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差事是任何人都想做的。在人選還未公布之前,所有人心中都暗暗地將自己作為第一候選人。
家康必定非常重視這一使命。他選擇了臣子中地位最高的人擔當,這等同於給了數正決定性的恩寵。
不僅如此,在他去了大阪新城後,秀吉也對他盛情款待。在秀吉的挽留之下,滯留時日比預定的延長了四日,秀吉對他非常中意,然後返回了國內。據說在歸國時也獲得了各種各樣的饋贈。
落選之人的嘴向來嘈雜。伯耆大人似乎被誆騙名人秀吉戴上了高帽,回來時可謂是喜形於色。從那時候開始,對數正的逆反情緒便已經在藩內紮根了。此後,當人們借機誘導性地問:“我等三河鄉間武士還不曾見過近來上方的模樣,不知伯耆大人見到後有何感想?”這時數正坦率地照實說起大阪城的雄偉、街道規模的巨大、庶民們的高文化水平等等,而人們聽的過程中便你拉我扯:“看,伯耆大人開始讚美上方了”,互相意味深長地相視而笑,這些事自那時候開始就已經顯出征兆了。
之後秀吉的回禮使者來到浜鬆時,家康也因他們曾經與數正見過麵而拜托他接待。另外,在小牧合戰之時,秀吉曾數次派使者往來於數正的陣營也確實屬實。
雖然雙方處於敵對麵,但秀吉本身並不介意,數正也戰事私事分明地予以了答複。
越來越不好的傳言開始在數正身邊產生,說他曾介入過和睦問題。持主戰論的內部人士立即給他蓋上了親敵的印章。
但數正毫不辯解地一路走來。事實上,他也相信與秀吉議和乃是為主家安全著想的最佳策略。在親眼見到上方的文化程度、軍需物資、宏大的規模和時運的趨勢,親身與秀吉這一人物接觸後,他痛苦地感到岡崎和浜鬆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同意這點的隻有家康。其餘人則都以隻知三河武士勇猛、卻不知時代文化和武器裝備的高速發展的鄉下武人的頭腦,對大阪過於輕視。
而在秀吉與信雄單方麵議和,將家康拋開一邊後,這半年來所有事情都變得對德川家尤為不利,人們對石川數正的非難和詆毀也變得越來越露骨,甚至將他喚作“二心者”、“獅身上的蟲子”等。
有時連家康也會聽到將他作為危險人物的言論。但家康心中明白:“數正的想法自有其道理,被如此懷疑想必會感到意外,立場令人同情。”對自己內心的忍耐和數正同時所作的忍耐,以及家臣們嘈雜的言論裝聾作啞。
但數正並不如家康那般能忍。而他的人生觀也在低聲反問,自己為何必須作此忍耐。
武人的人生觀中總是包含著死亡,有今朝而不知明日如何。如此短暫無常的人生,為何自己必須如坐針氈,甚至被如井底之蛙的趨炎附勢之人猜疑、蔑視,每日獨自一人鬱鬱寡歡地過著被埋沒的生活不可?
仔細想想確實沒有理由。有的隻是自己幻想的牢籠和主仆、信義、氣節和情義等武門社會的約定而已。然而,自己千百次往返戰場,征戰殺敵直至今日白發滿頭,是否在同僚和知己之間這些美好的約定也有被真正地予以踐行呢?德川家功勳卓著的自己,晚年所得到的報答又是什麼呢?
報答自己的就是這個嗎?!憤怒之情湧上心頭。然後他忽然握拳膝上,決定無論晚節如何,人生短暫,不適時享樂又何談人生。雖說如此,但這個時候這位老武士表現出的卻與憤怒的情緒相反,眼中如女子般不停落淚。
“若是數正離開岡崎,主君會是何心情呢?會怨恨我數正不忠不義、豬狗不如嗎?還是會悲歎我最終不堪忍耐離他而去呢?”
他果然還是個牢籠中的武人。歸根究底還是無法斬斷主仆之間的羈絆。但是當他抱有這些妄念之後,家康所表現出的態度卻讓他開始感到主人的冷漠。無論如何盡忠,即便獻上自己的生命,這個人依然給人冷漠之感。就算自己哭訴,也會被當作不曾發生。就像現在這樣,明明親眼見到、聽到自己被家中人如此中傷、漠視,卻總是以一副毫不知情的態度望著自己。“秀吉公卻很溫暖。”他的內心終於生出了比較。想到秀吉,想到以新大阪城為中心的文化,想到其強盛的軍容,數正變得對上方有了種朦朧的憧憬。世人都說秀吉是誆騙名人,但數正卻不如此認為。秀吉認可自己真正的價值,甚至曾拍打著自己的肩膀如此說道:“有緣的話可隨時來此,你這般的人物被埋沒在鄉下小城之中實在太不幸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數正的心中開始醞釀這一重大決定——脫離岡崎。恰逢今宵十一月十三日狂風大作,趁暗夜出走正是絕佳時機,於是自前日起便假裝感染風寒,悄悄地從城中回到了自家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