力量。
夜晚,星鬥滿天。沒有人說話,四周很靜,籠子四周不時地有美國兵在走動巡視。肖黨和小德子相互依偎著躺在地上,滿天的星光撒在他們的臉上。半晌,小德子轉過臉衝他神秘地說:“團長,俺又聽到黃營長在吹嗩呐了。”肖黨咧開嘴笑了笑說:“那是你在瞎想。”小德子也笑了,輕聲說:“俺也不知怎麼搞的,一靜下來就覺得黃營長在吹呐嗩。”肖黨把目光從很遠的天際收回來,自言自語地說:“他們一定是衝出去了。”
夜深了,從黑暗裏傳來一聲聲歎息,人們都沒有睡著。小德子伏在肖黨的耳邊說:“團長,他們許多人都哭了。”
肖黨支撐著坐了起來,望一眼黑暗中或躺或坐著的戰友,衝小德子也衝周圍的人說:“咱們唱支歌吧。”說完便哼唱起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歌聲先是低低的,後來漸漸高亢起來。躺在籠子裏的人,在黑暗中先是驚愕地望著肖黨,隨即便擁到他的身旁,激動地望著肖黨。小德子隨著唱了起來,很快所有的人也唱了起來。一時間,低沉緩慢的歌聲連成了一片。一隊美國巡邏兵嘰哩咕嚕地跑來,他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不知這裏發生了什麼。歌聲一遍又一遍地響著。
肖黨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睜開眼睛看見身邊的小德子也已經醒了。他煙癮又上來了,他習慣地衝小德子說:“煙。”小德子坐起來摸遍全身的口袋,最後沮喪地低下頭。這時一個哨兵走過來,嘴裏叼著半截煙,肖黨望見了那煙,咽了口唾液。小德子小聲地說:“團長,都怪俺,等下次俺要帶好多、好多煙。”肖黨拍一拍小德子肩膀,憐愛地笑一笑。
這時,那個吸煙的哨兵在籠子旁停下了,看了一眼肖黨,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吸一口煙,咧開嘴一笑,把半截吸剩下的煙丟在地上。小德子一直在注視著那半截煙頭,小德子見那哨兵離去,就很快地走到木籠邊上,從木樁的空隙裏伸出手去夠那半截煙頭。直到這時,肖黨才明白小德子要幹什麼,又氣又急,他剛喊了一聲:“小德子——”那個剛離去的哨兵又走了回來。小德子想縮回伸出去的手,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個哨兵穿著皮鞋的腳已經踩在了小德子的手上。那個美國兵垂下眼睛嘲笑地注視著小德子。那隻腳在用力,小德子張開嘴卻隻哼了一聲。美國兵感到極大的不滿足,於是把渾身所有的力量都用在那隻腳上,小德子的頭上頓時汗如雨下,這次小德子哼也沒哼一聲,一雙充血的眼睛怒視著那個美國兵。良久,那個美國兵又用力地在小德子的手上輾了幾下,才走掉。小德子緩緩地抽回血肉模糊的手,他望見了肖黨那雙冷冷的目光。肖黨吃力地向小德子挪去,最後一把攬過小德子的雙肩,小德子這才“畦”的一聲哭了,邊哭邊說:“俺錯了,俺錯了。”肖黨也流淚了,邊流淚邊在心裏說:“這輩子再抽一口煙,就他媽不是人養的。”所有的誌願軍戰俘,都在悄悄地向肖黨和小德子靠過來。
暴動是一天深夜進行的。那時,這些被俘的誌願軍已經在籠子裏關了一個多月。這次暴動是肖黨一手策劃的。暴動那天,他們喝了很多水,一次又一次地把空水桶遞給看守他們的美國兵,美國兵一次次給他們送水。美國兵詫異地望著這些拚命喝水的人。他們一直把肚裏的水憋著,天黑的時候,他們開始衝著埋在土裏的木樁子撒尿,一撥一撥分開撒,十幾分鍾一撥。撒完尿的人躺在地上攢力氣。那一夜的行動口號是:“向北。”每個人在心裏都無數次地重複著這一口號。每重複一次,心裏就溫暖許多,北方有自己的部隊,自己的親人。
暴動的夜晚和其他夜晚沒什麼兩樣,很靜的夜空,散布著清冷的星光,遠遠近近,不時傳來幾聲美國兵的皮鞋聲。就在這時,從一個籠子裏響起一聲呼哨,所有籠子裏被俘的誌願軍,一下子從地上躍起,一聲低沉的口號聲喊起:“一、二、向北——”隨著這一聲整齊的口號,戰俘一起向籠子使力,木籠搖晃著,最後轟然倒下了。人群瘋了似的向北跑。槍聲響了,先是一聲,後是兩聲,再後來就響成了一片。火光中肖黨看到成群向北奔跑的人在槍聲中倒下,沒有倒下的人嘴裏喊著“衝啊”,向阻擋在前麵的美軍撲去。一群手無寸鐵的誌願軍戰俘和手持刀槍的美軍混戰在一起。天亮的時候,肖黨看見了這一場麵。無數誌願軍戰士和美軍死死扭在一起,有的咬下了美軍的一隻耳朵,有的奪過美軍的手榴彈,還沒來得及拉弦就被子彈擊中,動作仍定格在最後一拚的瞬間。肖黨說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衝了出去。那時,小德子大叫一聲,他回過頭時才發現小德子迎麵抱住了刺向自己的刺刀,刺刀穿過小德子的胸膛。他撲向小德子,小德子在臨死前的瞬間,從懷裏掏出件東西塞在了他的手裏,嘴裏含混地說了一聲:“珍妮。”
肖黨被關在了一個有鐵欄的屋子裏,這次暴動他暴露了身份。天亮的時候,他透過有鐵欄杆的窗口望見了昨晚那場血戰的場麵。過了好久,他才想起小德子塞給他的東西,那是隻粉紅色的荷包,荷包上繡著一支金色的金達萊,金達萊正含苞欲放。那隻荷包已被小德子的血水浸透了。肖黨看見了那隻荷包,他就想到了小德子最後喊出的那句話:“珍妮——”
珍妮是他們在朝鮮一家房東的女兒,珍妮長得很秀氣。他們在那小山村裏休整了一個月,團部就設在珍妮家,那時正是金達萊花盛開的季節。每天,天還沒亮,小德子就和珍妮去後山采來一束束金達萊花兒,然後把這些花插到盛滿水的炮彈殼裏。那花香很好聞,珍妮望著那些金達萊就衝小德子笑。她發現小德子也在笑,小德子那些日子很快活。半夜的時候,肖黨經常聽到珍妮在窗外哼一支歌,睡在他一旁的小德子就翻來覆去地翻身。不一會,小德子就出去了,那歌聲也就消失了。一覺醒來肖黨發現小德子的床鋪仍然空著,他側耳細聽,聽見窗外院子裏有珍妮哧哧的笑聲。他坐起來,透過窗口向小院望去,看見小德子和珍妮站在月光下,小德子正在教珍妮用槍。一會讓珍妮扛上槍,一會又讓珍妮端在懷裏。小德子不時地接過槍糾正珍妮的動作。每做完一個動作,兩個人都要笑上一會兒。肖黨也笑一笑,心想,真是兩個孩子。很久,小德子才輕手輕腳地走回來,躺在自己的鋪位上,目光炯炯地盯著黑夜。
白天沒事時,小德子教珍妮唱歌。珍妮漢話說得很生硬,小德子一句句地教,珍妮就很生硬地學。小德子教唱《解放區的天》,《誌願軍戰歌》,珍妮很聰明,一會兒就先學會了調,詞唱得卻不準確。進進出出的,珍妮就唱那兩首剛學會調的中國歌。
部隊要出發的那幾天,他發現小德子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他醒來的時候,望見對麵珍妮窗口的燈仍在亮著。有幾次,他借著月光看見小德子趴在窗前,人神地望著對麵的燈光。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小德子已經長大了,已經是個長大了的男人。
離開小村好久,肖黨發現小德子總是悶悶不樂的。沒事時小德子總是望著遠方的山崗出神,山崗上還有一簇簇正在開放的金達萊。
此時,他望著眼前的荷包,他就想到珍妮。暴動失敗,暴露了身份,他作為特殊戰俘被單獨關在一處。他幾次被審問,美國人問了他許多問題,他隻有一句話,我是中國人,是誌願軍。美國人提問了幾次,見問不出什麼,便不再問了。
夜晚的時候,他經常能聽到關押誌願軍的地方傳來歌聲。他知道那歌是為他而唱的。歌聲告訴他戰友還在,還和他在一起,他這麼想著,淚就盈滿了眼簾。他和戰友們分開了,外麵的音訊便不得而知了。
過了好久,夜晚的時候再也聽不到那歌聲了。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那時雙方正在和平談判,雙方的戰俘正在交換。
他在那間有鐵欄的小屋子裏不知關了多少個日夜。終於有一天,他被帶到了船上。他不知道這艘船要去往哪裏。知道這一切那是許多年以後的事兒了。這艘船是開往台灣的。在船上他才知道,誌願軍中不僅他一個人被關押著,還有以前他崇敬的首長也在其中。他在船上想和這些人說幾句話,首長卻用眼神製止了他。他們隻用目光交流著。
船出發的時候,是在一天晚上。他當時不知道是晚上,他們被關在船艙的最底層,隻亮著一盞昏黃的燈。船行駛了不知有多久,突然,他覺得船身在劇烈搖晃。他從來沒有坐過船,不知船這是怎麼了。然後,所有的人開始嘔吐,吐得昏天黑地。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幾天,他隻聽到“咣”的一聲巨響,整個船似被什麼肢解了。海水慢慢浮過來,擁抱了他。這以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沙灘上,起伏的潮水不時地拍打著他的身體,四周漆黑一片。他似覺得做了一個夢,一時不知自己在哪裏。他昏頭昏腦精疲力竭地朝沙灘上的一點漁火走去。到了漁人身旁時,他才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中國。很多年後,他仍說不清自己是怎麼就回到中國了的。那艘船呢?船裏的人呢?這一切他都說不清。恍然間,他似覺得自己做了一個荒誕的夢。
他說不清自己。直到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年的秋天,一位年過六旬的美國老人隨經濟考察團踏上了中國。在茶餘飯後,敘述了那艘失蹤的船。老人叫詹姆斯,那時老人是一名海軍士兵。當時他並不在船上,他是港口一名信號員。但他知道那艘船駛出沒多久,就遇到了台風,為躲避台風迷失了航向。最後駛進了中國海域觸礁,破碎沉沒了。當時誰也不會相信,在那艘船上還會有人幸免遇難。可惜這位老人說出這些是幾十年以後的事了。他說出這些時,沒有人能夠知道肖黨就是那次海難肖黨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五團。五團還在麼?那時他不知道抗美援朝已經結束了,所有的部隊都已經撤回國內一年多了。在被俘的日子裏,肖黨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他日思夜想的是五團還有多少人活著。在被俘的日子裏,白天和夜晚,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地回到了祖國。他一時不知自己的五團在哪裏,他想應該回家看一看,看一看那個從出生到現在還不曾謀麵的兒子。他一想起兒子,心裏就熱了。自己的老婆,那個生得很憨實的女人,也在日夜思念自己。想到這,他的心裏陡然增添了幾分柔情和甜蜜。
肖黨是一路走一路問找到老家的。當他望見村頭兩棵老榆樹旁自己的土屋時,眼角競滾出兩行熱熱的淚。肖黨走回自己的家時已是傍晚,村裏的家家戶戶升起嫋嫋的炊煙。當他走近家門立在屋門前呼喚老婆名字時,屋裏走出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生得也很憨實,愣愣地瞅了他半晌,他也愣愣地瞅著那男人。這男人他認識,就是本村的人,可他一時竟叫不上名字。愣怔片刻之後,他想問一問自己的家是不是搬了,卻聽得那男人哀嚎一聲,跑回屋裏。肖黨被那聲哀嚎驚得一抖。他想進去看個究竟,這時門裏走出自己的老婆。老婆一見他慘白著臉,先也是愣愣地瞅他,後來喉嚨裏莫名其妙地咕叫幾聲,緩緩地倒下了。他被眼前的變故驚得不知所措,他上前扶住了老婆。好半晌,老婆才在他懷裏睜開了眼睛,呼口長氣,淚就流下了。半晌才哀婉欲絕地說:“你沒死?”他被老婆這句話也驚得差點驚叫起來。這時房間裏有嬰兒在尖利地啼哭。一會兒,又中的惟一幸存者。
四響起那個男人拍打孩子的聲音。門外,肖黨和老婆就那麼很近站在一起相互對望著。半晌,老婆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屋裏這時奔出一個男孩,見母親在哭,他也大哭起來,雙手死死地抱住母親的大腿。他當時就斷定,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兒子。他走上前,想抱過兒子,兒子卻驚恐地躲著他,更響亮地躲在母親大腿後嚎哭。肖黨被眼前的一切變故驚呆了。這時屋裏那個男人抱著哭叫的嬰兒走出來,老婆接過哭叫的孩子,頓時孩子便不再哭泣了。老婆抹一把淚水,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兩個男人。那男人已經回過神來,囁嚅謙恭地衝肖黨道:“肖大兄弟,俺不知道你沒死,俺對不住你哩。”說完“咕咚”一聲跪在了肖黨的麵前。
肖黨什麼都明白了。自己的老婆已經嫁給了眼前這個男人,而且有了他的孩子。他大腦一片空白,轉瞬,心上滾過一陣悲涼。自己已經沒有家了,他不知道該怎樣麵對老婆孩子和眼前這個男人。
那一夜,他坐在曾是自己家的屋裏,麵對著那個男人和曾經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三個人都默默不語,兩個孩子已經睡下了。他麵對著這兩個人,說了那次戰鬥以後所發生的一切。他說得很簡單,很蒼白也很空洞,似乎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故事。很快就說完了。老婆流著淚不語,那個男人低著頭,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辣辣的煙霧裹著他半個身子。三個人就那麼坐著。肖黨想了好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雞叫頭遍的時候,他終於說:“我走,我還有五團。”老婆抬起紅腫的眼睛望著他,那男人睜開一雙疑惑驚愕的眼睛望他。他長歎一聲,那個男人走下床,“咕咚”一聲又給他跪下了。聲嘶力竭地說:“肖大兄弟,俺這輩子也忘不了你哇。”他沒有理會那個男人,走到床邊伏下頭,瞅著熟睡的兒子。兒子全然不覺夢外的事。他的一滴淚水滴落在兒子的臉上,兒子在夢中揮起小手抹了一下臉上那顆潮濕的東西,馬上又睡去了。女人的淚也下來了,她掀開蓋在兒子腳上的被子,露出兒子那雙胖胖的小腳,女人聲淚俱下地說:“你的兒子俺會養大的,到時俺會讓他去找你。”說完女人小心地搬起兒子的左腳,他就看見兒子腳心上那塊黑痣。那是他祖傳的一塊標記。他家的祖祖輩輩,左腳心都有一塊黑痣。此時,他捧起那隻小腳,像捧了一座山。兒子這時醒了,睜開一雙小眼睛驚愕地望他一眼,他的心怦然動了一下,更洶湧的淚湧上來。他伏下身,把自己的臉在兒子的腳上貼了一下,站起身,這時雞已經叫第二遍了。他推開門走出去,那個男人也隨在後麵,他想衝這個男人說點什麼,卻不知說什麼好。那個男人卻說:“肖大兄弟,你的兒子就是俺的兒子,你放心。”他抬起手拍了一下那男人的肩頭,轉過身,向前邁了一步。這時屋裏傳出一聲女人壓抑的嚎啕。他被那聲哭震得顫了一下,雙腿一時間很沉,但他還是向前邁動雙腿,把那嚎啕留在了身後。走了很遠,他回過頭,又望了一眼那間小屋,他發現那個男人仍然立在門前的兩棵榆樹旁,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隱隱的,他的耳畔仍在響著那女人的嚎啕聲。
這一夜,他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此時,他惟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部隊。找到五團,那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肖黨終於在他們最後解放的那座城市裏找到了部隊。五團還在,不過五團他認識的人已經不多了。五團自那次戰役後,就回國進行了休整,五團的兵都是回國後征召的。
當年的一營長黃群已經是五團的團長了。二營的孫營長當上了參謀長。兩個人見到肖黨的那一刻,也都愣了好半晌。黃群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同樣呆立的孫參謀長,才五扭過頭,先是試著叫了一聲:“團長?”肖黨咧開嘴笑了:“你們衝出來了,我也沒死呀!”兩個人這才確認,麵前的肖黨是真肖黨。然後兩人同時叫了一聲:“團長!”三雙手握在了一起。
當兩個人把肖黨讓到屋裏,黃群親自為肖黨倒上水時,肖黨望著兩個人孩子似的哭了。兩個人半晌才止住了哭泣,立在老團長麵前,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兩個人細看肖黨,才發現肖黨老了。才三十幾歲的人,樣子似快五十的人。肖黨仍然穿著誌願軍時的衣服,那身誌願軍服裝破舊得已辨不出顏色了。兩個人看到這,眼圈又紅了。
原來,那一天,天剛亮的時候,黃群帶著一營,孫科帶著二營,向山後那座山崖上撤去。身後的陣地已被炸成了一片火海。他們剛攀上崖頂,就看見了三麵的敵人,已經和肖黨帶著的三營混戰在一處。“團長——”黃群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所有突圍出來的人都立在山頭上,眼睜睜地看著山下。黃群此時怒目圓睜,又大喊一聲:“五團的兄弟們,殺回去,要死都死在一塊!”山頂上所有的人,都在向黃群靠攏,等待著衝下山去的命令。孫科橫在黃群麵前,手指著山崖下的陣地:“你看,晚了。”黃群再順著孫科的手指看去,三營陣地的拚殺聲已經平息了。山頭上黑壓壓站著的是敵人狂歡的身影。“團長——”黃群哀嚎一聲跪在了地上,孫科也隨著黃群的身後跪在了地上,所有的士兵都跪在了地上。他們再抬起頭的時候,所有人的眼裏都盈滿了淚。片刻過後,黃群、孫科站起來,衝自己的部隊喊一聲:“向北——”士兵們吼叫了一聲,向北跑去,把悲哀留在了身後。
“你們救了五團呐!”肖黨的聲音顫抖著,淚水在腮上流淌。黃群和孫科也百感交集,三雙淚眼就那麼久久凝視著。
那天晚上,肖黨和黃群擠在一張床上。兩個人說了很多話。黃群說部隊回國後的一些事,肖黨說被俘時思念戰友親人的心情……月亮悄悄爬上了窗子,又悄悄地爬過去了。肖黨說了許多,小德子,還有那次暴動,還有那艘船。黃群靜靜地聽著。說完了,兩個人久久沒有說話。久久,黃群才說:“回來就好,五團還在,我把五團交給你。”“哎——”肖黨歎了一聲,他又想到了再也回不來的小德子,還有那些永遠留在異國他鄉的士兵。他又想到了改嫁的老婆。想到這,他借著月光又看了眼掛在牆上的那把嗩呐,就想,一切都像夢一樣地過去了。“吹一曲好麼?”肖黨說。黃群無聲地爬起來,在牆上摘下那把嗩呐,沉吟一下,一曲《解放區的天》在很靜的夜晚響起。肖黨的心動了一下,心想,黃群還沒忘記剛進城時的一切。他在月光朦朧中望著黃群清瘦的麵龐。那一夜,他是在黃群的嗩呐聲中睡去的。
轉天,黃群和孫科陪著肖黨來到了師裏。以前的師長還在。又是一陣眼淚、感歎之後,肖黨立在師長麵前:“師長,你給我安排工作吧。”師長犯難了。現在的部隊已經不是誌願軍了,改成解放軍了。部隊回國後整編時,肖黨的名字已經從這支部隊的花名冊上消失了。師長就說:“再找上級吧。”師長又陪著肖黨找到了上級,上級也犯難了。當時,凡是被俘後回來的人員都移交地方安置了,肖黨當時不知道這些。最後上級領導就說:“寫份材料吧,報請軍區首長批示。”
肖黨回到五團,便寫被俘的經過和回來的經過。在證人一欄裏他犯難了,被俘前,他可以填上一大堆證人的名字,被俘後,他不知道誰還能證明自己。尤其是那艘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船,做夢一樣地就回來了,這一切他怎麼也寫不清楚。他把這份寫不清楚的材料交給了上級。從此,他便盼望著上級的音訊。在等待的日子裏,黃群和孫科沒事便來陪著他。過了很長時間,仍沒有消息,他便找到了領導。領導就說:“別急,有些環節我們再核實一下。”核實什麼呢?材料的一切,句句都是真實的呀。從那以後,每過三天五日他就去找領導問一問消息。終於他得到了答複,他在被俘後,一直到暴動前都查到了證人。可暴動以後,便查不到證人了,那一段經過,他自己都說不清,還有誰能說清楚呢?於是那段曆史成了空白。肖黨成了曆史不清的人,部隊便無法安置。最後的處理意見是,移交原籍組織安置。所有有關肖黨的材料連同那段說不清的曆史一起移交給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