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哪一條,可能都是將他培養成才的原因之一吧,但是不能說這是全部。最根本的原因不如說是他出生的家門的風氣和骨子裏流淌的血液。他的父親信長一旦將旗幟插上中原大地,不管在哪打仗,一有戰果就馬上進京上奏朝廷,國家有喜事就來到天子腳下共同歡慶,整頓好日本的軍威之後,他請天皇禦覽軍馬演練,為了向四民百姓以身垂範,建造皇宮時,他親自站上去揮動旗幟指揮,讓群眾一起拖動石頭。他用事實告訴人們身為臣子侍奉天子的樂趣與歡喜,自己也堅定了這種信念。
當時的一部分人以及後來的某些史學家,對於他的忠君行為,評論說是收買人心的一種策略,在政治上承認皇室的尊嚴,其實是懷著功利性的目的勉強去做這些事。那些圓滑周到的人將這看作是經世治國的事業,認為全部都是當權者的策略,是理智的決策。
對日本的民眾來說,這隻是一種謬見。他們認為如果沒有君臣之間的道義,就不會有因此產生的情分。如果信長的忠君之情隻是為了他的個人利益的話,即便他為了營造皇宮親自站在石頭上揮舞旗幟,也一定不會從民眾中集合到能夠移動巨石的力量。而且百姓們也不可能和他一起那樣歡呼高歌。信長的忠君之情其實是繼承了上一代的信秀的血液,現在信秀的孫子信忠繼承了這一血液,準確無誤地踏上了臣子應走的道路,可以說這是織田家三代的家風。作為一個武門的臣子,他隻不過是自然而然地如實表現出了平時的大和精神。
閑話休提,請原諒我在此說一些無聊的見解。總的來說,後來的史學家對於戰國時期的武門中人,大多會持有這樣一種觀點,說那時缺乏國家觀念,隻有類似忠君精神的表象,卻不是真正的忠君。隻是為了方便統一,是在政治結構的基礎上才形成的,他們心中有的隻是封建的主從道義。毛利元就、上杉謙信、本願寺都是如此。大家都向皇室進獻金錢、幫助建造宮殿,對於皇帝的聖旨恭順聽從,然而這就是那個時期的傾向,不是信長一個人這樣做,隻是信長做得更加徹底,他一貫積極地效忠天皇,據說因此才成為統一的中樞。
這是流行一時的史學家的觀點,我必須在此為戰國的那些武士們洗脫冤屈。誠然整個室町時代對皇室的怠慢有些荒唐透頂,但是信長以後,黎明時期的人們,已經喚醒了明確的大和精神和國家觀念,我對此深信不疑。對於他們的實際行動,說什麼出於政治意識,或者是一種經世的方略,如此簡單地加以否定的話,那些臣子的赤誠之心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對天皇的尊重也成了欺騙世人的偽善行為。史學家們為什麼不肯觀察一下他們行動背後流淌著的本質的血液呢?
忠君的傳統已經有大約兩千年了,雖然偶爾有過像建武前後、室町末期那樣,世風敗壞、人心荒廢的令人悲歎的時期,但是臣民對皇室的忠心一點兒都沒變。幕府的執政者雖然長期有那種癡心妄念,但是其間每戶百姓家裏和各個村子裏神社的一叢叢樹林裏,人們都在無言中守護著這種不朽的精神。
關於營建皇宮、進獻禦用品等事,無論是元就、謙信,還是信長,如果是代表時代的人物所做,都會被記錄進史冊,遭遇批判的眼光,甚至被忖度出本不存在的意思。但是在我看來,那些不為世人所知、也沒有被載入史冊的無名百姓的進奉是永不間斷的,世世代代都會流傳下去。有很多鄉野百姓暗地裏托人向皇室進貢,或許他們隻不過是進獻了一升小豆、一籃蔬菜或者一根木柴。
信長的父親信秀為修建伊勢神宮效力,盡心侍奉皇室,總之也和這些鄉村野士的心情一樣。無非是作為一家之主,將日本人家庭中傳承的家風表現到行動上了而已。信長也出生在那樣的家庭,是從平民中走出來的一份子。規模大小不足理論,他的盡忠也是一名百姓的盡忠,元就和謙信也是如此。繼承了這種國土家風的孩子,怎麼會將忠君愛國和武權之爭混淆呢?
盡忠隻是侍奉君主而獲得身心的愉悅。就連剛剛忤逆殺死信長的光秀,對於信忠提出的親王移駕後再決一死戰的請求,也欣然允諾。無論是怎麼樣的混亂私鬥和生死相拚,都沒有迷失為人臣子之道。正因如此,光秀在十天之後,在小栗棲的山村被土著居民的竹槍刺中,臨死之前讓部下寫了這樣的遺言:“順逆無二門,大道徹心源。五十五年夢,覺來歸一元。”
在他看來,本能寺之變並不是順與逆的問題。信長是為人臣子,他也是為人臣子,他肯定獨自向上天起誓過,認為真正的大義和為臣之道是完全不同的。隻是已經殺害了主人,這是武門之間的道義所不容許的。不管有怎樣的隱情,民眾也不會原諒。因此,當一個百姓破壞了道義和秩序的時候,製裁他的人也是百姓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