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這樣認為。我知道她是個處女,可處女就一定有驕傲的資本了嗎?你現在還是個處女說明你沒有吸引力。當然這隻是氣話,我還是希望燕秋是個處女。
大概我給劉好說的話讓燕秋也知道了。她對我更加好了。她越來越漂亮了。我知道,有很多男生都為她發瘋。美術學院有好幾個男生一直纏著她,要她做模特。她有些興奮地來問我,我不高興地說:
“我不喜歡你這樣。美就是美,何必要招搖呢?”
她沒去。
服裝學院的學生要她去當服裝模特,她又來問我,說這個沒什麼。我說,這個是沒什麼,隻要不是私人的模特,我也不會反對。她去了。我陪著她排練過一次。在演出的當晚,我在會場裏發現有無數雙眼睛都盯上了她。她的節目獲得了一等獎,她也因此出了名。
有一天,劉好對我說,吳靜怡病了。我問她得的是什麼病。劉好說,神經上有些問題。我聽了後有些難過,但我不能再去看她了。我怕燕秋不高興。又過了一周,劉好說,吳靜怡已經不能上課了,頭痛得很厲害,精神有些恍惚。我說,我們去看看她吧。劉好在路上給我說,吳靜怡的病跟我和燕秋有很大關係。我沒想到她會這樣。
吳靜怡見我來看她,一下子好了。又是倒茶,又是讓座。我看見她又瘦又黑的樣子,覺得自己真是不該。我們隨便聊了一會兒,我問她是不是身體不好。她說就是睡不著覺,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說真的,我覺得她是真的愛著我。如果她也會和韓燕秋那樣早一點在我懷裏哭,如果她也會像韓燕秋那樣會一些女人慣用的招數,我就會坐在她的身邊了。可惜,現在已經太遲了。劉好哄著她,我卻坐得遠遠地。我隻坐了一會兒,就示意劉好走。我們提出要走時,她對劉好說,讓劉好先走,她有話要對我說。我一聽就知道不妙。
“我知道我們已經不可能了,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仍然愛著你,像過去那樣關心著你。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告訴你燕秋的事,也許你不會和她那樣快地談起來。現在說這些已經太遲了。我們有緣無份,你能來看我,我已經非常滿足了。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燕秋和社會上一個老板有那種關係,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斷。你自己處理吧!”整個晚上,我覺得她非常正常,沒有一點兒病相。
我也注意到燕秋常常和一個男人打電話,那男人每次打電話來時,她都很快地一個人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我問過她那人是誰,她說是她叔叔,她爸爸的同學。我們談戀愛以後,她就不跟我學吉它了。我也要過英語四級,時間很緊。她說她要參加一個演出,課餘時間都要排練,我們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
六月下旬,我的英語考試剛完,就給她打電話。她也在考,不知她考得怎麼樣,我的感覺可糟糕透頂了。她在電話裏說,她的感覺很好。不過,這並不是個好兆頭。考過英語四六級的人都有一個經驗,就是當你感覺特別好的時候,會有兩種情況,一種就是你確實學得非常好,那就沒問題了,另一種則是你考得肯定不行。恰恰相反,若你平時學得也不錯,而感覺不好時,你的英語竟然過關了。
那天,我的感覺並不好,但她的感覺很好。我們一起去吃了肯德基。是她付的帳。她特別喜歡吃這種東西。我現在越來越喜歡吃中國菜,一種很淡的味道,獨自一人坐在一個臨街的窗口,一邊看著街上,一邊隨意地想著一些事情,一邊慢慢地吃著。那是一種享受。吃肯德基是另一種感受,一種剛剛暴發的感覺,一種隨波逐流的感受。
吃過飯後,我們一起去了我的住處,在那兒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鍾。幸好睡醒來一切都忘記了。又躺了一會兒,起來到附近的澡堂裏洗了個澡,兩人又一起吃了飯,隻覺得一件大事暫時告一段落。
此時夕陽正好。燕秋要讓我給她彈吉它,而且要到操場上的坐台上去彈。我不喜歡招搖,但為了她我隻好去了。我輕輕地彈奏了一會兒,她要讓我給她唱幾首歌,我又輕輕地唱起來。當我們起身要走時,驀然間我看見汪玉涵一個人在我們的後麵坐著。我看見她不好意思看我,微微地低著頭,似乎有一股哀愁圍繞著她。
這些天來,我已經將她忘記了,如今又神秘地出現了。她的出現使我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感受,似乎是一種憂愁,又似乎是一點兒激動,轉念一想,實際上是一種驚奇和渴望。
她今天為什麼一個人呢?
我們走了。
故事講到這兒時,已經有些累贅了。我知道人們更關心的是歐陽的命運,但我不能繞過後來的曆史。這些情感與心靈的曆史使我變得滿目滄桑,滿心傷痛,然後又使我突然間頓悟人生的很多道理。
父親認為我完全是一個後現代主義者。
那是經過數次談話和他對我的長期觀察得出的結論。他曾問我想好將來要幹什麼了沒有。我說,沒有,我對很多事都沒有興趣。他又問我,你不是很喜歡音樂嗎?南子認為你很有天賦,好幾次說你可以在這方麵發展。我就奇怪了。父親從來不喜歡我搞這個,怎麼聽了別人的話就信以為真呢?這就是他們這代人,總是很在意第三者的態度和旁觀者的意見,而往往對自己和對方的意見持懷疑態度。我告訴父親,我彈吉它絕對不是為了表演,也沒想過在這方麵要發展,我就是喜歡它,就是想享受它,僅此而已。他有些惱怒地問我,那你花那麼大的精力來學它幹什麼?你總有個目的吧。我也生氣地說,為什麼非要有明確的目的呢,高興就是目的。他無法理解我的想法,但我卻很清楚他的想法。我前麵已經說過,他們是一群少年時期長期忍受過饑餓的人,也是一群曾經有理想而且為理想奮鬥過的人,所以他們做什麼事都有明確的指向。可是,我的很多同齡人和我一樣,我們胸無大誌,沒有受過什麼大的挫折,也沒有忍受過什麼大的痛苦,我們整天在沒有飛鳥的都市中像人鳥一樣穿行,看慣了易逝的風景和各色人等的命運,所以我們不像他們那樣老是痛心疾首、嫉惡如仇、愛憎分明,我們很平靜。我在大學裏一個很明顯的感受就是,農村來的學生總是很刻苦,有著明確的目的,他們繼承了前代人的優良傳統。我們這些城市的候鳥們不一樣,我們是寄生蟲。
關於這一點,父親曾經罵過我,他以為這個名詞會觸怒我,會激發我,但他錯了。我對寄生蟲很有好感,而且見解獨特。在人類的童年時期,人類過的就是寄生蟲似的生活。大自然的果實太豐富了,人們不需要太多的勞動就能得到食物。人們吃飽後就睡覺、遊玩、生育,盡情地享受著生命的快樂。隻是生物之間的競爭使人類不得已告別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和大自然、生物界展開了鬥爭。當人類戰勝自然並爭取到生物界的霸主地位時,人類就徹底告別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從而進入所謂的文明時代。人類的文明是以犧牲人類的自由為代價的。人類激勵欲望、激勵競爭,文明才得以延伸。結果人類就開始了戰爭,這戰爭先從生存的政治、經濟間展開,慢慢地伸向了文化思想。實際上,吃的已經夠吃了,穿得也已經夠穿了,用的也差不多了,可是,人類為什麼還不滿足呢?為什麼還要掠奪和競賽呢?現在競賽的是什麼呢?是人的欲望。很顯然是本末倒置。從一切聖人的理想來看,人類最終要達到一個什麼樣的境界呢?就是物質生活極其發達,也就是說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用不著再勞役身體,人類可以盡情地享受精神生活,也就是像我一樣盡情地彈吉它,但卻不是為了吃飯。這就是大同世界,共產主義生活,也是極樂世界,是彼岸世界。難道這不是寄生蟲的世界?我們及早實現了共產主義,難道不好嗎?再說了,你們已經掙了那麼多錢,反正都是錢,你們不讓我花,也得讓別人花,既然是人花,誰花不一樣,為什麼非要逼迫讓我自己掙錢自己花自己的錢呢?這是個大道理,一般人是很難想通的,但我能想通。
父親怒不可遏,但無言以對。他的自行車在樓道裏放著讓人偷了,他非常生氣。我說,能丟到哪裏去呢?還不是在這個世界上。既然在這個世界上,就不可能丟,隻不過所有權不同而已,何必生氣呢?他氣憤地說,就是這個所有權被別人侵犯了。我說,百年之後,誰在乎這個所有權啊?他罵我說,你這是虛無主義,是對惡的縱容。我說,此一時彼一時,虛可化為實,惡也可能轉為善,何必執著呢?
我就是因為這些也看不上他們這一代作家,境界太低,總是執著於一些小道,卻對大道不察不悟。
有一次我正在看《麥田裏的守望者》,他看見了,問我,是不是看著很過癮?我說,剛開始還行,但看著看著就覺得情節的布置上有些不明晰,不大能抓人。他看了看我說,我是說那種生活的態度。我媽也在場,她說,你們說什麼呢,不就是一個孩子在青春期的一些迷茫而已嗎?我說,就是,你們應該好好看看這本書,我覺得他們那時候的想法跟我們這代人這時候的想法很相似。父親有些不屑地說,你以為這就趕上他們了?趕上他們就是好了?這都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毛病,你看,現在流行的那是些什麼先鋒文學啊,都是些抄襲而已,還名其名曰什麼超現實主義後現代後殖民等等。他覺得我仿佛是那些人中的一員,對著我大加責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一旦提起什麼後現代這些名詞時就憤怒不已,大概是那些人破壞了他的理想,解構了他們扞衛的道德,成了他們內心中的敵人吧。你看,這就是思想,思想使人與人產生仇恨,還沒見麵呢,就已經恨上了。我看思想也不是個好東西,所以我也不願意有什麼思想。
“想把一切都破壞,解構,卻沒有任何建樹。這就是你們的特點。”他後來氣憤地說。
“魯迅不也一樣嗎?”我說。
他又無話可說了。
似乎我和父親永遠都有一種難以填補的鴻溝,那不僅僅是代溝,還有思想,還有城鄉文明的衝突。但另一方麵,我發現他又很在乎我,因為我是他兒子。反正我們一見麵,很可能就是戰爭,這戰爭也往往是他先挑起的,我往往隻是個應戰者而已,但戰鬥的結果往往是我勝利。當然了,他寧可相信是他戰勝了我,不願意和我爭下去了。
給你們說這些廢話,主要是想告訴你們我在這個家庭裏是有敵人的,我呆不下去。另外,我也想告訴你們,根據我的觀察,我覺得父親這一代人是多麼地自以為是,剛愎自用,固執己見,他們聽不進任何勸告,但他們又整天地憂心忡忡,以為自己是救世主。我們卻很寬容,在暗底裏笑著他們的可笑之處。我們像那隻貓,該有情緒的時候是有情緒的,我們實際上很有自己的主見,隻不過我們對一切功名視若糞土。他們則像那隻狗,忠實地守候在他們那明知是虛無的信仰的大門口。我們在那門前做出無數種可笑的表情,諷刺過他們,但他們仍然故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做誰的吧,誰過誰的日子吧,和平是多麼珍貴啊!
好了,我現在要告訴你們的是,我那個當院士的外公老爺子意外地獲得了一輛別克車。那是省上給二十多位院士的特殊優待。聽說還在給他們蓋小別墅。最高興的仿佛不是我外公外婆,而是我媽。她給我說,你想想,你外公要這些東西幹什麼用?她還不是得給我們,那別墅最終也是你的。對,他們的一切最終都是我的。我外公突然間也有些高傲了,他對我說,子傑啊,你要好好地用功,一定要考研究生,或者就出國留學,反正你得好好讀書。我一聽頭就大了。幹嗎啊?一個是知名作家,一個是著名的院士,都是響當當的人物,想讓我超過你們啊?別做夢了。幹嗎非要勞役我呢?我也曾經在好多個晚上想過這事,但我得仰起頭來看我要達到的高度,那是個看不見的地方,我一想就覺得達不到,也不想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