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時候,他望著眼前這些兵,會想起家鄉的兒子。兒子也快長這麼大了吧?想到這心裏就隱隱地有了幾分驕傲和自豪。他現在仍記著那憨實女人說的話,“兒子長大了,會讓他找你的。”有幾次他在夢裏,夢見了兒子。他知道是自己的兒子,可怎麼也看不清。夢裏的兒子隻是一個很模糊的影子。夢得多了,在夢中免不了有和兒子很動情的細節,在細節的關鍵處卻醒了,窗外是寥落的星星,清冷的寒夜。淚水無聲無息地就順著臉頰流下來。
很長一段時問了,他隱隱的有一種感覺。覺得兒子說不定哪一天就會來找自己。閑下來時,他就蹲在營院外的馬路旁,望著一個個走近的年輕人。他在那些年輕人的臉上辨認著兒子的模樣。他覺得隻要看見兒子,他會馬上就能認出來。他一次次想像著和兒子見麵時的情景。有時公路上已經不見一個人影,他仍呆呆地癡望著。他每次期待兒子時總是全身心地投入,塵世間的一切事物,一下子離他很遠。心裏想的就是兒子。一天,他正入神地呆望時,一輛小車在他麵前停下了。車裏走下孫科。孫科一直走到他麵前,他仍沒發現。孫科立在他一旁半晌,叫了一聲:“團長——”他這才回過神來。抬頭見是孫科,又看了眼停在一旁的小車,還有立在車旁的隨行參謀,他才慌慌地立起身,叫了一聲:“軍長。”孫科的眼睛卻潮了,麵前這位癡呆木然的老人就是當年那個八麵威風的團長麼?如果沒有那次戰役,眼前的老人會是軍長?司令?孫科望了他半晌,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拉過他的手說:“有機會,回老家看一看。”
孫科這句話他就再也忘不掉了。他平靜的日子再也不平靜了。回去一趟,看看兒子,這個念頭不時地在他心裏鼓噪著,一天天、一夜夜地執著地在他心中生根開花。
終於在一天,他來到了軍部大樓,他要找孫科請假。門口的警衛不認識他,把他攔在門外,問他找誰。他說出了孫科的名字。士兵看了他半晌,才往裏撥了一個電話。他不知這個士兵在給誰打電話。沒多一會兒,走出來一個很年輕的幹部,那幹部他看著麵熟,卻記不得在哪裏見過。那幹部卻認得他,熱情地把他領到軍長辦公室門口。他聽出孫科正在屋裏打電話,他就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敲門進去。孫科見到他先是一驚,這麼多年,肖黨第一次來找他。他望著孫科,就把自己想回老家看一看的想法說了出來。孫科馬上就說:“好,早就該回去看看了。”孫科沉吟一下又問:“要派個人陪你回去麼?”肖黨搖搖頭:“不用了,我還沒糊塗。”孫科就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元錢,塞到肖黨的手裏,聲音潮潤地說:“回去用。”他忙搖頭推讓。這麼多年,他很少有花錢的時候,津貼費都攢了起來。他心裏盤算過,回一次家足夠了。趁孫科沒注意,他又把那二百元錢塞到孫科的辦公桌抽屜裏。
他坐了火車,又坐汽車。恨不能一下子就飛回到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小山村裏。他還清晰地記得門口長了兩棵榆樹的小房子。他趕回村裏時正是下午。小村裏很靜,他又看到了村頭那兩棵老榆樹。樹下的房子已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兩間小房了,而是三間。看模樣,蓋起的時問不很長。他不敢貿然走進去,在門前徘徊了好久。他透過窗口向裏望,看見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女人坐在床上補衣裳。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女人,雖然老了,可他一眼仍能認出她來。一時間,酸甜苦辣,一古腦從他心裏翻騰出來。他的眼前模糊了,半晌,他才艱難地一步步走過去。當他站在女人麵前時,女人剛開始把他當成過路討水喝的了。女人說:“水井裏有,自己打吧。”他沒動,立在她麵前看見了她頭頂花雜的頭發,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淚水便湧了出來。女人這才抬起頭,怔了半晌,然後驚呼一聲,扔下手裏的衣服,站在他的麵前。轉瞬,女人的淚水洶湧地流出來。久久,他首先開口說:“我來看看兒子。”女人一下子撲在了床上。女人邊哭邊訴說這些年關於他的傳聞。從女人的嘴裏,他才知道,家鄉流傳著有關他的諸種傳說。有人說,他是美國人派回來的特務,讓政府抓住了,又有人說他在坐牢……這麼多年了,女人怕孩子知道這事,影響這個家庭,一直沒有告訴孩子真相。孩子現在已經不姓肖了,早就改成了現在男人的姓。孩子不知道他這個親生父親。女人說完這話時,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腳下,哀求著說:“你千萬別見孩子,孩子還年輕,他還有前途哇——你不能連累他呀——”女人說到這,他什麼都明白了。有些事是他早就料到的。可他聽完女人的話,一下子還是木然地立在那裏。他想,我不應該回來,自己已經是多餘的人了。這次,他沒有流淚。他在出門時,拿出了身上全部積蓄,隻留出自己返回的車票錢。把剩下的錢塞到女人手裏,女人不要那錢,他哽咽著說:“孩子我沒養他一天,這錢……”說到這聲音就顫抖了。女人的聲音也不成了調:“這麼多年,你也不易——”停了停女人又說:“等你不行那天,來個信。讓兒子在十字路口……燒些紙……也算是個緣分。”他聽了女人的話,仰天長歎一聲。他走出門的時候,女人又追出來說:“孩子要放學了,要不,你遠遠地看上他一眼再走?”他很感激女人的這句話,於是衝女人點點頭。他走出院子,坐在村頭路旁的一塊石頭上。果然,不一會兒,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手臂上戴著印有紅衛兵字樣的袖章出現在院子裏。女人迎出來,很響亮地喊一聲:“大寶——”他聽到了那一聲喊,知道這一聲是在告訴自己,這就是兒子。他抹了兩把湧到臉上的淚,終於看清了兒子的麵孔。兒子和自己年輕時長得一樣,比自己那時高些,也胖一些。他真想大聲叫一聲:“兒子!”可他不能,他控製著自己。女人最後向他這裏望了一眼,就牽著兒子的手進屋了。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蹲到路旁的溝裏,手捂著嘴嗚咽著哭了起來。
他已記不清後來怎麼坐汽車、又怎麼坐火車回來的。回來後,他就大病了一場。一連在床上昏睡了幾天。病好後,他一下子就老了,頭發白了一半。他愈發地思念兒子。他再想兒子時,具體了,形象了,也生動了。他開始恨自己,恨自己怎麼沒有在那次戰鬥中死去。如果死了,也許兒子會記著自己,記著有這麼一個父親。可現在兒子競連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六
肖黨自從老家回來,很少再走出他那間小屋。孫科在一天晚飯後摸黑來到他的小屋,兩個人黑著燈在屋裏坐著。孫科什麼也沒問,他什麼也沒說。最後孫科要走了,黑暗中,孫科抓住肖黨的手握了一下。瞬間,他覺得孫科是完全理解他的,就為了這,他差一點流出淚來。孫科走到門外時,在黑暗裏歎了一聲。他又想,孫科也不容易。
孫科當上軍長後,就搬進了一幢小樓。小樓在辦公樓的東側,進出那棟小樓都要經過軍部的門崗。從此,肖黨很少再見到蘭花和她的兒子。偶爾的,蘭花會從小樓裏走出來,到他們五團的院裏轉一轉。蘭花的兒子已經大了,再也用不著蘭花帶了。他看到蘭花時,才發現蘭花是真的老了。蘭花的頭發也已經花白了,臉色一如既往地蒼白著,沒有一點血色。蘭花的目光仍然癡迷。走在路上的蘭花,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什麼地方,嘴裏叨叨著隻有她自己明白的話。有幾次,蘭花從他身旁走過,都沒認出他來。隻有一次,蘭花望了他一眼,他立在那裏,等著蘭花對自己說點什麼。蘭花卻什麼也沒說,眼裏湧出兩滴淚,在眼角凝著。他想,蘭花一定是認出自己了,他等待著蘭花說點什麼。蘭花還是什麼也沒說,走了。
眼瞅著一個稚氣的孩子長成了青年,眼瞅著一個中年人說老就老了。
蘭花的兒子已經長得和孫科差不多高了,高中快畢業,馬上就要考大學了。有時在傍晚的時候,孫科和兒子一起從那棟小樓裏走出來,到院外散散步。孫科看到肖黨獨自坐在小屋前時,便走過來,兒子就加入到幾個玩球的兵之中。孫科不說什麼,在肖黨身旁默默地坐一會兒。目光卻一刻也不離開兒子。肖黨羨慕地望著這一切。孫科懂得肖黨的心,便說:“等咱們老了,不能動了,就讓這孩子來孝敬咱們。”孫科的目光很溫暖地包圍著正在和兵們玩球的兒子。孫科這麼說時,他的眼睛就潮了。喉嚨裏咕咕響一陣,孫科又說:“這孩子你沒少操心,我的孩子,也是你的。”肖黨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了。孫科又坐一會兒就立起身,和兒子親親熱熱地走了。肖黨心裏就說:“多好啊,他們。”於是又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大了,也會娶妻生子的。這個世界上就會有肖黨的骨血在一代代流傳下去。這麼一想,心裏就多了幾絲安慰。孤寂的日子就有了份內容。於是,日子就年複一年地過去了。從來沒有人給他寫過信,有一天他卻收到了一封信。送信的戰士把信送到他的手上,他仍不相信這是自己的信。他撕開信,才知道信是黃群來的。黃群走後,他便再也沒得到過黃群的音訊。他的雙手顫抖著,黃群在信上說:他回到老家以後一切都好,現在農村實行責任製了,老都老了,全鄉的人卻推薦他當了鄉長……最後還說,現在仍然自己過,就是非常想念肖黨,並讓肖黨什麼時候去他那裏看一看,並代表全鄉人歡迎他去落戶……
肖黨讀著黃群的信勾起了他往昔的許多往事。他弄不明白黃群為什麼要走,為什麼到現在仍然一個人過。他又想到了蘭花,想到了抓紙鬮那次……那天,他又把黃群留下的那把嗩呐從牆上摘了下來,放在自己的麵前靜靜地看。他的耳畔又回蕩起那親切遙遠的曲調。
那一晚,他眼前出現了小德子。小德子用手捂著流血的胸口,臉色蒼白地喊他爹。他不明白小德子為什麼要喊自己爹,應該喊團長才對呀。他驚怔了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眼前的小德子消失了。可眼前曾經出現的這一幕卻怎麼也忘不掉了。那一晚他再也睡不著了。小德子從參軍到跟著他南征北戰的那些日子,像過電影似的一幕幕地在他眼前浮現。他知道,小德子參軍前就是個孤兒。這個世界上小德子已沒有任何親人了。他又想到小德子剛才在夢裏喊他爹的情景,那情景很真實。小德子,可憐的孩子,他在心裏一遍遍地念叨著。
轉天,他到商店買了一疊黃表紙裁了,他翻翻牆上的日曆牌,還有幾天就是清明。清明節那天晚上,他走到十字路口上,把那疊黃表紙燒了。燒紙的時候,他也一同把珍妮送給小德子的荷包也燒了。這時他突然想到了珍妮。珍妮現在怎麼樣了,她也在懷念小德子麼?這麼多年,生生死死的他從來不信這個,可他不這麼做,心裏就不踏實。就為夢中小德子喊的那一聲爹,紙火紅紅地在他眼前燃著,周圍更多的一堆堆紙火紅紅地在燃著。他望一眼那些神情專注燒紙的人,突然想到,這裏的人有誰在為那些戰死的人燒紙呢?十字路口上的紙火像一片繁華的街燈在他眼前飄舞著。他的眼前又閃現出幾十年前那場戰爭,那些火光,那爆炸聲……那一晚,他蹲在灰燼旁好久。從那以後,他的夢裏再也沒有出現過小德子。他有時盼著小德子能出現在他的夢中,他真想和小德子聊一聊。
孫科很忙,他很少再能見到孫科。有幾次全軍召開大會,全軍的人站在大操場上,檢閱台上站著孫科。肖黨遠遠地站在隊伍的後麵望著台上的孫科。孫科衝全軍的人講話,聲音很洪亮,全軍人所有的目光都盯著台上的軍長。在肖黨的眼裏,軍長就是軍長。孫軍長已經開始發福了,隆起的將軍肚,還有露在軍帽外那一縷銀白的頭發……這一切無不標誌著一個老人的身份和地位。他的每一聲腔調,每一個手勢,都透著一種資曆和風度。
他望著台上的孫科,又低頭望一眼自己。一身戰士軍裝鬆鬆垮垮地套在自己身上。平平癟癟的肚子,幹瘦的身軀,他的腰自從在那次戰役中被擊了一槍,到現在子彈仍在身子裏,因此,他的腰永遠也不能挺直了。他望著孫科再望自己時,心想,人家畢竟是軍長。
七
時間使肖黨和孫科都老了,都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部隊開始減編時,上級決定讓孫科離休。孫科在離休前想到了肖黨。肖黨的年紀比他還要大幾歲。他想起肖黨這些年所走過的路,心裏有些不是個味。他在離休前,讓秘書從保密室找出了肖黨的材料。這是肖黨當年寫的那份交待材料。他看到那份已經發黃的材料,就想起昔日的一幕幕往事,他的心就熱了。他親自起草了一份報告,報告上寫了過去多年的曆史,肖黨的苦楚……孫科寫著寫著淚水就流下來了,滴在了稿紙上。他把浸著自己淚水的報告,連同幾十年前肖黨的那份材料一起送到了軍區。做完這些後,孫科想,肖黨的晚年就看它們在軍區的命運了。
孫科的離休很快辦完了手續。肖黨的那份報告競也批下來了。恢複原來的正團職職務,離休。時間把一切變得什麼都沒有什麼了。孫科看到那份批件時,終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孫科把這一消息告訴肖黨的時候,肖黨好半晌沒有說話,望著天空,眯著眼,樣子似乎很平靜。孫科知道,肖黨在極力控製著自己。
肖黨在離休前向領導提出了一份請求,他要領一套新式軍裝,還要佩戴軍銜。領導不知道肖黨這是什麼用意。一想到許多年來肖黨受的委屈,便答應了。肖黨領來衣服那天,他就把那身黃呢校官服穿上了。穿著佩戴軍銜的軍官服的肖黨來到五團軍營門口,讓人給他照了一張相。照完相的肖黨回到小屋後,便把軍裝脫下來了。他看著那身嶄新的軍裝,哭了。
肖黨把穿著軍裝的照片寄給了老家的那女人。信裏沒寫字,隻夾著一張照片。
肖黨和孫科很快就都搬到幹休所去住了。孫科住在軍職樓裏,那是幢小樓,樓上樓下隻住兩家,門前有花壇,花壇裏噴著水,很好看。孫科的對麵,是一幢灰樓,裏麵住著肖黨。孫科不再是軍長了,已經不忙了。剛開始,還有一些人來找他,來看他,和他說一些軍裏的事。漸漸地人來得就少了,人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閑下來的孫科,每天早飯後,就挽著年邁的蘭花從樓上走下來,繞過噴水的花壇,坐在有陽光的石凳上。蘭花這些年的病,已使那個會唱歌,會扭秧歌的蘭花不複存在了,歲月的皺紋在臉上堆積著,那雙目光仍那麼呆,那麼癡。蘭花不說不笑,就那麼坐著。兩眼癡怔地盯著一個地方,仿佛人已經死去了。
肖黨每天也從灰樓的門洞裏走出來,到外麵坐一坐。他走過來的時候,孫科就抬一抬屁股,衝他點點頭,笑一笑。肖黨就叫一聲:“軍長——”孫科忙說:“老團長,莫這麼叫,要叫你就叫我孫營長。”肖黨聽了孫科的話,怔一下,鼻子一酸。他在靜靜的陽光下,望著孫科臉上出現的老人斑,心裏喟然長歎一聲。人都會老的,歲月啊——他想起了黃群。黃群現在還當鄉長嗎?要是黃群還在部隊。現在也許是三個人在這裏坐著了。半晌,他就說:“要是黃群在,我們五團的人就齊了。”孫科沒看肖黨,扭頭卻深深地望了一眼蘭花。蘭花仍呆癡地坐在那裏,似乎這個世界已經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了。“黃群走了——走了好哇——”孫科說。孫科說完這話時,目光瞅著很遠的地方,似想起了久遠的往事。
幹休所裏的一些老人,每天都沒什麼事可幹。有幾個老人,顫顫抖抖地從家裏搬出躺椅,放到樹蔭下,然後半仰在躺椅上,眯起眼,瞅空中。那神情似睡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肖黨和孫科都坐在石凳上,望著眼前這靜謐的世界。
“人都有老的時候。”孫科說。
“不論誰都是。”肖黨說。
“人都得老。”
“都一樣。”
兩個人望著遠方的天際,那裏有一抹淺淺的雲,一動不動地浮在那裏。“這麼多年,似做了一場夢。”孫科又說。“是夢,也不是夢。”這時呆坐在一旁的蘭花,突然衝著太陽很響地打了個噴嚏。蘭花皺皺的臉,抽動了幾下。兩個人都很專注地看著蘭花。兩個人就想起剛解放這座城市時,那扭著秧歌的青春的身影。孫科的眼睛潮濕了。
久久,肖黨把目光挪開,盯著孫科的臉。
“還記得那次抓鬮麼?”
“記得,是黃群先抓的,他沒抓到。”
“其實那兩張紙都是空的。”
孫科扭過頭,望定肖黨好半晌,嘴唇抽動了一下。
“當時我知道黃群會先抓……”肖黨說到這停住了。他又去看了眼蘭花,蘭花仍那麼木然地坐在那。
“我覺得你和蘭花更合適。”肖黨又說。
“你錯了,蘭花要是和……也許不會這樣。”孫科的聲音顯得很虛弱。
肖黨這次盯緊了孫科的臉。那臉上布滿了懺悔。
“黃群走了——”肖黨終於無力地籲出一口氣。
“還記得那支歌麼?”孫科突然說。
“解放區的天?”
“那歌真好聽。”
“黃群到走都在唱它。”
然後兩個人就沉默了,往事斷斷續續地在他們眼前閃過。
幹休所的空地上,一群建築工正蓋著一座樓。以後會有更多的離退休的老人,都搬到這裏住。樓周圍的腳手架上,站著一個少年,那少年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肖黨心想,這麼小的年紀就出來做工了,他的父母呢?肖黨想見這少年,就想起當年看到自己的兒子。那年,兒子也差不多這麼大。他一想起兒子,就已想到了老家。兒子現在在老家幹什麼呢?屈指算來,兒子已經是中年人了。兒子結婚了麼,兒子有孩子了麼?一想起這些,他的心就亂亂的,沉沉的。
孫科的兒子大學一畢業,就分到外地去工作了。兒子分到外地是孫科執意這麼做的。孫科對兒子說:“你媽有我呢,年輕人,出去闖一闖有好處。”兒子便留在了外地。“我想兒子了。”孫科說。肖黨一驚。看孫科的臉,孫科專注地望蘭花。肖黨的眼睛潮濕了。
八
肖黨自從住進幹休所,就時常望著偌大空蕩的房間發呆。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於是他就會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他又想到了倉庫門口那間小房,住在那間小房裏,他才覺得安生踏實。他又想到被俘時那間帶著鐵欄杆的小屋。他黑著燈,坐在窗前望著整個幹休所的院落。他的目光落到對麵那幢小樓時,他的心就跳了一下。要是此時黃群和蘭花住在那幢小樓裏呢?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這麼想時,感到在遙遠的地方,有一曲嗩呐聲響起,久久地在他耳際回蕩。這時,他才真切地感受出,黃群在吹那曲歡快的《解放區的天》時,透出的是哀婉,淒涼。他又找出黃群留給他做紀念的那隻嗩呐。此時,他覺得那隻嗩呐很沉重,凝著黃群的記憶和愁苦。
蘭花突然病了。蘭花是被一輛救護車拉走的。早晨,孫科又像每日一樣,吃完飯,幫助蘭花梳完頭,攙扶著蘭花走下樓梯。蘭花在邁最後一階樓梯時,一腳踏空了。孫科扶了一把沒扶住,蘭花就跌倒在地上。蘭花就人事不省了。
在肖黨的記憶中,瘋了之後的蘭花,好像從來沒有得過什麼大病。蘭花一跌就倒了,就似一架耗損嚴重的機器,說不行就不行了。他想自己說不定哪一天,也會像蘭花一樣,說倒就倒下去了。
蘭花住在醫院裏,他去看了一次。蘭花雙眼緊閉,仍沒有清醒過來。孫科一直陪在一旁,望著蘭花一遍遍地說:“是我害了她,這輩子。”孫科一直流著淚。肖黨不明白孫科的話,陪在一旁心裏也不太好受。他就一直陪著蘭花,陪著孫科。蘭花躺在床上,身子薄得像一張揉皺的紙。天漸漸地暗了,兩個人一直坐在蘭花的病床前。打開電燈開關的時候,兩個人突然發現蘭花睜開了眼睛。蘭花睜開眼睛後,目光從孫科的臉上移到肖黨的臉上。自從蘭花瘋了以後,兩個人就再也沒有見過蘭花的這種眼神。兩個人同時驚奇地睜大眼睛。孫科嘴唇顫抖著,一把抓過蘭花的手,哽咽地說:“還認識我嗎?”肖黨也彎下身子,沙啞地說:“我是肖黨。”蘭花的目光又從這個人臉上移到另外一個人的臉上。這時,從蘭花的眼角滾出一串濁濁的淚水。
孫科也哭了,含混地叫了一聲:“蘭花——”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蘭花終於清醒過來。她的目光從兩個人身上移開,望著窗外。窗外的星空正繁星點點。久久,蘭花似吟似喚地說:“怎麼少了一個人?”兩人起初愣了一下,後來兩人都明白過來,蘭花說的是黃群。於是孫科就說了,從孩子那場病,到黃群回老家,兒子考大學……蘭花一直靜靜地聽著,邊聽邊流淚。孫科一連說了好久,肖黨也說。
蘭花清醒過來,就要求回家。孫科征求了醫生意見。醫生告訴孫科,蘭花已經不行了,準備後事吧。孫科就含著淚把蘭花接回了家。蘭花回到家後,躺在床上,拿過兒子照片看了半晌。孫科就說:“我已給孩子去了電報,他就回來看你。”蘭花瞅兒子照片時,兩眼竟放出少有的神采。肖黨望著蘭花的目光有幾分吃驚,一個快不行的人,何以有這麼好的精神。蘭花蒼白的麵孔浮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蘭花放下兒子的照片,望定孫科說:“你出去一下。”孫科有些不解地望一眼蘭花,又望一眼肖黨。肖黨也是滿臉的不解。孫科還是退了出去。輕輕掩上門。蘭花望定肖黨,說:“肖團長……我要不行了……當初是你決定孫科娶我……我不怪你……孫科這輩子也不容易……我告訴你……那孩子不是孫科的。”蘭花說完這話移開目光。肖黨驚怔地立在那。這麼多年,他幾乎把孫科那次負傷出院時醫生的證明忘記了。他認為孫科已經治好了病,才有了孩子。他馬上又想到黃群的轉業和蘭花的瘋。肖黨終於什麼都明白了。這時蘭花又說:“我要見黃群,最後一次了。”蘭花說話時,眼裏一直淌著淚水。
蘭花在等待兒子和黃群時,一次次清醒,一次次昏迷。肖黨和孫科一直在蘭花的病床前看守著。在蘭花又一次昏睡過去時,肖黨望定了孫科,想說什麼,張了幾次嘴巴又合上了。孫科垂著頭說:“你什麼也不用說了,其實我早就知道,我不恨黃群。是我對不住蘭花。”肖黨也垂下頭,他沒有料到一切會是這樣的結局。
黃群老了,滿頭的白發,滿臉的焦急。他一見到蘭花淚就流下來了。肖黨和孫科都從房間裏退出來。兩個人不知道蘭花和黃群說了些什麼。過了好久,黃群從屋裏蹣跚地走出來,兩隻眼睛紅腫著,似喝醉了酒。衝肖黨說:“我那把嗩呐還在麼?”
肖黨很快地取來了那把嗩呐。黃群的嗩呐響了。黃群吹的仍是那曲《解放區的天》。嗩呐聲悠揚地響著,在靜謐的天宇下久久回蕩。一遍又一遍。
蘭花死了。
蘭花死後,兒子的工作調到了老家。他和孫科住在一起。他說,母親讓他照顧好孫科的晚年。
黃群又回去了。黃群臨走時,一手拉著肖黨,一手拉著孫科說:“我們老了,過去的一切也都老了。”
孫科的兒子,每過一段時間就去看一次黃群。每次去看黃群時都是孫科送他上路。每次孫科都衝兒子說:“你在那裏多住幾日。”兒子不說什麼,隻是點點頭。沒幾日,兒子便又回來了,仍和孫科住在一起。
九
蘭花死後,孫科似少了什麼。整天無著無落的。再坐在石凳上曬太陽時,他總去望昔日蘭花坐過的石凳,一望就是半晌。然後歎氣。肖黨默坐在一旁陪著孫科。有時兩人一坐就是一天。兩人誰也不說話,就那麼坐著。
孫科每天都盼兒子下班。兒子下班時,他那雙發癡的眼睛就一亮,迎著兒子站起來。兒子走過來,攙著孫科走回去。兒子每天上班時,孫科都要隨在兒子身後,一直把兒子送到大門口,直到兒子說:“爹,你回去吧。”他才戀戀不舍地走回來。
肖黨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又想到了寄回老家的那張照片。時間過去了,人老了,一切都過去了。他一陣陣地想起老家。想老家門前那兩棵老榆樹,想兒子。這想法似春天裏田地裏剛冒芽的禾苗,一天天滋長著。
又過了一段時間,肖黨突然在幹休所失蹤了。孫科坐在石凳上一連等了肖黨好幾天也不見人影。他就想,一定是肖黨病了。他就去敲肖黨的門,沒人應。他就找來了幹休所其他的人,破門而人。肖黨的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桌上留著給幹休所領導的一封信。信上說,房子還給組織,自己回老家,再也不回來了……
孫科獨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望著門前的車流人流,他在人流裏尋找著,他很希望能在那人流裏找到肖黨的影子。孫科一直在等肖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