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玉米每次回憶,想起的總是外婆夏日裏穿一身灰色旗袍的模樣。她剪了齊耳的短發,摻著灰白的絲絲縷縷幹幹淨淨地抿在耳後。丹鳳眼被周圍的皺紋扯著,已經有點力不從心地向下墜了。皮膚卻仍是細白細白的,像過年時磨出的水磨粉,用手一挲,就會簌簌地往下掉。玉米從來不敢伸出手去摸一摸外婆,那上麵的青筋蜿蜒交錯,像一個巨大的叢林,走著走著就會迷路。
絨線針一上一下,外婆頭也不抬,悠悠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支催眠曲。沒過多久,玉米就往後倒,歪在床上睡著了。等她的腦袋在枕頭上翻過來翻過去,翻了幾次後清醒了,坐起來,身上的毛巾被蒙住手腳。她揉揉眼睛,被子滑到床上,外婆依舊直著腰板坐在床邊上,天卻有些暗了。
“她一定跟你說過很多好聽故事吧,你沒想過把它們寫出來嗎?沒準,上海灘又多一個陳丹燕。”南的心思已經不在一間連一間的店堂裏了。
“好什麼好?她說的那套東西,也隻有我聽得進去。你知道她說得最多的是什麼?說女人一輩子就該用男人的錢。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也不知道她那麼些年的洋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那她解放後思想總該有點變化吧。”
“她那種靠著男人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不像我媽,隻知道一顆紅心獻給黨,哪裏艱苦去哪裏。我媽現在已經回上海了,但你看看她,老得都沒法看。哎,你說女人這輩子為的是什麼?”
“你這個問題也太大了,看你怎麼想嘍,反正我是不會那樣的。要我從男人手上拿錢,真比殺了我還難過。你信不信,我從來沒讓任何一個男人替我買過任何一件超過一百元以上的東西。”
“那是為什麼呀?連男朋友都這樣嗎?”玉米睜大了眼睛。
“是。我媽從小教育我要自力更生,拿了人家手軟,吃了人家嘴軟。我寧可用我自己掙來的錢,那樣用得舒心,不用看人臉色。”
“你這是什麼話?我跟你說,女強人沒什麼好當的。老實說,這點,我還是比較同意我外婆說法的,女人生來就該是享福的,操勞吃苦,把皮膚什麼弄壞了,男人又不記你的好,一句‘黃臉婆’能把你噎死。”
“那你外婆後來不照樣得工作?”南有些不服氣。
“解放那年她初中畢業,照樣讀到高中,後來聽人家說大學生都要服從分配去外地,她就不高興讀了,呆在家裏。後來經人介紹認識了我外公,是留洋回來的,在機械廠當工程師,她就嫁了他。結婚後還是呆在家裏,她沒出去工作過。”
“家務呢?家務活總免不了吧,不像現在,還能請個鍾點工偷偷懶。”
“就那麼大一塊地方,天天做,你說能有多少活?我外婆跟我說過的,女人頂要緊一雙手一雙腳,她現在那麼大年紀,照樣天天用蜂蜜保養。”
“你不覺得這樣……”到了嘴邊的話被南生生咽了下去,愛情呢?女人和男人在一起,難道隻圖個安逸的生活環境麼?讀書打扮,就為了能找個好人家?
玉米瞥了南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骨子裏我不是那麼勢利的人,要不然我也不會嫁給小邢了。你以為他一個月拿萬把塊錢就很了不起了嗎?”
6
電話再次響起,不管對方是誰,南都無限感激,她已經大張著眼不知看了多久的天花板。華東的胳膊摟著她,一方麵加了重壓,一方麵又限死了她的活動空間。等待他自動睡醒的可能越來越渺茫,現在她把指望押在了這通電話上。幸好,對方有持之以恒的耐心,鈴聲一遍一遍。華東就這樣被喚醒。
放下電話後華東伸了個懶腰,轉過頭順手抱了抱已經半坐起的南。“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剛才是出版社的電話,一下子約了我三本書。唉,情場失意,賭場得意,老話還是有道理的。”說著他親了親南,“我去和他們吃頓飯,你一個人在家好不好?我事兒一談完就回來陪你。”
南點點頭,什麼都沒說。
“這裏有很多書,你隨便挑幾本看吧。”
她看著他洗了澡,穿戴得整整齊齊,朝他笑笑。
門被碰上後南鬆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麼,和華東兩個人一同呆在這個房間裏,讓她渾身不自在。
現在是她單獨一個,和這另一個女人對峙了。她抬起頭張望四周,能感到自己眼神的軟弱,像冬天爬在玻璃窗上的蒼蠅,所有的爪子都用上了,仍然無法保持平衡。在一聲輕微的歎息後,她能感到那個女人轉過頭去,並不和她交鋒。
南把視線收回來,左看,兩個抽屜櫃上堆一摞書。右看,還是兩個抽屜櫃上堆一摞書。它們都歪歪斜斜著,卻奇怪地保持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