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蝴蝶(1 / 3)

章立早隨劇組一從外景地回來,臉沒洗便騎上自行車往幼兒園趕,他怕去晚了,黑子被接走。

趕到幼兒園時,幼兒園的鐵門已經開了,等在鐵門外的爸爸媽媽們迫不及待地擁了進去。他一眼就看見了黑子,黑子正孤單地站在一棵樹下背著手仰著頭朝樹上望。樹上正有一隻蟬寂寞地叫著。章立早叫了一聲:黑子。黑子很慢地轉過頭朝他望了一眼,終於發現了他。黑子的眼裏有很亮的東西一閃,很快又不見了。黑子仍背著手衝走過來的他說:你好。他聽了黑子的話心裏突然湧上一種悲哀,這種悲哀像洗淋浴一樣很快湧遍了全身。他蹲下身看著黑子的眼睛,黑子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看著一個又一個小朋友被爸爸媽媽接走。他忙從衣袋裏掏出一小塑料袋五彩石遞到黑子麵前:看,黑子喜歡麼?這是爸爸從南京給你帶回來的。黑子猶豫地伸出手接過那一袋五彩石小心地裝進口袋裏,瞅著他說:媽媽一會兒就來了。

他歎了口氣,想衝兒子說點什麼。這時他看見小蔥阿姨朝這邊走過來。小蔥阿姨笑著衝他說:章導演怎麼好久不見了?他站起來,手撫著黑子那顆毛茸茸的頭說:去南京拍片子去了。小蔥阿姨就很媚地衝他笑,他就想起以前小蔥阿姨對他說要當演員的話。他忙說:小蔥你的事我記住了,一有合適的機會我就讓你上。小蔥阿姨就很甜地說:黑子頂聰明了,沒事他就像大人似的愛琢磨點事。

孩子們都被接走了,一時間幼兒園裏的一切很空蕩。黑子朝門口看了一眼,回過頭衝小蔥說:阿姨再見。又看了一眼他囁嚅一下說:爸爸再見。黑子說完再見時,他分明聽見黑子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他的心又緊抽了一下。回過身去的時候,他就看見了肖南芳。肖南芳沒有看他,一把把黑子抱起來,聲音有些哽咽地說:想媽媽了嗎?一邊把黑子放在車後座上,黑子嘀咕一句:媽媽你就不能問點別的。好啦好啦,媽媽不問了。肖南芳一邊說一邊推起車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蔥阿姨很快地脫去了白大褂,露出一雙穿緊身褲的大腿,那雙優美的腿向前移了兩步,用一種很熱情的聲音說:章導演不到屋裏坐一會兒?別的老師都下班就我一個人呢。然後帶著一種暗示地望著他。他突然想嘔吐,白著臉望了一眼剛才兒子看的那棵樹,此時樹上的蟬不叫了,世界一下子變得很空曠。

他離開幼兒園,很沒滋味地在街上走。正是下班的時候,車流人流彙在一起讓人想大喊大叫幾句什麼。他有些茫然地走在人行路上,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在人群中艱難地走著,不知要走向哪裏——他又想起了不知在他幻覺裏出現過多少次的場景——

大漠。落日。一支駝隊悠然地走在戈壁上,無風。畫麵半明半暗。西墜的落日拉長駝隊的影子,影子像一座座山向前移著。

戈壁空曠如野。一個孤獨的旅人走在駝隊後麵,一件老板羊皮襖,頭發零亂,胡須不長卻堅挺。大漠空寂無聲。駝隊滯重單調的聲音像一串雜亂的音樂,河水一樣向前流淌。旅人的目光望穿大漠,空曠渺遠。

很長時間了,他一次又一次溫習著這樣一組單調的畫麵。這一組畫麵他曾經曆過,就在他的一部影片裏。此時,這部影片的所有情節他早就淡忘了,惟有這一組畫麵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記憶裏。

看報睞,看報睞,《古都晚報》,花邊新聞,導演離婚,另有所愛,快來看,快來買呀——一個小夥子站在報攤前起勁地吆喝著。

他一激靈,從遠古的畫麵中回到了現實。小夥子仍在喊——導演離婚,另有所愛。快來看,快來買呀——

一個少女手捧著一份報紙邊看邊衝同伴說:我要是那個女主角就好了,瀟灑愛一回。

女伴說:人家導演能看上你?聽說人家又拍完了一部片子,題目就叫《愛不回頭》。

章立早立住腳,一直看著兩個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他想報紙上一定又編排了他什麼,他從賣報的小夥手裏買了一份《古都晚報》,他在二版上很快找到了自己那條花邊新聞,題目就叫《愛不回頭,瀟灑一回》。還配有一幅他和某女演員的工作照。正文他看都沒看,便幾把撕了那份晚報,他找了半晌也沒有找到垃圾箱,便一揚手把碎紙片扔在了街上,隨後仰起頭衝天空罵了句:日你們母親——行人立住腳驚懼地望他,他的耳畔響過幾聲驚驚詫詫的聲音:一個瘋子,這人準是瘋子。他沒有理會那些聲音,跳上自行車瘋了似的向前騎去。他認識喬虹是在電影學院的宿舍裏。那時他準備投拍一部電影,劇本已經寫好,是一部城市愛情題材的片子,劇本從主題到立意都很新穎,他不想把片子拍俗了,因此他不想用那些觀眾都熟悉的演員。他想用一些新麵孔來完成他的再度創作。他想到了電影學院這些本科班的學生。一星期前他就帶著劇本來到電影學院,讓她們先讀讀本子,然後再聽昕她們的想法。他讀劇本時其實女主人公的形象已經在他腦子裏活了,長得不一定漂亮,但一定得有氣質有個性,敢說敢愛敢恨的那一種。他一走進電影學院的大門,眼前陡然就亮了一下,他想起攝像李以前說的一句話:電影學院是美女國。他一想到這話心裏就笑了一下。他看見樹蔭下有幾個姑娘在練形體,她們的確是無可挑剔的。

那一天晚上他坐在她們的宿舍裏,剛開始還很振奮,覺得眼前任何一個姑娘都可以演這部戲的主人公。可聽了她們說完了對劇本的理解,剛進門憋著的那股勁便一點點地消失了。他看著眼前這些漂亮的一群,心想,這些姑娘其實也挺可憐的,除了爹媽給了她們一張好看的臉蛋外,似乎腦子裏還缺點什麼。他聽著她們一個個地發言,他開始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沒有禮貌地征求一下她們的意見,便點著了煙,她們似乎並不計較這些,有個女孩還自己動手從他煙盒裏抽出支煙,熟練地點燃,他衝那女孩笑一笑,發現她正很媚地衝自己眨眼睛,他佯裝沒見。他長籲一口氣,準備一走了之時,突然一個坐在角落裏的姑娘說:能再坐一會嗎?我想說兩句。他聽見她這麼說,便把要立起的姿勢又收了回去。他盯著她問,你叫什麼?她說:喬虹。他衝她點點頭。

喬虹坐直身子不動聲色地說:我覺得劇本中的女主人公是個很普通的姑娘,正因為她的普通,才有了她戀愛以後極不普通的心理,她怕失去那份得到的愛,更怕對方瞧不起她,於是才有了她劇本中的矛盾糾葛,最後悲劇的結尾,也完全是她的普通命運造成的,如果她瀟灑一些就不會出現那樣的悲劇,正因為她的普通,沒那份灑脫,才有了現在這樣的結尾……

她說這些的時候,他一直注視著她。她的確在這些漂亮的姑娘中算不上漂亮,可她對劇本主人公命運的把握已經吸引了他。她還沒有說完,他就想,就是她了。她一直說下去,說得很激動也很動情,臉漲得通紅,由此他斷定眼前的喬虹在平時場合下絕不是善於言辭的人。一等她說完,他就說:明天你能找我一下麼?說完他掏出名片遞給喬虹。喬虹接過名片並沒有看,而是衝他點點頭。

那部片子正像他預想的那樣,一切都挺順,喬虹自然也成功地塑造了女主人公。喬虹也因此而嶄露頭角。那時喬虹還沒有畢業,她還是一個學生。

那部片子一拍完,到後期製作,到公演,直到獲獎,一路綠燈。可他心裏仍悵悵的,似乎少了什麼。他就想:是不是已經愛上了喬虹。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想法。那時他還沒有和肖南芳離婚,和肖南芳離婚是以後的事。

他在電影廠招待所裏見到喬虹是轉天早晨。他見到喬虹,喬虹剛起床臉還沒洗,他看見喬虹兩眼有些紅腫,他似乎猜到了什麼,沒說什麼,把食品袋裏的兩根油條放到茶幾上說:還沒吃早飯吧?喬虹從床下拖出臉盆走出去。他點燃支煙坐在沙發上,他的目光定在被角壓的報紙上,他伸手拿過那張報紙,正是昨天晚上他撕過的那張晚報,他一眼就看見了他和喬虹坐在樹下談劇本的那張照片。他鬆開手那張報紙落在地上,他深吸口煙,把頭靠在沙發上。有關他和喬虹的花邊新聞他聽到的太多了。無論他走到哪裏,也無論是劇組裏有沒有喬虹,他和喬虹都會作為一種當地的新聞被人們所津津樂道,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這些照片和這些新聞是哪些無聊的人編排出來的。他不想興師動眾起訴那家報紙,這樣的報紙多得讓他起訴不過來,他也沒有那個心思起訴,他覺得這一切都無聊極了。他和喬虹一直都用沉默看待這件事的。

喬虹洗漱完進來的時候,他已經把那張報紙重新拾起來放到原來的地方了。他站起來說:先吃點東西,然後去錄音棚,今天開始錄音。喬虹點點頭。他站了一會兒,把半截煙扔到門口的痰盂裏,走了。

錄音的時候,喬虹莫名其妙地走神,聲音總是和畫麵上的口型對不上。章立早一次次喊停,他瞅著喬虹說:你不應該這樣。喬虹勉強地衝他笑了一下,接下來,喬虹的嘴型是對上了,可聲音就像不是從喬虹嘴裏發出的。他歎口氣。“啪”地一聲把機器關上了,揮了一下手,衝著一些等待錄音的演員說:今天就到這裏吧。喬虹走的時候,回了一次頭,聲音很輕地說了句:對不起。喬虹在那一刹那,眼圈裏漾了一層很晶瑩的東西。他沮喪地坐在監控台上,恨不能一拳把眼前的機器砸個粉碎。

李攝像不聲不響地走了過來,扔給他一支煙,他瞅也沒瞅便把煙點燃了,他閉上眼靠在椅子上。李攝像把衣服往肩上一搭瞅著他說:走,到我那去解解悶。章立早睜開眼看了眼李攝像,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可他並不想動身。李攝像不由分說拉起他就走。他隻好不情願地跟上。

他坐在李攝像的摩托車上,李攝像像個騎士在馬路上左衝右殺。摩托車帶起一股風掀開一位騎自行車女孩的裙子,女孩在那一瞬間露出兩條光潔的大腿。他看見李攝像在反光鏡裏的一張笑臉,同時聽到李攝像嘀咕句:她沒有穿內褲。他心裏笑了一下。

摩托車離開了北三環,再往前走行人就少了。他知道李攝像前兩年在郊區新建的那個小區裏買了一套公寓。李攝像以前並不在電影廠搞攝像,而是搞廣告,那幾年李攝像扛著一架破機器幾乎跑遍了全城所有的公司,每天晚上電視裏的廣告差不多都是他拍下的。幾年下來便有了一些積蓄,買了這套公寓後,他就找到他說:不搞廣告了,那玩意沒蚯毬意思,我要搞藝術。章立早拍了一下李攝像的肩膀沒說什麼,兩人是中學時同學,後來上大學時,章立早學的是導演,李攝像學的是攝像。一個攝像半個導演,章立早早就想拉他一起幹了。李攝像笑著說:就算我重新歸隊吧。

看見一片菜地的時候,摩托車減慢了速度,公寓蓋起來時間不長,周圍的配套工程還沒有完全建成,一條馬路坑坑窪窪的,終於摩托車在顛簸中停了下來,這是一套七層樓房,奶白色,看上去很幹淨也很舒服。李攝像就住在最頂層,他說頂層清淨。

客廳很大,直通陽台。陽台和客廳間拉了一道門簾。章立早坐在沙發上點燃支煙,他以前曾無數次地來過這裏,剛離婚時沒地方住,他一直住這裏,每天出門都是李攝像用摩托車把他送出去。李攝像一閃身鑽進簾子後,興奮地隔著簾子衝他說:哥們兒一會兒讓你開開眼。你別神神鬼鬼的,章立早心不在焉地說。他知道李攝像以前也曾結過婚,後來離了。以前李攝像的妻子他見過一兩次,長得還算好看的那一種,後來拍過兩部戲,也屬於在劇中友情客串的那一種,後來認識了香港一個音像老板,後來和那個老板去了香港,再後來就和李攝像離了。聽說一到香港就紅了,隨便看一部香港拍的三 級片都可以看到她在床上賣力的鏡頭,據說已經掙了一筆可以買下大陸任何一家飯店的錢了,前一段時間聽說,她不想在香港拍床上的戲了,準備回大陸搞房地產,這玩意弄好了更來錢。

李攝像自從離了婚便再也沒有結婚,從前章立早曾經勸過他,每次和他說,他總是不屑地笑一笑說:何苦受那份折磨呢,一個人不也挺好。他這麼說,章立早便不好再說什麼。

哥們兒快來,戲開始了。李攝像亢奮地在陽台上叫著。

章立早不明真相地走過去,他一拉開通往陽台的門簾,就看見寬大的陽台上擺了一架坐式攝像機。這東西擺這幹什麼?李攝像說著:一會讓你過把眼癮。你看,戲快開始了。章立早在監視器裏看到對麵公寓客廳裏一個隻穿三角褲的洋人坐在沙發上,手裏端著一杯黑色的酒;從裏間走出一個女人,也隻穿了件三角褲。女人坐在洋人的大腿上,端起一杯和洋人手裏一樣的酒喝了一口。李攝像說:今天將會又有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他聽了李攝像的話,覺得似乎有些悼念的味道。接下來的畫麵他便不想再看了,他調整了一下鏡頭,隻看見跌在地毯上的兩個酒杯,酒杯在紅色地毯上翻滾著,黑色的酒液慢慢地在紅色的地毯上擴散著。他心裏有些堵得慌,不知怎麼他就想起了前妻肖南芳,還有喬虹,幼兒園的小蔥阿姨以及他認識的所有女人。此時他想摔點什麼東西。

他覺得李攝像搞這種遊戲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起身走回客廳,長長地打了個哈欠,順手把空調打開了。室內的溫度一點點地下降著。

李攝像也隨身跟了進來,從冰箱裏拿出一瓶酒,倒了兩杯,酒是白色的,很清純的樣子。他喝了一口,卻沒品出什麼味。李攝像就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無聊或性壓抑什麼的?他仍然什麼也沒說,隻是笑了笑。

其實我也是偶然發現的,那天我想拍日出,結果就發現了這種秘密,挺有意思的,有些戲,沒準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有用。李攝像一口喝光了杯子裏的酒。他看見李攝像的眼圈紅了一下。他想起了李攝像的妻子,那個長得挺不錯的女人。

你想她麼?他這麼問,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

李攝像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喝了一大口,噴著酒氣說:人呢活這一輩子就他媽那麼回事,一切都跟演戲似的。

他聽了李攝像的話,眼前又一次閃現出:大漠。落日。駝隊……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在他周身蔓延著。

太陽在西邊朦朧起來,有兩條斜陽透過玻璃照在他的臉上,此時這裏很靜,隻有空調冒出的冷氣“嗞,嗞”地響著。他伸手關掉了空調,把陽台的窗子打開,一股菜地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他打了一個噴嚏。他看見菜地裏一個小男孩赤著背在追一隻蜻蜓,那隻蜻蜓忽高忽低地飛著,男孩蹦蹦跳跳地在田埂上奔跑著,他想起了黑子。

他不明白黑子才五歲的孩子竟有時成熟得像個小老頭似的。以前他和肖南芳沒離婚時接送黑子總是肖南芳一個人的事。離婚時肖南芳執意要黑子,他沒太堅持,他不是不喜歡黑子,而是怕黑子跟了自己吃苦。他經常不在家,有時拍部片子一跑就是半年不著家。孩子雖然給了肖南芳,可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孩子,每次從外地拍片回來,他總是要給黑子帶回點禮物。有時回來住一段時間,他也總是想方設法去看看黑子。有時他為了能和黑子多呆一會兒,還沒有到接孩子時間他便去了。小蔥阿姨一看見他,便讓黑子跟他走了。每次,他又準時在接孩子時間把黑子送回去,他躲在暗處,一直看著肖南芳把黑子接走。

四章立早和肖南芳互相來往是十年前的事。十年前章立早還在文化館當導演,他導演的並不是電影,而是上麵指派下來的一些宣傳性的小品什麼的。那時章立早大學中文係剛畢業,那時他有兩條選擇,一是到中學當老師,另外就是到文化館。他選擇了後者。那時他的夢想是想當一個作家,中文係畢業生沒有幾個不做作家夢的。

他第一次見到肖南芳是在排練廳裏,那時肖南芳是文化館總機一名接線員。那天章立早正在排一個宣傳計劃生育的小品,內容也很簡單,一對想晚育的夫婦說服婆婆的小戲,扮演妻子的女演員是從一家工廠找來的。可她隻會背台詞,無論怎麼說也進入不了角色,章立早有些泄氣。這時肖南芳就走過來說:要不我試一試。都在文化館上班,章立早見過肖南芳卻從沒說過話。肖南芳生得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不好看,章立早盯了她半晌有些猶豫。扮演婆婆的孫老太太就是文化館退休的職工,她和肖南芳熟悉,便說:小章要不你就讓小肖試試,沒準能行。章立早便說,那就試試吧。接下來他三言兩語講了講劇情,肖南芳又拿過劇本翻了翻,一上場還真像那麼回事。這有些出乎章立早的意料。經過幾天的排練終於演出了,那次演出自然獲得了成功,還被區裏評上了優秀劇目,推薦到市裏去彙演。

從那以後肖南芳經常到文化館辦公室來找章立早聊天。肖南芳每次來章立早總是顯出很熱情的樣子。在他的印象裏,肖南芳屬於那種有才不外露的女孩。章立早每次見了肖南芳都說,其實你應該學一學表演,說不準日後還真能成明星呢。肖南芳就不太好意思地抿嘴笑一笑,並不說什麼。文化館的事不多,大部分時問總是閑著。總機得時刻有人值班,輪到肖南芳值班時,她不能來辦公室坐,便在電話裏和章立早聊天,電話裏肖南芳的聲音很清脆,每次打電話時,肖南芳總是在電話那頭沉默一會兒,才說:忙什麼呢?他聽出了她的聲音便說。是你呀。然後兩個人就在電話裏笑一笑,他聽著她那清脆的笑聲有時會愣一愣神。大部分時間總是他聊,聊一些中外名著戲劇什麼的,肖南芳這時就在電話那端靜靜地聽,有時外麵有電話打到總機需要轉線時,她便說:稍等。她接完電話再插進來:你說吧。他覺得這種談話挺有意思。

章立早的家在外地,下了班住在宿舍裏一個人沒事挺寂寞的。那一天他突然把電話打到總機衝她說,下班去看場電影行嗎?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下班時,她卻準時地等在了他的門口,這讓他有些慌亂。那天的電影是一部什麼愛情片,逗得所有看電影的人不停地嘻嘻哈哈地樂。他們也樂。看電影時兩人並沒說什麼,電影散場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說我送送你吧。她沒說行也沒說不行,騎上車先走了,他隨在後麵。一路上兩人一句話也沒說,一直到她家,才回了一次頭,顫著聲說了句:再見!燈影裏他看見她那雙放光的眼睛,心裏就很快地跳了兩下。

再以後有一段時間肖南芳既沒來他辦公室也沒有給他打電話,有時兩人遠遠地看見了對方,她總是急急地躲開了。這樣他心裏有些空落落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了。一天中午下班,他正準備去食堂吃飯。她走了進來,手裏端著一個飯盒。她把飯盒放在他麵前說:這是我包的,你嚐嚐好吃麼?說完轉身就走了。他打開飯盒發現餃子還是熱的,他猶豫著吃了一個,又吃r一個,最後還是把餃子都吃了。那隻空飯盒一直在他辦公桌上擺著。那天一下午,他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韭菜餡的餃子味。他不時地瞅一眼桌上的電話,真希望它會突然響起來,可一下午也沒有響。下班的時候,他早早地站在門口等她出現,他一見到她便說:餃子真好吃,謝謝你。說完把空飯盒遞過去。她沒說什麼,隻把飯盒接了過去,抿嘴笑了笑。他望著她的背影很苗條地在視線裏消失。

星期天的時候,他正百無聊賴地倚在床上翻書,突然有人敲門。他打開門看見她站在門口,手裏仍托著那隻飯盒。她無聲地走進來,又無聲地把飯盒放在桌子上。這時他反應過來,忙讓座倒水什麼的。她說:吃吧,餃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但還是打開了飯盒。他吃餃子時,她坐在床上打量著房間裏的擺設,一切都淩亂不堪,最後她的目光落到床上卷起來的被子上。那床被子已有很長時間投有拆洗了,散發著汗昧和一些其他的什麼味。她說:這被子你怎麼不拆一拆。他笑了一下,苦著臉說,上大學時都是求女同學幫著拆,自己能拆不能做。他還沒說完,她已經動手拿過了被子,三下五除二地把被子拆了。他一時愣在那裏。他還沒徹底反應過來,她已經抱著拆完的被子去了洗漱間,他跟過去,她已經開始搓洗那堆髒東西了。他搓著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那一天兩個人站在陽光下欣賞著掛滿晾衣繩花花綠綠的床單被罩什麼的,像在欣賞一幅什麼大畫傑作似的。那天,她幫他做完被子天已經黑了。他在街上的飯館裏買了兩個炒菜端回宿舍請她吃。兩人吃著聊著,有一種很溫馨的東西在兩人中間彌漫。

他送她來到外麵的時候竟有了幾分惆悵。

從那一天開始,兩人之間似多了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一有時間,他就想拿起電話和她說兩句什麼。哪怕什麼也不說,昕一昕她的聲音也行。她似乎也早就在期待他的電話了,每次聽到他的聲音都驚喜無比。其實兩個人每次相互問候一聲一時又不知說什麼好,便長時間在電話裏沉默著。他終於說:下班有事麼?她說:也沒什麼事。他又說:好!她也又說:好!然後兩人放下電話。

下班的時候,他已經在門口等她了,她好似早就知道他在這兒等似的,推著自行車默默地看著他。他就說:去哪呢?她猶豫一下說:哪都行。於是他在前麵騎,她在後麵相跟著。不一會兒,兩人便並肩騎在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