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已經喀嚓喀嚓穩穩當當地開出十五分鍾了,她卻還沒找到一個座位。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滿了出去度假的人們,過道上也站滿了人,就連連接兩節車廂的過道也都是人;她以前可從沒見過這麼擠的火車。在這種人頭濟濟的場合,她實在是太趕不上趟了,再加上她帶著的這個累贅的旅行包,更使她行動緩慢,舉止笨拙,因而等她上車就太晚了。她的車票隻能讓她登上火車,而並不保證她在車上有一個座位。
她有氣無力、萎靡不振、精疲力竭地順一節節車廂掙紮著朝火車後走去,在擁擠的人群中,她身不由己、七衝八跌地歪到一邊又倒向另一邊,沉重的旅行包也越來越拖著她的後腿。
所有的車廂都站滿了人,這是最後的一節車廂,再過去就沒有車廂了。她已經穿越了整列火車,哪兒也看不到一個空位子。這是一趟直達火車。整個旅途中都不會停靠一個站頭,這種時候要求誰表現得謙讓有禮,那實在是要求過高了。這可不是電車或是公共汽車,行駛時間隻有一會兒。一旦你顯出俠義心腸,站起來,你就得站上幾百英裏。
最後她站住腳,就在她站下的地方待下了,因為她實在沒力氣回轉身,再回到她原來的地方去。再往前走也毫無意義。她能看見這節車廂的盡端,那兒也沒一個空位子。
她把旅行包順著走道的方向放下來,想在它朝上的那麵坐下來,因為她看見許多人都是這麼做的。她手忙腳亂了一陣,自己倒失去平衡,差一點一個踉蹌跌倒。不過最後她總算成功了,於是她把頭往後一倒,靠在了她身邊的座席邊上,就這麼呆下了。她實在太累,根本不想去了解什麼,對什麼也不在乎,甚至連眼睛也沒力氣閉上了。
是什麼使你停下的?在你停下時,你為什麼正好就停在你站下的這個地方?這是什麼地方,什麼地方?它是什麼,還是什麼也不是?為什麼不少走一碼,為什麼不多走一碼?為什麼正好就在這個地方,而不是在別的什麼地方?
有的人說:這隻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碰巧,如果你不是停在這個地方,你總會在另一個地方停下。那時你的故事便又會截然不同了。一個人在往前走的時候,就在編織著自己的故事。
可有的人卻說:除了這個地方,你不可能在任何別的地方停下,即便你想要在那兒停下也不成。這是天意,是注定了的,上天隻要你停在這個地方而不是其它地方。你的故事就在那兒等著你呢,它已經在那兒等了一百年,還在你出生前就等著了,你連這個故事中的一個標點都不可能改變。不管你做什麼事,你必定得去做它。你是一根漂浮在水上的小樹枝,水流把你帶到了這兒。你是風中的一片樹葉,風把你吹到了這兒。這就是你的故事,你是無法逃避的;你隻是個演戲的,而不是舞台監督。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她目光下垂,看見眼前的地板上,正好就在座席的扶手邊上,有兩雙並排向上翹起的鞋子。在座席裏,近窗前的地方,有一雙很小的女式無帶淺口輕便鞋,鞋子十分別致、漂亮,沒有鞋背,沒有鞋幫,沒有鞋尖,事實上,除了匕首形的鞋跟和兩條帶子外,幾乎什麼也沒有。對麵,就在靠近她的這一邊,是一雙男人的粗皮鞋,相對來說,這雙鞋子顯得矮矮胖胖,又大又笨,極其沉重。由於穿鞋人的一條腿擱在另一隻腳的膝上,因而兩隻鞋子就一高一低。
她沒有看見鞋主人的麵孔,她也不想去看。她根本不想去看任何人的臉。她不想看任何東西。
有一會兒,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來,一隻女鞋偷偷地挪向一隻粗皮鞋,輕輕地挨緊它,似乎以一種靈巧的不動聲色的小動作想與之進行交流。這隻粗皮鞋一點沒作出反應;它沒領會這個信息。它察覺了對方的接近,但沒領會對方的意圖。一隻大手伸下來,遲遲疑疑地在挨近鞋上邊的襪子上抓撓了一下,然後又縮了回去。
這隻女鞋似乎對這種遲鈍的反應不耐煩了,又作了一次努力。這回它狠狠地撞了過去,在沒受這隻像盔甲似的粗皮鞋保護的踝關節上啄了一口。
這可見到成效了。上麵什麼地方傳來了一張報紙的沙籟聲,聽來好像是這張報紙放下了,有人想看看被這麼不客氣地啄了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上麵發出一聲低語,聲音太輕了,除了存心留意在聽的那雙耳朵外,沒人能聽得清它說了些什麼。
一個男子的聲音疑問地咕噥了一聲,對它作出了應答。
兩隻粗皮鞋平放到了地上,這說明上麵的那兩條腿鬆開了。然後它們稍稍向過道這邊轉動了一點,好像是它們的主人扭動身子朝這個方向看來。
坐在旅行包上的這個姑娘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她知道對方的眼光必定會落到自己的身上,故此想避開它。
等她重新睜開兩眼時,她看見這兩隻粗皮鞋已走出了座位席,穿鞋人正在過道裏站直了身子,正好就在她的對麵。一個高個子,足有六英尺高。
“坐在我的位子上去吧,小姐,”他發出了邀請。“去吧,到我的位子上去坐一會兒。”
她力圖以一個淡淡的微笑表示婉謝,並有點違心地搖了搖頭。不過這個絲絨靠背看上去實在太誘人了。
還坐在座位上的那個姑娘也來幫他邀請。“來吧,親愛的,坐進來吧,”她鼓勵道。“他要你坐上來,我們想讓你坐,你不能就這麼呆下去,一直呆到你要去的地方。”
這個絲絨靠背看上去太誘人了。她的眼光給吸引過去,沒法移開。不過她實在累得沒法站起來,坐到那兒去。他不得不彎下身子,拉住她的胳膊,幫她從旅行包上站起來,挪過去。
當她的身子靠到座位靠背上以後,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使她的眼睛又閉上了一會兒。
“好了,”他由衷地說道,“這下好些了麼?”
坐在她身旁的那位姑娘,她的新同伴,開口道:“哎,你太累了。我可從沒見過有人竟累成這副模樣。”
她隻是微微一笑,表示了她的感謝,依然想稍稍有所戒備,盡管她已作出了這樣的反應,但他們兩人全然不顧她的這種表示。
她看著他們兩人。如果說幾分鍾以前她簡直不想看任何人的臉,不想看任何地方的話,那麼現在即使她不想看其他人的臉的話,她至少想瞧瞧他們的臉。這是因為對方的這種好心腸使她改變了原先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