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很物質的。你想想,人死了以後會怎麼樣?什麼都不存在了。我爺爺那輩子還相信人有靈魂,到父親這輩子就猶疑不定了,實際上,在口頭上他們是反對靈魂說的。到我這輩子,就徹底地物質化了。這是祖國教育的成果。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從新文化運動開始到現在,也快一百年了,我們果然被樹立起來了。
既然如此,我幹嗎要奮鬥呢?說真的,我很小的時候就想通了這件事。我曾經用稚嫩的語言問過我外公,你相信人有來世嗎?他起初嚇了一大跳,然後又猶疑不定地說,大概沒有吧。我問他,既然沒有,幹嗎整天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不出去曬曬陽光呢?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嗎?他笑著說,他隻有這樣工作的時候,才感到快樂。從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是靠工作而並非生活支撐著他的生命。我後來還問過父親這個問題,他說的很堂皇,人就是要在奮鬥中體會和享受快樂,就是要為理想而奮鬥。我那時還不會用腦子來刺激他,還是好奇地問他,這理想管用嗎?人必須要有理想嗎?他也像我外公一樣先是一驚,然後慎重地對我說,我必須得有理想,有了理想,人生才有了質量,才會有快樂和幸福而言。我說,人死了不就一切都沒有了嗎?他說,那就管不著了,我們隻要在活著的時候快樂就行了。
我聰明就聰明在這一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人生很虛妄,但快樂很重要。也就是說,活著就是要追求快樂。他們有他們追求快樂的方式,我也有自己的方式。我的方式就是像貓那樣消遣。他們的生命在他們看來總是很短暫,但我的生命在我看來很多很長。空餘的生命是那樣多,這種空餘使我對人生有了與他們別樣的態度。
當然,有時候我覺得他們這兩代人也是很殘酷的。他們把一大堆問題留給了我們。比如,剛才我說的人生意義的問題。我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空餘的生命呢?就是這個問題造成的。它使我們對很多過去的事情喪失了信心和巨大的興趣。我們常常漫步於人流之中和廣廈之間而不是大自然中間,可能就是在尋找這種失卻的東西。
所以有時候我覺得我恰恰可能是父親失缺的那部分。
果然,一切都被我媽言中。外公對我說:
“子傑,喜歡自己開車嗎?”
“當然。”我喜形於色。
“別讓他開,他得到這些東西太容易了。”父親說。
“不讓他開,誰開啊?我們都上了年紀了,你們肯定也覺得學起來吃力。我就他一個孫子在跟前,不給他開給誰啊?”外婆說。
就這樣,我輕易地得到了外公的別克車。一個暑假就拿了一個執照。實際上,我早就會開車,但父親說必須要有個執照。但是父親對我約法三章:一,不準我開著車去學校;二,隻能在周末開著玩;三,要愛護車。我愉快地同意了。我給你們說過的,我並不喜歡招搖。
開學之前,我開著車,全家去了鄉下看我爺爺和奶奶。我媽最得意了,一路上給我爸說,如果將來我們再換個大一些的房子,就可以把爺爺和奶奶接上來住一段日子。我爸一直沉默著。
最開心的卻是我爺爺。老爺子一輩子了,沒有坐過一次轎車,這下他準備好好地坐坐。我拉著他和奶奶去了縣城看二叔和三叔,一路上,爺爺摸著車裏的皮子問我,是真的嗎?我說,當然是真的,可貴了。我把音響放開讓他聽,他問我怎麼看不見喇叭。路上碰到一位爺爺的老友,他從窗戶裏喊著那老人的名字。我停下了車。我爺爺問他到哪裏去,老人說是進城去。我爺爺說,上來吧,這是我孫子的車。老人疑惑地上了車,一路上把我爺爺吹捧著。我奶奶則一直爬在車窗邊看著路上的樹嘩嘩嘩地翻過,突然她對我說,她的心裏有點惡心。我對她說,你別一直看著窗外,向前看,這是暈車。到了二叔家門口時,她終於忍不住地吐了起來。我爺爺就罵她命賤。回去的時候,我奶奶說什麼也不肯坐我的車了。令輝給她去買了暈車藥,她才上了車。令輝看著我的車,臉紅紅的,看著我一直笑咪咪地。我給他說,下個假期我把車開到這兒來,給你教開車。他一聽,比上大學還要開心。
爺爺對父親說,他準備把院門重新修一修。父親不解地問為什麼。爺爺說,子傑的車現在進不來,總不能一直停在別人家的院子裏,這個院門有些窄了。奶奶沉默了半天說,會不會斷了我們的風水?人家不是都說咱們家的院門好嗎?爺爺一聽也猶豫了,我爸說,那就算了,一年也來不了幾次。我們在那裏一共呆了三天,若是我不出車,車就停在院門前。爺爺拿個板凳坐在車旁邊抽旱煙,一是為了看車,二是告訴所有的人,這是他孫子的車,是他親家送的,好幾十萬哪,莊稼人幾輩子都掙不來啊。好多的人都圍著我的車看著,議論著,羨慕著。
我媽對我爺爺和奶奶說,現在方便了,以後等我們換個大一些的房子,就可以讓子傑開車來接你們去我們那兒住一段時間。爺爺笑著說,算了,我哪裏也不去,我就住在這兒最自在,到你們那兒去,上廁所不方便,又不能抽煙,這兒平平的,一出門就能看見天,多好啊!
我也覺得鄉村其實挺好,就是交通不怎麼方便。我和歐陽那時就曾想過將來住在郊區的農村。回去的路上,我媽睡著了。我爸則一直默默地看著窗外。我喜歡他的這種姿勢。這才是真正的男人。那顆默默的心既顯示了他對故鄉的眷戀和作為人子而不能盡孝的遺憾,又表現了他堅強的內心和對未來的信心。我則一路想著歐陽。說來也奇怪,我壓根兒就沒有想起過燕秋。
見到燕秋是開學的前兩天。她提前來說是為了見我。我開著車去了,還帶著她到城外去兜風。燕秋比我還激動。我們一起去了郊外,還在車上幹了那種事。當然很刺激。以前老在老外的小說裏看見老外們在車裏和公園的椅子上孕育下一代,現在我也嚐過了。但是,不知為什麼,從頭至尾,我老是覺得身邊坐的是歐陽,而不是燕秋。燕秋過分的激動使我很不舒服。開學的時候,我是打著車去學校的。我沒有給任何人說我有車的事。但是,沒過幾天,認識我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我有了一輛豪華的別克車。都是燕秋說的。我對她的這一點也不滿意。
吳靜怡修學了,據說精神還是有些問題,身體也很差,不能上學,醫生說可能要修複一段時間。燕秋從來不提吳靜怡,她們成了真正的敵人。我是聽劉好說的。劉好說,吳靜怡太要強了,也太自閉了,她從一見麵就喜歡上了你,但她沒有勇氣說出來,燕秋又是她的朋友,她自己覺得樣樣都不比燕秋差,可你偏偏又和她好,她能不出問題嗎?我聽了後心裏也非常難過,覺得和燕秋戀愛是一個錯誤。
一天晚上,我和燕秋做愛,她激動地坐在我身上,那技藝的嫻熟使我快樂,然而當我們結束了那快樂之後,我卻介意了。我本以為我對她的過去是不在意的,然而我漸漸地發現自己很在意。當然,我也承認,在意的主要原因是我對她的招搖的性格很不滿意。
自從有了車以後,一到周末,我媽就老是打電話要我回家,讓我周末開著車去轉街。實際上根本沒必要。我們家就在城市的中心,用不著開車。可我媽非要讓我開著去。大概女人都是這樣虛榮。往往是我們要轉這個商場,可是必須要到離這兒很遠的地方去停車。轉了一天,我們不僅多掏了好多停車費,還走了很多的路,比我們隨便打車轉街累得多,還和交警發生了好幾次口角。我牢騷滿腹地回了家。我爸也向著我說,幹嘛非要開個車呢?人是為了方便,即然開著車沒有不開車方便,以後就別開車了。所以,從那以後要是上街,我是死活也不開車了。
燕秋跟我媽一樣,一到周末,就要讓我帶著她去玩。她倒不是去商場,而是去很多遊樂場。我是寧願去郊外。這下倒是能用著車。
我舅舅在開學時來探親,給了我一台IBM筆記本作為見麵禮,比我爸的筆記本要高檔。聽說要兩萬多元。我當時想,幹嗎要給我買這個東西呢?我又用不著,還不如給我這些錢呢。我將它拿到了我住的地方玩遊戲,結果被燕秋看見了,整天地背著它去給同學們玩。這一點我也很討厭。她老是要炫耀。
燕秋的生日在中秋節。我準備帶她到郊外的一個山莊去過一個很特別的生日。在那裏,可以在田野間散步,可以靜靜地看圓月。
中秋節前一天下午,我去燕秋的練身房找她。走到樓底下,發現她正和一個女同學說笑著,這時,她的手機響了,那個女同學就衝她招手告別了。我想嚇她一下,就悄悄地從她附近的一條小道上過去。快到跟前時,我聽到她在電話裏衝一個人撒嬌說:
“不行,我要一條項鏈,鑽石的。你不是說要娶我嗎?”
我大驚失色,繼續聽下去,隻聽她又在電話裏說:
“不行,你不能來學校找我。已經有人知道我跟你好的了,如果讓我們院裏的領導知道了,我會受處分的……明天的生日我不過了,明天晚上我們有課。周四晚上見。”
她打完電話,進去了。我卻憤怒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她說的是真的嗎?她在跟誰打電話?
我突然想起她原來的那位叔叔。我強壓著心中的怒火,進了練身房。燕秋一看我來了,很高興,跟其他同學打了聲招呼出來了。我們往宿舍裏走。她一直在說她們剛才發生的一個可笑的事。我的心裏一直想著她剛才的情景。
進了宿舍,我說我的手機沒電了,用一下她的手機,並讓她給我倒杯水。她把手機給了我,然後到隔壁宿舍去給我倒開水。我打開她手機上的“已接電話”一項,第一個號碼就是“叔叔”。再一看打的時間,正是剛才。
她進來後把水給我,我還是冷冷地坐著,沒有理她。她捧著我的臉,問我怎麼了。我看見她衝我笑的神情,驀然間一股怒火衝起,抬手一個嘴巴:
“你剛才在樓外麵給誰打電話?”
她摸著臉,睜大眼睛看著我,衝我喊道:
“你幹什麼?我不給你說過嗎?是我的一個叔叔。”
“你別再騙我了,我全聽見了。”我氣憤地說。
她一聽,跌坐在床上。我起身就往宿舍外走。她跑過來抓住我的胳膊說:
“你聽我說。那是以前的事,我和他早斷了,可他一直不放過我,我騙他的。我對你是真的。”
我不願意聽她的解釋。我出了學校,一直順著街道往城外走。我覺得胸中有一口悶氣吐不出來。城市太小了,我需要到更為廣闊的地方去把它吐出來。直到我走累了,還沒有走出城去。城市太大了。我打了一輛車,讓它把我拉到附近最近的市郊。其實車還沒走到市郊時我讓他停了下來。我看見了一座荒涼的山,我要上那座山。坐在山頂上,我覺得還是不舒服,便躺了下來。慢慢地,我忘了燕秋。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竟閉上了眼睛。閉上眼睛就看見歐陽正向我款款走來。
我的淚水終於出來了,反正沒有人看見,我就盡情地哭起來,哭著哭著,我竟然大聲地吼起來。這樣做很有效果,哭過後就覺得一切都成了過眼煙去,可以置之度外了。不過,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歐陽和燕秋都有過去?現在我終於明白處女的好處來。
我搭了一輛卡車在天完全黑下來時回到了學校附近我租住的地方。我什麼也不想吃。開了門,也不想拉燈,就躺在床上。我突然覺得屋子裏冷極了。這是我第一次感到秋天的冷。我拉開了被子,沒脫衣服就睡去了。剛開始睡不著,總覺得還有些悲痛壓著胸口,後來就到嗓子眼上了,慢慢地,它好像又壓回到我的呼吸係統中,最後浸入我的血液中去了。我知道它將永遠地存在於我的身體內部了。不知什麼時候我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