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很年輕。不錯,她也很年輕。不過,他們都很幸福,很快活,沉浸在天地的恩寵之中,這就是他們跟她的不同之處。這種不同在他們身上處處都顯現出來。在他們的身上煥發出一種熠熠放光的光彩,那不僅僅是一種勃勃生氣,不僅僅是一種好運氣,在開始的那麼一會兒,她簡直講不清那是什麼。接著,她立時就看出了,他們的眼睛,他們的頭的每一下轉動,他們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讓她明白了那是什麼:他們兩人正全身心地沉浸在熾熱的戀愛之中。這種熱戀之情簡直就像磷光一般把他們籠罩了起來。
年輕人的愛情。純潔的愛情。這是一種在每個人身上隻出現一次,而且決不會再次出現的初戀。
不過,在隨便談話時,這種感情卻是以相反的方式表現出來,不說他那一方,至少在她這邊來說,就是如此;她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是一種不帶惡意的責罵,一種善意的詆毀,一種親昵的輕視。她對他似乎沒有一句溫情脈脈的話語,甚至沒有一般人之間的那種關切。不過她的眼神已把她的感情暴露無遺,而對此他也心照不宣。他對她所表現出的這一切傲慢無禮都報之以微笑,那是一種崇拜的、愛慕的、完全理解的微笑。
“喂,走吧,”她不容置辯地一揮手,說道。“別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兒,把氣全呼在我們的頭頸裏。去,去找些事幹幹。”
“噢,對不起,”他說,一邊裝做好像凍著了似的,要把衣領翻起來。他的眼睛閃閃爍爍地看看上麵又看看過道。“我想我還是到車廂間的過道裏去抽支煙吧。”
“抽兩支好了,”她快活地說。“我才不管呢。”
他轉過身,開始擠過擁擠的過道向外走去。
“他可真好,”這位新來者很感激地說道,眼光追隨著他而去。
“唔,他還行,”她的同伴說,“他還算是有些優點。”說罷聳了聳肩。不過她的眼光說明她說的不完全是真心話。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吃準他已經走開,聽不見她們的談話了,於是她把身子向另一位姑娘靠過來些,以一種親密的口吻壓低了嗓門。“這下我可以直說了,”她說道:“那就是我要他站起來讓座的道理。我的意思是全為了你。”
原先坐在旅行包上的那位姑娘垂下了眼睛,有一會兒她很困惑,但又有點不以為然。不過,她沒吭聲。
“當然還有我。並不僅僅是為了你一個人,”她的同伴又急匆匆地接著說道,並露出一種炫耀的口吻,好像她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要把一切全說出來。
這個姑娘說了聲“哦。”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話聽起來很平板,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就好像在說“是嗎?”或是“你沒說過嗎?”的那種口吻。她盡力露出一絲很同情、很關心的微笑,不過她不太長於這種敷衍之道。也可能是不常啟齒露笑的緣故吧。
“有七個月了,”對方又無端地加了一句。
姑娘能感覺到她的眼睛正盯著自己,似乎她希望她不僅僅是聽,還該相應作出一些反應。
“八個月了,”她說,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她並不想說,可還是這麼說了。
“了不起,”她的這位同伴對這一數字發出了一聲讚揚。“真行。”似乎這樣的話裏包含了某種等級製度,似乎她還意外地發現,自己竟是跟一個更高層次的貴人在說話:一個公爵夫人或是一個侯爵夫人,她要比她自己占先一個月呢。她們兩人都表現出一種自以為都了解而無須作進一步深究的神態,這是女性的一種共性。
“了不起,太了不起了,”這個姑娘內心回蕩著,她的心裏卻發出了一下受驚的抽泣。
“你的丈夫呢?”對方又唐突地問。“你是去會他嗎?”
“不,”這位姑娘說,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對麵的綠色絲絨座席背。
“不。”
“哦。你是在紐約離開他的嗎?”
“不,”這位姑娘說。“不。”她似乎看見這個字暫時顯現在對麵的座席背上,瞬現即逝。“我已經失去了他。”
“噢,真抱——”她的快活的同伴似乎這才第一次知道悲傷,不僅僅是為了一張撕碎了的紙幣或是一個女學生的戀人背叛了自己而有的那種傷心。這種感情就像一種新的經曆出現在她那容光煥發的臉上。即便在這種時候,她也隻是在為另一個人而悲傷,而不是為自己而悲傷;這就是你可以得出的印象。她個人從來沒有過悲傷,現在沒有,今後也不會有。她是那些鴻運高照的人中的一個,在人世這一黑穀中閃發出奪目的光彩。
她緊緊咬住自己的上嘴唇,把所有意欲一吐為快的深表同情的話語一古腦兒全憋了回去;她衝動地把手伸出去,放在她的同伴的手上,過了一會兒才抽回去。
這以後,她們都很乖巧地沒再對這類問題談下去。諸如生和死這類基本問題,它們可以引發極大的快樂,也可以帶來巨大的悲傷。
這個愉快的姑娘長著一頭金發。這頭金發在頭上蓬蓬鬆鬆地披撒開來,就像一個迷蒙的光環。她的杏黃色的臉頰上長滿了雀斑,就像一個不經意的畫家用畫筆在那兒撒上的金黃色的小斑點,在她細巧雅致的鼻梁上還跨越著一條斑紋。她的嘴是她臉上最美的一部分。即便說她臉上的其餘部分沒法跟嘴相媲美的話,單這張嘴本身就足以使她看上去十分可愛,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而事實也確是如此。就好像一盞燈足以照亮一個空房間一樣,不必再裝上一盞枝形吊燈。當嘴微笑時,臉上的所有部分都會同它一起微笑。她的鼻子有點上翹,眉毛弓起,兩眼起皺,先前什麼也沒有的地方隨時會出現一對小酒窩。看起來她老愛笑。看起來她有許多可笑的事情。
她一直不停地玩弄著戴在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她很在乎它,這麼說吧,她非常鍾愛這枚戒指。這會兒,或許她完全是無意識地在這樣做;這一定已成了她的一個固定的習慣。不過她在幾個月以前,當這枚戒指第一次戴在那兒時,她一定是懷著一種無比的自豪感戴上的,打從那時起,她就覺得有必要在世人麵前一直不停地玩弄它——就好像在說,“看著我!瞧我得到了什麼啊!”——她必定對它情有獨鍾,以致在很長很長的時間內,她都沒法把自己的手從戒指上挪開。如今,盡管這種自豪和鍾愛之情一點不見減少,這也已經成了一個保留下來的可愛的小習慣了。不管她的手在做什麼動作,不管它們表達著怎樣的手勢,這個習慣總是最為顯眼地表現出來,在旁人眼中它也顯得最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