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黨在得到這一決定時,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死裏逃生地跑回來,最後竟會落得這樣結局。他木然地立在那裏,領導就說:“你那段曆史什麼時候查清,我們再重新安置。請相信組織。”
他相信組織。可那段沒白沒黑的日日夜夜,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組織能查清嗎?這一點他心裏清楚。這麼多年,他一直在組織的領導下走過來,他完全服從組織的決定。
一
很快,地方組織來了通知。通知上說,領導的位置不好安置,先回村裏去幹吧,農村形勢一片大好,人人都奮勇爭先地搞大躍進,到農村一顯身手……這份通知是黃群帶來的,孫科也來了。兩個人把通知給肖黨看過後,垂頭立在肖黨麵前。肖黨看過通知什麼都明白了,一切都源於他那段說不清白的曆史。他無語,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這時他才發現已是深秋了,窗外的樹葉已經發枯了。黃群走過來,遞一支煙給他,他下意識地接過煙,孫科劃著了火柴。他沒點那煙,他想到了小德子那隻被美國兵的皮鞋踩得血肉模糊的手。這裏,又有淚水流出了他的眼睛。他把煙放到桌上,孫科一直等到那火柴燒盡。肖黨抬起頭,衝著兩個人笑了一下,這瞬間,他想了好多。兩個人都看見肖黨的笑很淒然。“團長,這個團長我不當了。”黃群摘下帽子。肖黨搖搖頭,重又垂下頭。黃群和孫科就說:“團長,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們辦的?”兩個人真誠地望著肖黨。久久,肖黨抬起頭,聲音哽咽地說:“你們還相信我麼?”兩個人不知道肖黨的用意。半晌,兩人才聲淚俱下地喊道:“團長——”“我想讓你們再給我一碗飯吃,幹什麼都行,這個我能想通。”
孫科走上來,扶住他的肩:“團長,你就住到我家,我養你。”
肖黨搖搖頭,立起身,衝兩個人正規地敬個禮道:“團長,參謀長,五團就是我的家呀,我不能離開五團啦!求你們了——”他說完這話時,眼裏已湧出了淚水。
黃群和孫科也感動了,又齊聲叫:“團長——”
“我不是團長,我現在是你們的一個兵。”肖黨站在兩人麵前,一動不動。
黃群抓過帽子:“我們五團相信你,五團就是你的家。我黃群就是不當這個團長,五團也要把你留下!”
“咱們五團相信你。”孫科也說。
轉天,黃群代表團黨委打了一份關於肖黨留在五團的報告。報告由黃群和孫科親自送到領導手裏。領導看後,衝兩人說:“這樣怕不合適吧。”黃群和孫科齊聲說:“我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這位領導以前就和肖黨關係不錯,在這種事情上他也很同情肖黨,便緩下語氣說:“留下他幹什麼呢?讓他再當軍人我沒這個權力。”領導在辦公室裏走了兩圈停下道:“讓他編外吧,不算軍人,你們說呢?”
黃群和孫科便不再說什麼了,隻要能讓肖黨留下,目的也就達到了。領導又當著兩人的麵給上級機關打了一份報告。上級機關拖了一段時間,對這份報告也沒做明確批示。這樣肖黨就留在了五團。肖黨又穿上了軍裝,但不佩戴領章帽徽,和戰士一樣,每個月領津貼費。
肖黨這樣呆了一段時間,成天沒事可幹,這裏轉一轉,那裏看一看。五團的兵們都知道,他就是老團長,於是不論他走到哪裏,兵們都崇敬地望他。肖黨覺得這樣很別扭,成天這麼呆著,心裏很不安。便又找到黃群和孫科。他站在團領導辦公室門前,喊了一聲報告,黃群和孫科一見是肖黨,忙請他裏麵坐。肖黨不坐,認真地盯著兩個人道:“請領導給我份工作。”孫科望一眼黃群,黃群也望一眼孫科,又一起望著肖黨。肖黨說:“我不能白吃五團的飯。”兩個人這才明白了。他們太了解肖黨了,從當戰士時就跟著肖黨。卻一時想不出讓肖黨幹什麼合適。肖黨就說:“你們研究,我等著。”說完走到門外,又替兩個人掩上門,像哨兵一樣地立在門口。
兩個人著實有些犯難。讓肖黨和戰士一樣摸爬滾打顯然不合適。兩個人琢磨來研究去,終於想到後勤的營房倉庫還沒有人管理。倉庫裏的東西很亂,從工具到被服,一大攤子是應該有個人來管理。兩個人把這一決定告訴給肖黨。肖黨什麼也沒說,當天就搬起鋪蓋住到了倉庫門口的小房裏。
白天的時候,肖黨就打掃倉庫,把倉庫的垃圾清理出去。把各類物品分門別類地擺在一起。一時間,雜亂的倉庫顯得井井有條。傍晚的時候,他蹲在倉庫門前,望西邊的斜陽。這時他就聽見了黃群的嗩呐聲。黃群在沒事的時候總在吹嗩呐,黃群吹得最多的是《解放區的天》。黃群每次吹響嗩呐時,他經常看見住在家屬院的蘭花立在門口癡癡地聽那嗩呐聲。他一看到蘭花心裏就“咚”地一跳。蘭花是孫科的妻子。蘭花現在在一紡織廠工會裏當宣傳委員。蘭花人生得漂亮,會唱歌會跳舞。剛解放這座城市時,孫科和蘭花的事是他一手促成的。結婚時,又是他主持婚禮。那時孫科和黃群都是連長,他是營長。黃群和孫科還都沒有結婚。如果當時,他不做那個抓鬮的決定,也許孫科就不會和蘭花結婚。或許蘭花會和黃群結合。這麼多年了,黃群卻沒有怨他。黃群吹的那支《解放區的天》是解放這座城市時跟蘭花學的。
二
這座城市解放時正是春天。樹已經綠了,給這座剛解放的城市增添了幾分喜氣。他們這個營住在紡織廠裏,幫助紡織廠恢複生產,建立新的組織。紡織廠裏進進出出的大都是女孩子。黃群和孫科都沒有結婚。黃群生得高大粗壯,臉上的青春痘正一茬接一茬繁茂地生長著。孫科和黃群相比就顯得文氣一些,身材也單薄一些,孫科不愛說話,挎包裏總是裝著一本書。
當時蘭花就在紡織廠裏,黃群和孫科一看見蘭花,馬上就認出了她,剛進城那天,肖黨這個營是先頭部隊,剛進城門時,他們就被一陣歡天喜地的鑼鼓吸引住了,一支秧歌隊熱鬧地出現在隊伍前,領頭扭的就是蘭花。那天蘭花的腦後束了條紅綢子,一件碎花上衣,襯得蘭花分外漂亮。部隊一進城,就被這支熱烈的秧歌隊伍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蘭花吸引住了。隊伍前的黃群和孫科的兩雙眼睛也一直追隨著蘭花。蘭花似乎也看到了兩個年輕軍官在注意自己,扭得也分外賣勁。秧歌隊在前麵引導著,部隊跟隨在後,路兩旁擠著好多看熱鬧的人群。
肖黨走在隊伍的前麵。黃群衝肖黨說:“營長,咱們走過那麼多城市,就數這城市的姑娘漂亮”。肖黨也笑著說:“如果部隊這次不走了,你就選一個”。孫科一直沒有說話,目光一直追隨著蘭花的身影。
兩人再看到蘭花時,兩人已經在幫助紡織廠出板報。孫科在往黑板上寫字,黃群念寫好的稿子。這時蘭花就走了過來,兩人一見到蘭花都停下了手裏的活,扭過身子衝蘭花笑。蘭花也發現兩個人在看自己,似乎想起了隊伍剛進城時隊伍前麵那兩雙熱辣辣的目光,臉不禁紅了一下。走到黑板前看到了孫科寫在黑板上的字:“呀,這字寫得真漂亮。”孫科的目光激動一下,衝蘭花笑一笑,熟人似的點頭打招呼。黃群說:“你的秧歌扭得很漂亮。”蘭花笑出了聲,衝二人說:“你們不走了吧?”“不走了,就住這了。”黃群搶著答。“那太好了,以後我們向你們學文化。”蘭花拍著手,眼睛又看了一眼孫科寫在黑板上的字,羨慕地嘖著舌。他們從那一次知道了蘭花的名字,從此也認識了蘭花。
以後,蘭花沒事時,就經常來找兩個人。孫科讀過書,知道很多事,孫科教蘭花識字的時候,黃群就站在一旁看,不時地講幾句那字的含意。那時部隊很忙,沒有太多閑著的時間。有時剛教一會兒,孫科就被通訊員小德子叫走了,隻剩下黃群。黃群對識字沒有興趣,就說:“咱們吹嗩呐吧。”黃群就拿出嗩呐吹。黃群吹出了一曲秧歌調,蘭花忍不住就伴著曲調扭一氣。扭累了,黃群就吹起一支支歌。黃群吹的大都是一些部隊歌曲,也就不太抒情。蘭花就說:“吹一支高興的。”黃群不懂什麼是高興的,就愣愣地瞅著蘭花。蘭花就哼了一曲《解放區的天》,黃群以前就唱過這支歌,但他沒記住。蘭花哼了兩遍,他就找到了調門。於是他很快就吹出了一支完整的《解放區的天》,他吹曲的時候,蘭花就伴著嗩呐聲唱。有時,兩個人一個吹一個唱的時候,孫科就回來了。這時,蘭花就再和孫科學文化。
有時,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聊天。蘭花說紡織廠,說這城裏的事。黃群和孫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部隊上的事。
部隊一晃在紡織廠裏住了兩個月,紡織廠的組織已經建立起來了,生產也走上了正軌。蘭花被組織安排到廠工會搞宣傳。部隊完成了任務,就要從紡織廠裏撤出來。建一座軍營,長期在這座城市駐紮下去。
蘭花和兩個人來往的時候,肖黨都清楚,他卻一直裝做不知道。直到部隊要走了,他才找到兩個人。他首先找到黃群說:“你對蘭花有意思了吧?”黃群撓撓頭,衝肖黨笑一笑說:“還不知人家願意不願意。”肖黨就說:“我去幫你問她。”肖黨問孫科時,孫科很犯難地說:“你就幫黃群說吧。”肖黨心裏就動一下。
肖黨找到蘭花說:“蘭花,黃連長、孫連長你看他倆誰好。”肖黨這麼一說,蘭花就明白了。這是讓自己在兩人中選一個。兩個多月的接觸,讓她一下子說出兩個人誰好,她真說不出。這時蘭花紅了臉,低著頭,一下一下扭自己的手指。肖黨見蘭花不說話,就說:“你要不同意,我可去找別的姑娘了。”這麼一激將,蘭花有些急了,她怕肖黨真的去找別的姑娘,忙說:“你看著辦吧。”這句話讓肖黨興奮也犯難。興奮的是蘭花同意了,犯難的是,把選擇兩個人的難題推到了自己頭上。他就說:“你再想想,明天我再找你。”
轉天,肖黨又找到蘭花時,蘭花還是那句話。說實話,讓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子,一下子從兩個好男人中選出一個更好的男人很不容易。肖黨就說:“好,這事我包了。”當下,肖黨就找到兩個人,把蘭花的事說了,然後問兩個人:“你們看這事怎麼辦好?”黃群和孫科兩個人都低下頭,蘭花在他們各自的心裏的確是又漂亮又懂事的女孩子。兩個人真的都愛上了蘭花,不管叫誰把蘭花讓出去,都是違心的。肖黨看著眼前兩個連長,他倆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不管執行什麼任務,他們連眼皮都不眨一眨。可在這件事情上,兩個人都沉默了。肖黨也沉默了。要讓他掂量出哪個人更適合蘭花,他一時也說不出來。“要不,黃連長你……你和蘭花吧。”孫科支吾半晌,白著臉對黃群說。黃群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說。這時肖黨的心裏又動了一下,他認為孫科生性在這方麵靦腆了一些,而黃群有些自私。這時,他內心的感情天平向孫科傾斜過去。他吸了兩支煙後,把一張紙撕成兩半說:“抓鬮,你們誰抓住就是誰的。”說完轉過身,從兜裏掏出筆,他並沒往紙上寫什麼。然後把兩片紙捏成團,放在手心裏,衝兩個人說:“抓吧。”兩個人這時都抬起頭望他,一時誰也沒有伸手。他把手裏那張紙團遞到黃群麵前:“你先抓。”肖黨說完這話,心裏顫抖了一下。孫科重新垂下頭。黃群看一眼孫科,又看一眼肖黨手上的紙球。孫科就說:“你抓吧,黃連長。”孫科的聲音似呻吟。肖黨把手心裏托著的紙球遞給了黃群。黃群拾過一個紙團,半晌,他才把那張空白紙展開。黃群衝那半張紙怔了好一會兒神,臉紅了一下,又白了。白了又紅了。久久,才說。“我認命了。”說完起身走了。
孫科和蘭花結婚那天很熱鬧,婚禮是肖黨主持的。全營的人都參加了孫科的婚禮,唯獨黃群沒去。那一天,黃群一直在吹嗩呐,嗩呐隻吹一支歌,就是那首《解放區的天》。
肖黨聽到了嗩呐聲,心裏說:“對不起了黃群。”他當時就想,過一段時間黃群的心情就會好的。他又幫黃群介紹了好幾個姑娘,黃群都回絕了。
那時部隊很忙,一麵忙著支援地方建設,一麵抓訓練。肖黨心裏說,過一段再說吧。每當傍晚無事時,肖黨都能聽到黃群的嗩呐聲。又過了一段時間,部隊接到了赴朝作戰的命令。在一個黑夜,部隊離開了這座城市,走上了朝鮮戰場。這場戰爭,一打就是幾年,肖黨幾年間把這件事忘了。
當他又回到這座城市,又看到蘭花,又聽到黃群的嗩呐聲時,他的心裏很不是個味。他這才意識到,黃群沒有忘記蘭花。他每次看到蘭花入神地聽黃群的嗩呐聲時,他在心裏驚呼一聲,難道蘭花愛的是黃群麼?
三
肖黨單獨見到蘭花那天,天快下雨了。肖黨想起家屬院還有幾隻掃把沒有收回來。肖黨來到家屬院扛著掃把往回走時,碰上蘭花在倒垃圾。蘭花見到肖黨的瞬間,臉白了一下。肖黨想對蘭花說點什麼,蘭花卻先說:“團長。”肖黨停下腳,把肩上扛著的掃把拿下來說:“天要下雨了,我來收工具。”蘭花把目光落在那幾隻掃把上,眼圈就紅了。她早就聽說肖黨的事了,肖黨剛找回部隊時,她和孫科來看過他。肖黨在述說被俘那段經曆時,蘭花一直在一旁流著淚。蘭花看到肖黨眼圈就紅了。蘭花說:“到屋裏歇會兒。”肖黨抬頭看了看天,就說:“快下雨了。”肖黨又扛起掃把,剛走兩步,又想起了什麼,轉回身說:“黃群……你有時間幫他介紹個對象。”這時肖黨看見蘭花眼裏的淚水湧了出來。蘭花轉過身,背對著肖黨,肖黨知道,她是怕他看見她的眼淚。
晚上的時候,肖黨仍能聽到黃群的嗩呐聲,那聲音久久地在寧靜的夜晚回響著。他幾次想走到黃群的宿舍裏和他聊一聊,可一想到自己此時的身份,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於是,他就黑著燈,坐在小屋裏望著黃群那問亮著燈光的宿舍。
沒多久,黃群被任命為副師長,孫科當上了團長。孫科當上團長沒多久,團裏就接到任務,去外地施工。孫科要走那天晚上來到肖黨的小屋。孫科就說:“老團長,我們去執行任務,你年紀大了,就在這留守吧。”肖黨也覺得不合適,不是覺得自己年紀大了,而是因為戰備施工畢竟是軍人的事。他現在卻是不能佩戴領章帽徽的編外人員。一想起這些,他心裏就沉了一下,衝孫科點點頭。孫科在這時突然歎口氣,半晌沒說一句話。肖黨覺得孫科有什麼話要說,他便等待著。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孫科終於說:“等施工完了,我去醫院檢查一次,我想要個孩子。”肖黨聽了這話,愣了一會兒。這才想起那次戰鬥,那時赴朝前,平津戰役時,孫科負傷了。盆骨被炮彈炸成粉碎性骨折。那一次孫科在醫院裏住了八個月。孫科出院的時候,是肖黨去接的,醫生把一張出院證明交給了肖黨。出院證明上寫著,盆骨手術,終生不育的字樣。當時他怕孫科有思想負擔,便沒給孫科看。那時戰爭吃緊:戰鬥一場接一場地打,有誰還想那麼長遠呢?時間長了,這件事在肖黨的記憶裏也就淡漠了。在蘭花這件事情上,他的感情最後傾斜到孫科這一邊,也許是他的潛意識起了很大作用。孫科說完這話時,他才恍然意識到孫科和蘭花結婚這麼長時間還沒個孩子,一切都因為孫科那次負傷。直到這時他才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又想到蘭花見到他時憂戚的麵容,和那眼裏的淚水。或許當年自己做主讓蘭花和孫科結合是一個錯誤,他突然這麼想。既然已經這樣了,他想安慰一下孫科,便說:“去醫院檢查應該,這事不能急。”肖黨這麼說。孫科就站起身:“團長,我走了。”肖黨立起身,看著孫科的背影在黑暗裏消失。肖黨躺在床上,又聽到了黃群吹嗩呐的聲音。他想到了老家的兒子,想到了蘭花……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兩年過去了。
那天是深夜,肖黨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孫科激動地立在他的麵前:“蘭花生了,是個兒子。”肖黨這才恍然記起,已經好久沒見到蘭花了。孫科和肖黨說完這消息時,便哭了。
轉天晚上,孫科提來一瓶酒。肖黨好久沒這麼高興過了。肖黨的話很多,說了許多話,最後說到黃群和孫科抓鬮娶蘭花的事兒。說到這兒時,孫科便給肖黨倒滿酒,自己的也滿上。然後雙手舉起酒杯說:“團長,這杯酒我敬你。”說完一口氣喝幹了杯裏的酒。肖黨見孫科幹了,自己也幹了。孫科又說:“蘭花是百裏挑一的好女人,我這輩子都感激你。”孫科說到這時,聲音就哽咽了。肖黨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隻一遍遍地說:“有兒子好,兒子好……”他就想到了左腳長痣的自己的兒子,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轉眼,孫科的兒子過百天了,又一轉眼孫科的兒子滿周歲了。
肖黨聽說黃群要提師長了,他才想到好久沒有聽到黃群的嗩呐聲了。這消息很快就在軍營傳開了。肖黨聽了這消息很高興,特意從軍人服務社買來一瓶酒,躲在小屋裏一杯杯地喝。喝一杯就說一句話:“這小子有出息。”喝著喝著,他就聽到了黃群的嗩呐聲。黃群一遍遍一直在吹那首《解放區的天》。黃群一遍遍地吹,肖黨一遍遍地聽,漸漸的,肖黨愈聽心裏愈不是個味,酒也喝不下去了。他躺在床上,淚水就流了出來,他不知自己為什麼會流淚。
又過了幾天的傍晚,黃群突然來到了他的小屋裏,他見到黃群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黃群卻平靜地衝他說:“團長,我要走了。”肖黨沒有明白黃群的意思。當黃群把他將辭去職務回鄉的事告訴他時,肖黨驚得站了起來,半晌才問:“你犯錯誤了?”黃群笑一笑。然後才說:“也許你現在不明白,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肖黨馬上想到了黃群的嗩呐聲,想到了蘭花……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似做了一場夢。
黃群又坐了一會,最後說:“團長,你現在這樣,讓你受委屈了,我到死也相信你。”說完黃群立起身,握住了肖黨的手。這一句話,讓肖黨心裏一熱,他嘴唇顫抖著,想說幾句話,一時又覺得說什麼也不合適。“團長,我走了,以後有用得著我的時候,給我個信。”說完黃群走出門去。這時肖黨才想起有一句話沒對黃群說,便又叫住了黃群。月光下黃群迎著肖黨立在那裏,肖黨走上前,瞅著黃群的眼睛說:“你該成個家了。”這時黃群的眼角有兩顆東西亮了一下,一閃又不見了。半晌,黃群才轉過身,走了。
肖黨躺在床上,他隱隱的又聽到了黃群的嗩呐聲。那一夜,他想得挺遠。
黃群走時沒有再到肖黨的小屋來,黃群走後,一個戰士送來了黃群的嗩呐。那小戰士說:“這是黃副師長留給你的。”肖黨接過黃群的嗩呐,久久沒說一句話。嗩呐的腰身,已被黃群的雙手磨亮磨紅了。那銅製的喇叭呈現出一片深紅色。在那裏,他看見照在裏麵的自己的影子。以後的日子裏,他每當看見黃群留給自己的嗩呐,隱約間就似有一曲調子在他耳邊回響。每每這時,都讓他想起許多往事。
孫科的孩子得了一場病,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蘭花一直護理著孩子。蘭花護理孩子時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孩子病好了。蘭花又住進了醫院。人們都說,蘭花的精神受到了刺激。
四
黃群走了,肖黨覺得心裏空出一個洞。更多的時候,他就望牆上掛著的那把黃群留下的嗩呐。望著望著,他的耳畔似又響起那熟悉的嗩呐調。他一下想到自己的兒子。兒子長這麼大還沒有叫自己一聲爹。他想,兒子現在也十幾歲了。他想去把兒子領來,可又想到眼下自己的處境。這時他很空洞的心就堵得滿滿的。
蘭花的精神受到了刺激,住了一段時間醫院,病情也沒有好轉。於是,孫科又把她接回來。接回家的蘭花經常哭哭笑笑的,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人們都說,蘭花的病和孩子的病有關。孩子病了一個多月,她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於是就瘋了。蘭花病了後,就辭去了工作。蘭花有時瘋,有時不瘋。蘭花每次抱著孩子時她不瘋,肖黨經常看見蘭花抱著孩子,從家屬院裏走出來。蘭花瘋後顯得老了許多,臉孔失去了光澤,頭發也不那麼齊整了。她抱著孩子時,目光很癡。懷裏的兒子也不哭鬧,似乎已經很懂事了,靜靜地望著母親,看著這個世界。於是,蘭花就和不懂事的兒子說一些瘋話。蘭花說:“兒子,兒子,找你爹去。”然後就望著天邊很遠的地方瘋瘋地笑。蘭花雖瘋,卻知道什麼時候該喂孩子。蘭花做著這一切時,神情專注,很有條理,看不出和正常人有什麼兩樣。蘭花的瘋隻是她那雙呆癡的眼神和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肖黨好久沒有見到孫科了。孫科很忙,上班時他是一團之長,回到家他還要照顧蘭花和孩子。肖黨見到孫科是個星期天。孫科抱著孩子,孩子在他懷裏哭鬧著。他走到院外的樹蔭下哄孩子。肖黨望見了孫科也望見了他懷裏的孩子。還沒等肖黨說話,孫科就說:“孩子鬧,他媽睡了,怕吵了她。”肖黨覺得孫科很不容易。好端端的蘭花怎麼突然就得了這種病呢?他想。他定睛再去細看孫科時,發現孫科也老了,再也不是戰場上生龍活虎的孫科了。不到四十歲的人鬢角已經出現了白發。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肖黨又看了一眼孫科懷裏的孩子,一晃已經有幾歲了。孩子看見肖黨時不哭也不鬧了,伸出小手衝他搖著。他伸出一隻手很笨拙地碰了碰孩子嫩嫩的小手,那孩子順勢撲在他的懷裏。他從沒抱過孩子,一時競無所適從。當他的身體接觸到孩子的一瞬間,他渾身滾過一陣莫名的暖流。一種做父親的體驗,這種體驗,差點讓他流出淚來。
孫科望著遠處的什麼地方,嘴裏說:“黃群說走就走了。”肖黨這時覺得鼻子有些酸。這時,他才真正感受到,原來他一直拿孫科和黃群當成自己的親人。他留在五團,黃群和孫科就是自己的寄托。黃群走了,他的心裏就空出一塊來,他總覺得黃群的走有什麼原因。
從那以後,倉庫這邊沒事時,他就會走到家屬院去,幫蘭花抱抱孩子。蘭花似乎還能認得出他來。他每次去,蘭花就把自己懷裏的孩子交給他說:“肖團長,你的孩子讓人領走了麼?”蘭花這麼說,他的心就有些酸。看著懷裏一天大似一天的孩子,他重新體驗到做父親的感覺。孩子一到他的身邊就很聽話,有時他牽著孩子的手在地上走一走,轉一轉,閑下來的蘭花就唱歌。蘭花唱的仍是《解放區的天》。肖黨聽到歌聲就想起黃群的嗩呐聲,然後他在心裏再重重地歎一次。
孫科當副師長了,孫科當上副師長並沒有見他有什麼高興的。每天早晨,孫科都要把一天的飯做出來,中午下班回來,再把這些飯熱一熱,每次吃飯時,他總是要看著蘭花和孩子吃完,他才吃。吃晚飯時仍要重複中午的內容。有時他開會,中午或晚上回不來時,他就提前通知一聲肖黨,肖黨就幫助把飯菜熱好,看著蘭花和孩子吃完睡下了,自己才回去。
孫科當上了副師長,對蘭花和孩子的感情更深了。晚上或星期天時,人們經常可以看到孫科挽著蘭花領著孩子,在營院裏散步。每隔幾天,孫科就要燒些熱火,在院子裏放好小凳和臉盆,幫蘭花洗頭。洗完了,孫科又靜靜地幫蘭花把頭梳理齊整。這時蘭花就唱《解放區的天》。孫科也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蘭花,望著望著,眼睛就潮濕了。
後來,這些事被宣傳科的幹事,寫成了幾千字很動人的故事,在報紙上發表了。更多的人都知道了孫科,都說:“孫副師長真不容易。”沒多久,孫科當上了師長,當上師長的孫科仍做著這一切。
肖黨仍經常去蘭花家,幫助做一些家務活。孩子一天天長大了,不用太費心地去帶了,這樣蘭花更多的時候就獨自發呆。有時肖黨去了,就陪蘭花在院外的石頭上坐一會兒。蘭花不說什麼,肖黨也不說什麼,兩個人的目光都癡癡地望在不遠處玩著的孩子。有時蘭花會莫名其妙地歎口氣,這時肖黨就一驚,抬眼去看蘭花,蘭花仍癡癡地望著遠方。半晌,肖黨才從蘭花望著的地方收回目光。他又想到自己昔日的家,自己的兒子。一想起這些,他心裏就胡亂地翻騰。他真想回老家看一看兒子。兒子現在長得有多高了?是個什麼模樣呢?可眼下自己這種處境,兒子會認他嗎?他又想到了那個憨實的女人,一想到這些,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五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幾個年頭。蘭花的兒子已經上學了。這期間,孫科當上了軍長。
肖黨還是肖黨,肖黨看管的倉庫沒變,他住的那間小屋沒變。軍營裏的兵走了一批又來了一茬。肖黨眼見著一批剛入伍的新兵,變成了老兵。最後又都複員了。於是又來了一批。肖黨每月仍領士兵的津貼費。每過一年,他的津貼費就會增加一元,肖黨是五團最老的兵了。一茬茬一批批的兵都知道肖黨。兵們對他很尊重,每次見到他都遠遠地和他打招呼。他也和那些兵很親近地打招呼。他望著這些兵,就想到了小德子。心想,這是一群多麼好的孩子呀。沒事時,他就和兵們聊一聊,問一些兵的老家的情況。他通過兵們,了解到了外麵的世界在一天天地變化著。晚上的時候,兵們經常聚到他的小屋裏,讓他講一講過去戰爭的事。他每次都講,每次講到在朝鮮的最後那次戰役時便不講了,兵們便也不再問了。他講這些時,兵們都仰起臉聽得出神,激動處兵們的眼睛裏會有淚光在閃動。他望著這一張張臉,一雙雙目光,眼前便閃現出當年那些兵們的臉。這時他的心就歎一聲,小德子臨死前交給他的那隻繡著金達萊的荷包至今仍壓在他的枕頭下。一想到這,一種很沉很濃的東西就從心底裏翻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