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跨入車間大門,被安置在特定位置,工人便被牢牢地釘在網格之中,勞作即刻迫不及待地作用在工人的身上。每個工位都規定了身體應采取的姿勢。個體所能做和應該做的,就是嚴格遵守這個工藝流程。
這種工作的恐怖,不在慘烈,而在消磨:注塑機在規定的時間開機、出貨;接著繼續,開機、出貨。時間被切割成塊,四方四正,不多不少;同時,也將人的身體切割成無數個格子,放在規定尺寸中。這種活計若隻堅持幾分鍾,並不會感覺疲倦,可一個小時呢?五個小時、十一個小時呢?若去上廁所,那機器還在“撲通、撲通”往下掉貨;如果想偷懶,貨就會明顯地積壓下來,招來組長臭罵。工人在車間存在的理由,隻有一個:重複、重複、重複地幹活,讓一個簡單動作,一萬次乘一萬次地,重複再重複!最終,工人變得和注塑機一樣,一起動作、呼吸、旋轉。
我好羨慕方姐,她讓自己穩穩地坐在幹爽處,拿布擦刷頭,渾身鬆弛;而我所在的位置,掃水是沒用的,因為將刷頭撈起,放進旁邊水箱時,總會有水溢出。水混合上機油(薑黃如糖漿),形成一條條變形的蛇。我貌似有板凳,卻要不斷起身撈刷頭,根本無法享受坐的滋味。因腳底寒涼,一陣風從大門吹進時,我止不住打了個冷戰。車間裏的浮塵侵入眼睛,讓原本如水滴般柔軟的隱形鏡片,變成兩把小刀,不斷刮擦眼仁兒,硬生生地痛。
在撈刷子的間歇,我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突然,組長從天而降,話像錐子,猛地紮入耳膜:“一大早就打瞌睡!貨都滿了!”我的腦袋轟地一下,突然變得清醒,雙手趕忙探入水箱。方姐見組長走了,一拍大腿笑起來:“我來不及告訴你啦。下次吧,下次一定!”方姐說,她最害怕組長說“交工衣,走人”!聽到組長隻是催促幹活,知道他不會辭退我。我心存感激,說我倒不是瞌睡,而是眼睛疼。
奇怪得很,每次當我試圖閉眼,或吃了口東西,或拿出手機看時間時,組長都會從天而降,大喝一聲:“還不做事!”是因為我開小差時,表情很慌張嗎?我漸漸發現,恐懼是個活物,在脆弱而孤獨的靈魂裏,它會生長,會變出各種花樣。“你要小心,有人會打小報告。”當方姐告訴我這個秘密時,我感覺腳底愈發寒涼。
隻有我是傻瓜——以為隻要逃得組長盯視,便可偶爾偷懶。我錯了。車間裏的每個人,都目光灼灼,互相盯視,然後在某個隱秘時刻,向組長彙報,以換得他們想要的好處。他們並不為二十年如一日,提前六分鍾打卡而憤怒,相反,卻要死死地盯著那些新來的、更弱的、懵懂的人。然而,在車間幹活,每個人都會疲憊、打瞌睡、往嘴裏塞食物、到衛生間接電話??每個人,都無法讓自己徹底變成機器。
方姐對我接替了那不斷躬身、將雙腳浸在油水中、雙手泡在涼水裏的活計,充滿歉意。她絮叨說:“這活兒一個人做不來的。”她說她的手一會兒幹,一會兒濕,腰一會兒直,一會兒彎,所以,向組長提出一個人幹不了!現在,為顯示她的工作強度,她舉著抹布道:“這水是有毒的!”礦泉水瓶子上貼著三個字:天那水。就是香蕉水:無色透明,易揮發,易燃燒,有一定毒性,對人體有害。我們無法不聞到那味道,無形無象,卻尖銳存在,堵得鼻孔發緊,每呼吸一次,心髒就更猛烈地跳動一下。但我卻無法不呼吸,不管我多麼不想讓這毒氣進入體內。
方姐說她不願去別的廠,因為這裏發糧準,二十年如一日,不容易!“出門打工就是要掙錢,不加班的廠,誰去?!”對從沒打過工的人來說,這是種陌生的生活,根本無法想象。當我聽到方姐這樣說時,深深地吸了口氣,像將某種灼痛也同時吸進肺腑,然後,再吐出。僅僅坐在辦公室,或看報紙、聽廣播,根本無法體會方姐們的心情。存錢是她們的終極目標,如果將時間用來娛樂,那簡直是扯淡。
我們倆分工合作,步調趨向默契一致。某個間歇,方姐問我從哪裏來,我說是新疆,她於是兩眼放光。“你們那裏雪下得很大吧?吃什麼肉?有沒有魚?棉花幾月熟?”我盡量以形象而專業的語言回答這些問題。雖然廠規規定,閑聊、開玩笑、吃東西是不允許的,但是,有時候組長走來走去,盯的隻是工人的手,隻要手還在麻利地動著,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許他知道,不聊天是不可能的,人會崩潰;同時,組長並不指責我們在衛生間裏磨蹭幾分鍾。
總算熬到11點,我準備下班,但方姐卻攔住我:堅持到12點。她分析給我聽,上午幹四小時,下午就要幹七小時;上午幹五小時,下午隻幹六小時。她說:“勁兒要勻著使才行。”我點頭同意。然而,下班前的最後一小時,難熬至極,大腦趨於呆滯,手指的速度明顯降低。快到12點時,組長來了,看著我,語氣突然變得溫柔:“吃完飯快點兒回來啊,機器可是不停的哦。”他指了指那箱子,“貨堆得太多可不行啊!”
從早7點到晚7點,不間斷工作,中間隻休息一小時,而他居然說,吃完飯快點回來!他要求啤工像機器,完全適應鋼鐵的速度。要知道,人下班了,機器不停,人走開的那段時間,雖然有同事會幫著接貨,可貨堆在那裏,要等自己回來做。除非這個機器壞掉,否則,它便永遠不會停下來。這種所謂的午休,反而需要身體更加賣力才行。
我的午飯怎麼辦?我剛進廠,到食堂吃飯要交五元現金,不能享受從工資裏扣三元的待遇。去外麵吃,我對小吃店一概不熟。方姐一揮胳膊:“走,到我家!”時間太緊迫了。一小時六十分鍾,每一分鍾,都在靜靜流逝,我來不及多想,觸電般起身,朝門外走去。打卡後,我將帽子從頭上捋下來,把工衣也脫了,而方姐,隻摘下了帽子。
一百米處就是巷子盡頭,過了主通道,進入對麵小巷,兩側是五六層高的農民樓,穿過小菜場的涼棚,空間陡然變暗,味道比車間更難聞:黑泥、灰塵、排水溝、雞屎、尾氣、皮革、化學、汽油??菜場旁的空地上,縱橫交錯著瓦房,有上百間,每一間都有扇單獨的門。
這片瓦房得以存在的原因是,打工者永遠是城市的匆匆過客。在勞務市場,農民工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工人,而隻是臨時工,不僅“認真、肯幹、易於管理”,且“不用變更戶口”,“有工作的時候來,沒工作的時候走”,這種**的身份,為城市提供了勞動用工,又不會導致城市人口增多。而當農民被召喚到城市來打工時,這裏並沒有相應的住房和教育提供給他們,他們要麼住宿舍,要麼租住貧民區;他們的孩子,要麼在老家讀書,要麼上當地的私立學校。
方姐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陽光射進內部,投下斜影:隻是單獨的一間屋,沒有窗戶,靠門的左側,立起道水泥牆,隔出個衛生間,令整個房間彌漫著濃烈的怪味,像鋼爪一下子掐住我的喉嚨,讓我想吐。屋子四壁黝黑,從沒粉刷過,牆角有黴點,雙人床上窩著被子,桌上倒扣著碗筷,拉杆箱靠在衣櫃旁。
沒有陽台!沒有廚房!沒有陽光和清潔的空氣!這片瓦房令人沮喪:它莫名其妙地藏在小巷深處,像個巨大的垃圾場。房間裏除了味道難以忍受,還有種可怕的窒息——如果將門關上,整個房間將完全陷入漆黑,無一絲光亮,如墓穴。
顯然,這屋子僅僅是提供一個睡覺的地方,而不具備房屋所包含的溫馨內涵。到了夜晚,這片瓦房如黑魆魆的波浪,潛伏在周圍燈光璀璨的摩天大廈下。
這些房子的主人是本地人。他們不僅蓋起了五六層小樓,還在逼仄處蓋起簡易瓦房,皆用來出租。這個地方已形成兩個階層:擁有本地戶口的本地人(擁有生產資料、土地、居住權);向本地用工單位出賣勞動力的外來工(但沒有在此長期定居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