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和田的女人,和田我沒有去過,我出生在長安,一個煙花飛滅,蓮葉田田的古老城都。
我爹是一個普通的商人,在城北有一家小小的店鋪,幾個小夥計,經營一些玉器、瓷品之類的東西,他每半個月跑一次敦煌,僅僅隻是小買賣而已。
娘最喜歡城北的蓮池,第一次到長安的時候,就愛上它們了,於是,給我取名香蓮。我叫什麼無所謂,隻要她喜歡。長安城裏誰都知道我是一風將來的老婆,這是從小訂下的。而一風是長安最好的鏢師的兒子,所以,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靜。
如靜靜的蓮池。
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個願望,希望娘的病早點好起來。當我看到娘全身冰涼,蓋十層棉被仍沒有溫度,那慘白的模樣讓我恐懼得想哭,每到夜裏都夢見娘離我而去,回和田了,消失在那片飄渺的夢境裏。
聽爹講,娘是中了冰毒,一種摻雜著詛咒的冰毒術,每到冬天裏,寒氣上侵,冰毒就犯,我和爹就哪裏也不去,守在她的麵前,任心一起冰涼。
我想,我懂事比其它家裏的孩子早一點,因為病痛。
一風8歲的時候答應帶我去和田,那時我5歲。
但是,直到經過了12個冬天,他仍舊沒有去和田,更別說帶我去了。不是他不想,他隻是貪玩了一點,整天不務正業,逛青樓,喝酒打架鬧事……這些對於我來講,無所謂,如果真要嫁這種人,也隻是上天注定,所以直到他家來提親,我也沒有反對什麼。
日子定在秋天。
在這個夏天裏,我莫名的發瘋似的想去和田。
也許不為什麼,也許為什麼。
傳說中,那裏有一顆許願石。而我隻有一個願望,希望有一種藥方能解我娘的冰毒,哪怕用生命去換,我也願意。
爹去敦煌販貨時,往往在路上行程幾天。娘講,大漠黃沙,野物又多,凡事小心為妙,慢點就慢點,不急,安全為先。
一去就是四五天,我和娘到了晚上人少的時候就去院後的荷塘邊上看蓮開,聽她講故事,都是神仙妖怪之類的,很吸引人的故事。夏天裏,爹在家的日子少,特別是這個夏天,他要為女兒多賺點錢做嫁妝,還有娘去年冬天裏用的那塊暖玉也要換了。
一天半夜裏,突然有人敲門,震天響,我醒了,是一風的聲音,我穿好衣服,開門。
門外四五個男人抬著一個擔架進來,“小蓮,快快,讓開,你爹受傷了,抬進去再說……”
我心頭一震,驚慌地拖住一風,搖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娘從裏屋出來,急急走到擔架邊上,爹已經昏迷不清,她看了看傷勢,讓旁邊的人拿毛巾沾幹了血跡,從容地敷上一些藥粉,讓人抬到屋裏去了。
娘問: “一風,你是從哪裏遇上香衣的?”
“我遇上香叔叔是在虎穴山一塊兒,聽捕快說那邊夜裏常有虎女出現,我就和幾個朋友去看看,沒想到就看到香叔叔滿身是血躺在路上……”一風道,他旁邊的幾個人都是平時與他混得要好的一幫人,都點頭應承。
“那他身邊有沒有貨物之類的?”娘又問。
“沒有仔細去找,看見香叔叔傷成這樣了,就趕緊把他抬回來了。”
“嗯,沒事了,可能遇上虎女或者怪物把他傷了,不要緊,過兩天就好了,幸好今天你們救他回來,謝謝了。”娘客氣的道。
我仍是慌亂中,一風擔心地瞧了我一眼,帶著一夥人出去了。
長安歡樂坊來了一個歌女,叫紅孌。
據說有著驚人的舞姿和歌聲,整個長安哄動了,各位王公貴族市井流氓奔流於城西南方向。有時候我幫素靈姐姐收集樹精的眼淚,她煉成武器後就會讓我拿到長安賣,往常我都會在長安市中心擺攤,隨著紅孌的到來,人群西南移,我也把攤位擺到西南,人多東西自然好賣一些。
素靈姐姐基本上沒有什麼朋友,她一個人生活,閑時就收集一些樹精的眼淚煉製武器,她說如果煉到一把最好的,就給我防身。我問她,什麼是最好的武器,她說,淚心就是最好的武器。我又問她,淚心是什麼樣的武器,她回我說,是弓,帶詛咒的弓。我一聽說帶詛咒,我就害怕,默默不再言。
爹的傷漸漸好起來,娘緊鎖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店鋪裏的夥計過來說店裏沒有多少存貨了,如果半個月內不進貨,就無法維持生意了。
“天一鏢局”是長安第一大鏢局。
一鏢頭是我的伯伯,將來要叫爹的,他是一風的爹,押了一趟貨去和田兩個月沒有回了,時而捎封信回來,讓一風好好的打理鏢局,一風自是忙著長安最新鮮最熱鬧的事,把事情全部仍給管家,逍遙快活去了。
我喜歡一伯伯,他大氣豪爽,風趣幽默,我的武功都是他教的,雖然他隻是教我很簡單的幾招女孩子用來防身的招術,但他不知道我學到的卻不止這些。他不在的時候我有點想他,特別是這個時候,我想去敦煌進貨,讓他帶我去,可他還沒有回來。
接過淚心的那一刻,素靈姐姐笑著對我說,淚心的詛咒術是炎火,隻要被它射中,如果不死,那一輩子就將受炎火的煎熬,痛不欲生。
她又接著說,本來她不想煉製這種神器的,但是,還有一樣神兵也有同樣的功能……她沒有講完,就停住了,看著我。
因為我拒絕了那件神兵——淚心。我打斷她的話:“我是平凡人,我不適合拿這種不平凡的東西。”
她一字一句的告訴我,“你的娘就是中了‘天心’的箭,天心擁有詛咒術,被射中,如果不死,一輩子將受寒冰的煎熬……”
時間在一秒鍾內停頓,各種憤怒湧上來,我質問她,“那‘天心’也是你煉製的?你為什麼總是要煉製出各種害人的東西?為什麼要害我娘……”
她搖頭,緩緩道,“天心是我師父煉製的,我為了這事判出師門了。我是和田人,我師父是和田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國師,但是現在他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和田這兩個字讓我感到如此的親切,我相信了她,她把我的手捉過去,用弓尖輕抹了一下,血珠沁出來,一滴一滴,弓頓時灼熱起來,我渾身難受的要死,隻是片刻的時間,弓變成通紅的顏色,像熟透的石榴。居然變成我極喜歡的顏色,我不禁撫摸著它。
素靈姐姐又說,詛咒術是隨著神兵的存在而存在,如果神兵毀了,詛咒術也將不複存在。
突然的,我就充滿了希望。
七月末下了一場暴風雨,汙水四處溢流,長安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娘都用起了冬天才用的暖玉,暖玉時間久了,沒有溫度了,也該換了。
商協會定於8月初組織一次大規模的商運,組織各商家一起去敦煌采貨,聯係到大約一百多家商家,鏢局也請了四五家,整個商隊大約三百人左右。這樣做的主要原因是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小商家們單獨不大敢出門了,不是遇怪物,就是遇盜賊襲擊,所以,商協會才組辦了這次的商運。
在荷花池,我遇上一個我不該遇上的人。
她俏眉杏眼,婀娜多姿,著逸藍色的衫子,寶藍色的眼睛,站在那裏,楚楚的模樣,可惜她站錯了地方,這裏是蓮池,在這裏任何人都沒有我美。
我的粉紅與蓮池天然一色。
她怯怯的對我說,“小蓮姑娘,呃,我是特來看你的。”
“看我做什麼?”
“我是紅孌。”她的膽子稍微大了一些。
“哦。”
“一風讓我來,問問,你可不可以收我當妹妹?”她的頭幾乎低的看不到了。
“哦?”
“他自己不敢來,他怕姑娘罵。”她補充道。
“哦。”
“小蓮姑娘,你同意嗎?”她說最後一句的時候,很勇敢,眼睛與我平視,我隔著半個蓮池都聽到她的心跳。
“隨他吧,他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很淡然的說。
紅孌歡天喜地小跑過來,想親近我,我讓開了,“沒什麼其它的事情,我回家吃飯了。”
有一朵蓮在悄悄的落蕊,可能蛻變了,似乎要成熟了。
夜晚,長安上空沒有星星,隻有街燈排排,桔紅色的,幕色時分,紛紛點亮,無論是王府市井均迷漫一層暈黃。
爹的傷勢好多了,能站起來走路了,偶爾天氣好的晚上還能出來溜達一圈兒,就讓我陪著他出去逛。
自從有了淚心以後,我總感覺和他們相處的時間不多了,怕來不及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隻想對他們好一點,更好一點。
包括我對一風,一風從小到大一直做些千奇百怪的事情出來引起我的注意,偏偏我都不屑一顧,無論他做什麼,我都不在意,現在他喜歡這個歌女,我答應他了,算是對他的一種補償……
我在想,長這麼大第一次出遠門,安排妥當一點為好,當然,我會征求我的父親同意。
“爹,這次商會活動,我想參加,女兒長大了,應該可以做些事情了。”我認真的說。
爹望著街燈,歎口氣,“你覺得你自己可以麼?”
“可以的,人這麼多,萬一我有什麼不行,不是有照顧麼?再說了,我跟一伯伯學過武功的,足以防身了。”我道。
他一怔,繼爾笑了,說,“出去見見世麵也行,那讓一風陪著你吧,我們也好放心一些,唉,我是越來越不中用了,連隻老虎都對付不了嘍。”
“才不是呢,那是虎女,一般人誰能打得過?一風就不了,鏢局還要有人打理呢,商協會的人會照顧我的,我扮男裝,戴麵具,應該不大礙事兒。爹你讓我去吧,女兒長大了,總要出去見見世麵嘛……”我開始耍賴。
爹被我纏得不行,終於答應了。
商隊浩浩蕩蕩的,一眼望不到邊,最前邊的商隊隊長觀察了一下天色和地形,吩咐下來,就地紮營,準備過夜。
夥計大張已經把香記的商旗收好,放在馬車上,小張麻利的把馬牽到一邊喂草,這次出門隻帶了大小張兄弟出門,讓他們稱呼我新掌櫃,外人都以為我是香記新請的管事的,看我又年輕,想必也沒有什麼經驗,也不大關心,淡淡和我過了幾句客氣話,都不大搭理了。
大小張跟我爹出過幾次門,地形什麼的也熟悉一點,出門前,爹特意吩咐他倆要好生照顧我,不能有什麼閃失。
經過一天的趕路,風塵仆仆,滿麵塵灰,低頭一聞,身上汗味難耐,心下道,找個什麼有水的地方洗個澡才好。
“大張,前麵是什麼地方?”
大張回:“是渡口,公子。”
“什麼渡口?”
“西渡口,公子。”
“那裏可有水源之類,我過去梳洗一下,滿身都是灰。”
大張猛的一驚,擺手道,“不不……公子,千萬使不得啊……”
“為什麼?”
“那裏是黃河渡口,過去就是沙漠,那裏是離沙漠最近的水源,無論是人、畜、妖都會經常出沒,特別是一種黃河妖,凶猛無比,傷人無數……何況現在是夜間,更是萬萬使不得……”
我應承了,“嗯,安全為先,那不去了。我去前麵其它商友那裏交流一下,進什麼暢銷的物品,你們倆看好東西,吃點什麼休息下吧。”
牽過棗紅馬,慢慢騎上,往商隊最前麵走去。
一脫離他倆的視線,我揚鞭,棗紅馬受驚,箭一般的向前狂奔,眨眼便消失在黑夜裏。
是一片竹林。
竹濤陣陣,涼風習習,天空,萬星攢動,柔柔的耀眼,我聽見水聲四起,風把水花拍打在河邊的聲音,一直清涼在心上,心情出奇的好。
突然,馬受驚揚蹄。
旁邊一隻黑影,隻看到影子,四腳伶仃的影子,頭上有角,看不清樣子,似乎拿著一隻大鐵叉,叉的影子又細又長,一直延伸到竹林深處,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逼近我。
我失聲叫道,“什麼妖怪?”
影子立住,聲音很蒼老,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很多人叫我黃河妖。”
有幾秒的僵持時間,“淚心”在我的手中,隱忍欲發,但是終究沒有射出箭來。
我仍騎在馬上。黃河妖也仍立在那兒,似乎都在等待什麼。
我在等它先傷害我?
它亦或在等我先傷害他?
沉默……
它開口了:“你似乎並不怕妖怪?卻又怎麼不攻擊?”
“為什麼要攻擊,我不歧視有生命的東西。”我很從容。
它低下頭,似乎在思索,思索了好一陣子。
它悄然退了,聲音若有若無的傳來:那一場戰役……很多人互相殘殺,全部都死了,沒有人活著,隻有一男一女活著……
像一個垂墓的老人,自言自語,聲音漸遠而去。
它可能很寂寞,我想。
一隻妖怪的寂寞。
越過竹林,星夜更加明朗,八月的夜風輕送,蟲鳴靜寂。
把馬牧在草地上,馬兒居然趁著夜色闌珊,尋覓起青草的味道來,隻是這一河之隔,另一邊黃沙漫天,這一岸青草如茵。
掬起一團水花,撲在臉上,清涼透徹,夜空和暗地如紫廣袤,我把衣衫和淚心放在岸邊……
素靈姐姐說過,一個真正的武者,心中應該沒有仇恨,隻有武器,她讓我任何時候不要離淚心三步之遠。
我忘了。
河中心有水聲響動,騰起浪花,明顯的似乎有東西遊過來……此時的我完全無任何抵抗能力。
於是,我聽到我的聲音在顫抖,“什……什麼妖怪……?”此時想上岸是不可能了。
然後,那團水花立即停在原處,反問:“女妖?”
居然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想尖叫,“啊,色狼啊!!你別靠近……”
對方啞然失笑,換了一個字,“女人?”分明看到他把手中已經搭好的弓放下了。
他道,“在這裏遇上一個女人洗澡遠比遇上一群妖怪洗澡要奇怪得多。”
我想殺人。
平生第一次殺人的衝動,但是也隻能想想,我咬牙切齒的說:“我要殺了你。”
他笑道,“用不著這麼凶吧,按照鄉俗,了不起我娶你得了,真倒黴,年紀輕輕,就要娶妻生子。”
我幾乎狂怒:“你個色狼,你去死!”
運起內力,炎火術,向他射去,可惜徒手的功力很低,再加上在水裏,隻是翻騰起一陣浪花。
他毫發未傷,評價了一句,“恩,身材還好。”
我沉入水底,不再呼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歹,他走了,走之前,說道,“要嫁我的跟我走,錯過機會,下次我不認帳了。”
我發誓,這輩子我不殺了他,香蓮——白活了一場。
會長說,前麵是渡口,大家小心點。
這次官府隨行的是長安府令的十佳公子,文武全才,加上生得風流倜儻,人稱十佳公子,再加上他左右逢源,交遊甚廣,上至朝廷,下至鄉野,皆聞他的名聲。所以,商協會和官府方麵一致推選十佳公子作為官方代表。
十佳公子吩咐下去,全員戒備,渡口由於過渡,地勢惡劣,上另一岸的時候容易遭強盜偷襲,鏢師先行過渡,然後等商人們過去,官府的人在最後麵押陣。
會長和幾位資深的商人們都紛紛同意。
商旗飄搖一路,獵獵如風,在晨輝朝陽下,閃放著金色的光芒。
商會是長安商協會和官府聯合舉辦的一次活動,安全性高,一般的小賊很難有覬覦的機會,因為一年才舉行一次,所以眾商家都是掏出多年的積蓄,屯積了大批的貴重物品,上等絲綢、絕品茶葉、和一些值錢的寶物打算販賣到敦煌,然後再從敦煌進貨回長安,這樣就雙倍盈利。
說這支商隊聚集了長安近半的財富並不為過。
到了渡口大家把貨物安排妥當,已近午時。一船二船是鏢師先行,三船四船五船是商隊,由於人員過眾,渡船不夠,十佳公子等官府差役和商會會長等船返回下趟乘坐。
香記是第五船,船一靠岸,渡口外芳草萋艾,渺無人煙,連岸邊的胡楊林也寂靜無聲。
鏢師們大聲爽朗的笑著,曆來小毛賊們從來不敢搶商會的,給他們膽,他們也沒那個量。
張羅著把貨物運下來,好讓船回去運剩下的一撥人。
剛剛運完貨物,胡楊林內一聲尖嘯,衝出一批騎馬的黑衣人。
商人們一陣驚慌,各自護住自己的物品,鏢師們未戰先自亂了陣腳,一個經驗豐富的老鏢頭鎮定下來,大聲道:“哪路好漢,報上名號來!”
四個為首的黑衣人一齊得意的狂笑,答道:“南黑風寨,北汾水寨,西蒼嶺寨,東七裏寨,在此恭候各位多時,識相的留下東西回去,否則……殺無赦!”
老鏢頭一聽,底氣不足了,“這是商會,你們敢與官府公開作對嗎?”
“哈哈,官府?我們就是官府通知來的,要不然到的這麼齊全?”黑衣人笑得很張狂,越聚越多,把商隊呈半包圍的方式圍住。
鏢師們開始反抗,但是不幸的是,傷亡一地,不知是死是活。
其中一個為首的黑衣人下了最後通碟,“我數到10,沒有離開的,不要怪我們心狠手辣。”
“一”
“二”
“三”
……
膽子小一點的人全部棄物而逃,拚命的往船上擠。
大張見我沒有反應,急道,“公子,快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小張已經丟下貨物,向船的方向狂奔。
我不能就這樣走掉,我不能讓香記白白經受這麼大一場損失,這次出來,我告訴我自己,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我策馬。不是後退,而是上前,當所有的人都在後退的時候,我的前進無疑是一個觸目的焦點。
場麵,恢複到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