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右衛門事無巨細的言論和似乎洞察了一切的口吻讓數正的家臣沒法再勉強虛構事實,於是再次進入門內,將他留在外邊等候。好不容易等他再次現身,這次隻聽他道:“那麼,就請先跟我進來吧。”說著領他從小門進入了府中。
一入內便看見寬闊的宅邸到處都搖晃著蠟燭和油燈昏暗的光線,有些房間的拉門等也被去掉,所有事物的狀態很明顯地都在訴說這個宅邸中正發生著巨大的變故。
但傳右衛門對任何事都目不斜視,隻是跟在後麵一直往內裏走去。家臣先走進一間屋子,輕聲地說了些什麼,接著便清楚地傳來主人數正的聲音,“是嗎。帶他進來。”
傳右衛門一踏入房內,便看到放在一邊快要熄掉的燭台,半明半滅之間,一名六十左右的年老武士正靜靜地坐在房內,忍耐著如冰室一般的寒冷。
“啊……”“哦……是傳右嗎?”二人一時間相對無言。
親密勝過任何人,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對方的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沉默勝過了千言萬語。
“……”結果,還未等說出任何話語,傳右衛門和數正的眼中都似湯滾而出一般淚眼滂沱。
“城代大人……不,數正大人。看來您最終也敗給了人世寒冬,打算隨今夜寒風退去他方啊。”
“……”“雖已出了本丸,但眼下仍在府內。能否重新考慮一下呢?不,我認為應該是可以的。您的年紀,您在德川家的地位,您的重任,還有追隨您的眾多家臣將士,若您能在這條命運的歧路上考慮一下,您是絕不會輕率地走出這裏的。”
“傳右,你等等……別再說了。太痛苦了,你越說我越感到痛苦。”“您是讓我別提意見,抑或是別再說重新考慮的話?”“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這是何意?”“數正心意已決。你的話讓我很欣慰。”“這麼說,您是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離開岡崎嗎?”“……實屬無奈。”數正驀然向後仰起脖子,兩鬢花白的頭發在燭光下清晰可見。
“伯耆大人,您讓我心生怨恨……為何,為何下決心之前哪怕一句話也不曾向我透露呢?”
傳右衛門似是真心怨恨般咬牙切齒地責備心中的這位友人。
“隻有你,隻有你一人是我數正真正的知己。今春正月舉杯共酌之時不是曾如此說過嗎?而那之後,當數正被選為城代主將、傳右衛門被選為二之丸副將時,不也曾無數次對自己說‘隻有你是我心中知己’嗎?明明如此卻……”初鹿野傳右衛門對數正不曾事先告知如此重大決定就準備離開岡崎感到不滿至極。
二人的友誼決非一朝一夕之間。傳右衛門本是武田家的舊臣,雖說是外樣家臣,自作為敵國降將加入家康眾臣之中以來,經過幾場戰役和平日裏對藩內人的孤立、猜忌的忍耐,最近好不容易才得到重用。而石川數正一開始便欽佩他的人格,暗裏明裏一直給予袒護。傳右衛門對石川數正的感激可謂難以形容,一直將其當作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前輩仰慕。
“如果德川家中沒有數正的話,自己想必早已與傳統深厚的土生土長的三河同僚分道揚鑣,重又回到世間過著飄然流浪的生活了。”他常常思及此,對這位知己的恩情一直感懷在心。
也正因為此,今夜的傳右衛門非常生氣,內心燃起的善意的憤怒讓他難以抑製。
從小牧一事到信雄和秀吉和解以後,德川家中普遍認為石川數正與大阪方存在貓膩兒而對其冷眼相待,默默忍耐的數正的內心,傳右衛門早有感同身受的覺察。
表麵豪爽,看起來極盡淡泊磊落,但內心卻藏著遠甚女性的小心眼兒和嫉妒、謀略、排他性等的武門男兒,對於這些人的白眼和猜忌,雖說身份和出身不同,但這種痛苦曾經傳右衛門也從早到晚如坐針氈地深切體會過。
“不,自己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外人,這種程度還尚輕鬆。但對伯耆大人而言……”傳右衛門在心中體會著數正百倍於自己的痛苦。說到廣為人知的石川伯耆守數正,乃是當今德川家中與酒井忠次並列的兩大元老之一。他不是半路來的外臣而是譜代家臣,而且是自家康還淌著鼻水的年幼時期開始便一直不離不棄的糟糠忠臣,也是一個不可缺少的主心骨和支柱。
而說到數正的軍功,本地的三河武士中雖然勇猛者無數,但卻無人能與之比肩。在這點上,也可以說他是功勳顯赫的第一棟梁。
然而這樣的數正近段時間來卻憔悴不堪,顴骨消瘦得令人覺得可憐。可是家中普遍的白眼,除了傳右衛門以外卻沒有人將他看作一個可憐的武士。
不要說同情,隨著德川家在孤立和逆境中的苦悶日漸加深,家中對數正普遍的批判也愈見激烈。
“會招致如此艱難的立場,全都是因為有個食著譜代俸祿,卻不知何時向上方諂媚,明裏暗裏為秀吉謀私、出賣主家武運的麻煩人物壓在我等頭上,擺出一副主家中心支柱的嘴臉。”
這幾乎是所有人對數正的一致看法。說到底,禍事的萌芽原本就是同僚之間的妒忌之心。數正代表家康首次與秀吉接觸是天正十年,秀吉在山崎合戰中大勝,緊接著又在柳之瀨擊破柴田勝家之後。作為賀使,伯耆守數正擔負起了代表家康前往大阪,將德川家的寶物初花茶器贈送給秀吉這一曆史性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