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廚房那邊吐出來的炊煙籠罩了寺內。一切蒸煮以及洗澡水都用的是柴火。夜幕降臨之前的一刻,不僅是這裏,整個京城內外都冒著炊煙,從東山一帶眺望的話會覺得非常壯觀。
信長正在浴室裏衝水洗澡。這裏是小屋樣式的蒸汽浴室,流汗以後出去衝水。衝水的地方大約有十坪,非常寬敞,藤蔓爬在高高的竹編窗戶的格子上,綻放了一朵白花。侍童們等候在浴室隔壁的房間裏。信長在那裏換好衣服,又梳理了頭發,非常舒爽地沿著橋廊回來了。結果有個小廝像狗一樣跳出來,跪拜在黑暗的院子裏。他的臉比黑夜還要黑,隻有牙顯得很白,信長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問道:“誰?”
侍童在身後笑著回答說:“是黑鬼小廝。”信長也苦笑了。大約半年前,新來日本的天主教徒一行人從南方帶來了黑人奴隸,獻給安土。把人作為貢品還真是稀奇。當時信長對左右的人說,如果自己是黑人國的國王,無論多麼貧困,也不會將自己領土上的人作為禮品送給外國。不過年輕的黑人看上去很給人好感,就讓他和小廝待在一起,外出的時候,戴上西洋帽子,穿著金銀絲緞的和服外褂,有時會讓這個黑人跟在馬後麵。
蘭丸過來稟告說:“博多的宗室大人和宗湛大人兩位正候在茶室裏,隨時恭候您的大駕。”
“已經來了嗎?”
“他們天黑之前就來了,親自動手打掃茶室和院子,用抹布擦走廊地板,一切都不借助他人之手。宗室大人打水插花,宗湛大人親自到廚房指揮準備飯菜,在旁人看來,如此費心也非同一般。”
“你怎麼沒告訴我?”“他們兩位吩咐說,雖然場所是在您的下榻之處,卻是他們招待您。既然他們充當主人角色,在約定的時間之前不要通報。因此我故意沒稟告您。”“什麼啊,看來又下了一番功夫啊。告訴信忠了嗎?還有長門!”“我馬上就去請!”蘭丸走了以後,信長走進一個房間,緊接著又走向一間茶室。沒有專門建造的茶室,場所就在書院,擺上屏風,圍成一個小房間。客人有信長、信忠和村井春長軒父子,燭光冷冷,小房內靜悄悄的,仿佛空無一人。
他們不一會兒就喝完了茶,轉移到大客廳裏,不再有主客之分,開始天南海北地聊天,好像忘記了夜已深了。在這裏不用顧及茶道的步驟和清寂,客人與主人毫無隔閡,非常放鬆,因此話題自然也涉及各個方麵。信長飯量又很大,本來在茶室裏就吃飽了,移步大客廳以後,擺在他麵前的木盤子和高座漆盤變空了。他特別喜歡喝葡萄酒,那感覺就像融化了的胭脂一樣,他時不時從點心盒子裏抓起西洋點心塞到嘴裏,又不停地講話。“什麼時候讓宗室做向導,讓宗湛陪同,去南蠻逛一逛。估計宗室已經去過幾次了吧?”“不,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未曾去過。”“沒去過啊?”“雖然老想著去,卻去不了。”
“宗湛又年輕,看上去也很健康,你去過嗎?”“我也還沒去過。”“兩個人都還不了解南蠻嗎?”
“是的,雖然我家船上的水手以及店裏的夥計們不斷來往於日本和南蠻之間,但是我們還沒有去過。”
“要是那樣的話,就沒有經商的好處了。我這樣的人就是想去也沒空離開日本,也是無可奈何,你們又有船,那邊又有分店,也總是有班輪往來,為什麼不去?”
“所謂天下之事,各自的繁忙程度雖然不同,卻也總是瑣事纏身,最終一兩年都很難離開。將來右府大人平定了宇內之時,宗湛和我一定會給您做向導,和您一起逛一圈。”
“一定要去,這是我的一個夙願。可是宗室,你能活到那一天嗎?”信長一邊讓侍童給他斟葡萄酒,一邊取笑這位老人,宗室也不肯服輸,說道:“話說回來,在我有生之年,您要早日一統大業啊。您要是太遲了,也許我等不了那麼久。”
信長微微一笑,仿佛在說:“用不了多久了。”雖然遭到宗室反擊,但是這種不留情麵的話有時反倒讓信長非常愉快。另外,在談話過程中,宗室這個人會滿不在乎地直言和諷諫,說一些就連信長的宿將都不敢說的話,他帶來的宗湛雖然年輕,說話卻也十分辛辣。陪坐一旁的信忠和村井春長軒父子不時感到提心吊膽,甚至偷看虎威是否大怒,心想:“那樣的話說出來也行嗎?”同時也不由得去留心觀察,想知道這兩位博多的商人到底憑什麼如此受信長寵信。信長絕不會單憑他們是茶人就如此信賴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