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橫幅一直掛在那裏。
大量招收男女工,薪多糧準!
寬紅布,大白字,如火如荼的感歎號。
工廠過去和現在都需要人,而工人並非生來就是工人,在某段時間,工人是被邀請到工廠來的。和傳統大廠不同,在珠三角,密集的小樓裏擁擠著各類小廠,重複而相像。
從新疆遷居珠三角後,每當我對某些場景提出疑問:人們為何邊走路邊吃盒飯?廂式貨車為何橫衝直撞?郵局提款機前為何排著長隊?皆被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所打發:工廠多啊。那條通往鎮中心的道路,正午時分,行人稀疏,但在清晨或黃昏,車輪滾滾,人流澎湃,米粉店、小賣部、菜場或水果攤前,到處是穿工裝的人。
很快我便發現,事情比我所看到的更為複雜。在我的周圍,半明半暗中,大多數是穿工裝的人,數百名、上千名穿工裝的人??這麼說,簡直像在拍電影,然而,這是真的。
在新疆,我知道遊牧文明的魂是轉場,農耕文明的根在定居,然而,對工業化進程中的鋼鐵、戒律和堅硬,我是目盲的;這一空白,令我對目光所及的南方景象,總處於驚訝狀態。我變得不安起來。我的不安告訴我,在我的近旁,還有另一個隱秘世界。我想進入那裏,不是被人介紹、處處受照顧的體驗生活,而是自己拿著身份證,遞過去。
中年女瞄了我一眼,即刻做出判斷:“你幹不下來的。”
又問:“高中(我在學曆一欄填了高中)?”見我點頭,說:“我幫你問一下QC(quality
controller,質量檢查員)招不招人。”
我穿著灰衣灰褲舊運動鞋,戴著隱形眼鏡,試圖讓以往的身份變得模糊,然而,這個女人依舊看出了某種差別。我身旁的女人粗矮黑胖,頭發膩成縷,她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掏出身份證,讓保安幫她寫,而中年女對這舉動沒提出任何異議,好像這個女人才是她要招的人。
在中年女打電話時,保安遞來疊發黃的打印紙,寫著各類規定:上下班要打卡,廠方有權利要求員工加班;曠工一天反扣一天工資,辭職要提前三十天通知廠方;毆打他人、罷工、**女工,解雇時扣工資20%;嚴禁上班睡覺,廠方可沒收員工在宿舍內的煮食器中年女沮喪地向我搖頭:“不行??你年齡太大了。”
她的惋惜令我迷惑。她是招工的,卻以某種奇怪的方式,竭力阻止我進廠。保安突然笑起來,犀利誇張。女人把臉一沉,嚷道:“我不想把人家騙來,幹不了又走!”??騙?片刻的沉默後,中年女又拿起我的表,不甘心地問:“文憑帶來了嗎?有複印件嗎?”見我搖頭,她便肅然起來,在表格的職位欄,寫下兩個字:“啤工。”
可這不是啤酒廠??這是音像帶盒廠啊!然而,我忍住納罕。我已不能隨便發問,我已不是我自己,而是118號。直到這時,我還不知道那個字的念法:biē。
第二天,6點50分,我已騎著電動自行車,拐入工業區。春風獵獵,揚起頭發。迎麵走來一群女工,清一色土黃工裝,大聲說話,伴以粗糲銳笑,牙齒白得瘮人。是她們的嘴咧得比常人大,還是晨光中明暗對比更強烈?後來我才知道,她們也是啤工,我上的是白班,她們是晚班。機器二十四小時不休息,所以啤工一般都是兩班倒,半個月白班,半個月晚班,倒班時休息兩天,平時周末正常上班,每天八小時後,再加班三小時。
四周高牆包裹著辦公樓、廠房、操場、宿舍樓。辦公樓的玻璃窗很大,外牆懸掛著空調主機,操場上立著籃球架,宿舍樓上晾曬著衣服,而車間的模樣,顯得既現代又壯觀??如今,這一切都和我有了聯係。我心跳怦怦地衝進門衛室,拿起卡,卻不知該打兩台打卡機中的哪一台。保安疾呼:“這個!”打卡後,我居然??遲到了兩分鍾!我拿起手機一看:離7點還差四分鍾。
雖然廠規規定,遲到或早退五分鍾,扣人民幣一元,我遲到了兩分鍾,還不會被扣款,然而我驚訝的卻是這時間。保安道:“打卡機快六分鍾,二十年了,一直這樣!”我脫口而出:“這種走在時間前麵的時間,根本沒道理!”
在車間的時間越長,我便越理解“時間就是金錢”的含義:抓緊一切時間,埋頭苦幹,是工廠創造財富的秘訣;而時間的損失,就是個人收入和公司利潤的損失。不同的時間段工資不同:正常上班時間,工資較低,隻有加班時間,工資才高一些,故而精打細算地控製時間,不僅是來自生產機器的要求,也來自生產者本身。
保安將我帶進通道,左右敞開兩個巨大的車間。他指著右邊道:“進去吧,找組長。”
我傻了:“誰是組長?”保安眯起眼,指著晃動的白衣服說:“就是他。”
這就是注塑車間:水泥地麵潮濕,噪音巨大,四處是碎屑,充滿刺鼻的混合味。
這個車間並非全封閉,相反,除東西方各有兩個大門外,中部還有兩個對稱小門。車間長五十米,寬三十米,有兩層樓那麼高,頂部掛著排排日光燈,行車軌道上吊著大鐵鉤,像倒置的問號,能輕而易舉鉤起千斤重的貨物,一圈圈鐵鏈彎曲而下,機修工一扯,鏈子便嘩啦響。靠牆的兩側擺放著十幾台注塑機,中部立著六七根水泥柱,白灰斑駁,每根柱子上懸著台風扇,一圈圈黑鐵絲,中間是花瓣心髒。
在注塑機和水泥柱的空當,壘著一摞摞高出人頭的塑料箱,一摞十幾個,或黃或藍,內鋪塑料薄膜,放著各類產品。在箱子和箱子間,夾著小紙條,是“塑膠成品標簽”,印刷著日期、班別、機號、工號、產品、色粉號碼、數量、檢查員??這些紅字居然是繁體字:原來老板是香港人。
路過衛生間時,我從髒汙的鏡子裏看到自己。土黃工裝,淡黃帽子,鬆緊帶已脫線,帽簷軟塌塌地耷在腦袋上,邋遢如一片落葉,但我的臉色是紅撲撲的。幾乎所有從農村來的女孩,都持有這樣的紅暈;但到了工廠後的第二年,臉色就會變得發黃,及至發青、發烏。
我迎向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一米八,五官祥和,但各個部位都發生了下垂,無論眉毛、眼皮還是嘴角。說起來,他長得不差,但器官從原來的位置歪斜下來,顯出不可遏製的老相。他已禿頂,側旁頭發留得很長,搭到頭頂,支援中央。我對他說:“組長你好,我是新來的。”他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我就跟著他走。他歇腳後,指著29號機說:“你到那兒。”然後轉身朝門口走去。
我完全愣怔。到那兒?幹啥?
兩台機器的空當,有個女人,正從水箱裏撈貨,看到我,用腳踹過個反扣的塑料箱來:“坐。”箱底上墊著紙殼,邊緣沾著水漬,箱子下汪著水,浮動著機油。我坐到上麵——在兩台注塑機的縫隙中,坐了下來。轟隆聲在這個地方,陡然變得巨大,前後疊加的雷聲,無礙地砸向前胸後背,我懷疑我馬上就要碎掉。我的臉正對著機子閘口,每過三分鍾,閘門打開一次,將啤好的注塑品“撲哧”吐出來,剛好掉進裝滿涼水的箱子裏。剛啤出的產品溫度太高,要用涼水降溫。
這個叫方姐的女人,身材瘦小,五十多歲,焦黃的長臉上掛著雙三角眼,額頭皺紋深刻,鬢角處有白發。她讓我把“726刷頭”(刷馬桶的小型刷頭,像兩根冰棒,中間被水口相連)從水箱裏撈出,再放進另一個水箱,用倒扣的塑料筐壓住。還是為了降溫。而她呢?終於可以從兩台機器間抽身而出,坐在通風的過道口,待刷頭完全冷卻,從水口上擰下,用幹淨的白布擦拭,刀片削去披鋒(凸起毛刺),交替碼在箱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