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3 / 3)

外公說,他最近又在人大會上提了一個方案,是關於城市中不能養狗等寵物的提案,已經通過並開始實施了。他說的時候非常高興,他的理由是,這些寵物和動物是各種疾病特別是一些重大疾病的傳染者。所以要將它們都殺光。殺吧!將這些東西統統都殺光,隻留下人類,光禿禿的人類。爺爺曾經遺憾地告訴我,他多麼想養一隻狗和貓,可是農村已經無法養了。這些年來,不知是從哪裏跑來了一種他們從來都沒見過的大老鼠,長著很長很長的尾巴,個個都比貓厲害,所以農村裏人家到處都撒著殺鼠藥。我去的時候,天天都有賣鼠藥的人在街上吆喝。然而這些鼠藥把狗和貓全都毒死了。似乎隻有城市裏,它們是安全的,雖然它們成了別人的觀賞品。然而,現在外公要殺了它們。外公隻有高興,似乎很少有爺爺的那種遺憾,我突然間覺得外公就像一條披著狼皮的羊,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識破他,現在總算是識破了。殺吧,把那些你們眼中的不愉快的生命全都都殺掉吧!別以為你們在為人類做好事,當有一天,那些生命都仆伏在佛的麵前狀告你們,你們將如何辯護?然而,我發現這是不成立的。他們不相信佛,他們隻相信自己。他們自己就代表了真理。我無言以對了。我仿佛看見自己在為那些生命流著淚。

外婆的病又犯了。她要是埋怨,因為那些病全是她當年生我媽和我姨和舅時落下的。她總是說,幹嘛要生那麼多呢?你看他們現在連回來都不回來看我們,真是白養了他們。我媽聽著是高興的,因為越是這樣,我外公的財產將全是她的。人人都是有所圖的,就連親人之間也如此。我不禁想起了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來。何必埋怨呢?何必貪呢?

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懷疑。這並非後現代主義。我討厭父親將我形容成一個後現代主義者。我什麼主義也不是,我就是我。千古一念,萬載一歎而已。甚至什麼也不是,是空茫中的空茫,不曾有任何形式。形式都不過是幻象而已。

懷疑使我的頭痛病更加嚴重。我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愛打扮了。我也不再向人訴說了。訴說對我的現在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曾經想執著地從我記憶深處挽留下來的情感的曆史,都變成了一些知識,從我內心中正慢慢地消失。消失就消失吧,它們不過是人生中的萬千幻象而已。

我沉默得更深了。

特別是在晚上,我難以入睡。身體是越來越差。最要命的是,電視台的人都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媽也說,她單位的同事也在問我的情況,想給我介紹女朋友。我一聽,頭都大了。要女朋友是要結婚,結婚為何呢?人必須要結婚嗎?結婚是要滿足人的情欲和養育後嗣嗎?情欲,天之所賜,是該廢還是該張揚?養育後嗣,乃生命之天職,然而人之成為生命界的天敵時,養育後嗣是不是可以廢棄?

電視台有個女主持人似乎對我有些意思。她是去年分配到這兒的。她一有空就給我打電話,或者直接來找我。說真的,我對她很煩。有人罵她,她是跟台長睡覺後才到電視台並當上了主持人的。我並不是因為這一點煩她,而是她的熱情。

我每天都跟著那些人在人流之中穿行,使我非常疲倦。我不喜歡這樣的工作。我不想每天都看到這麼多的人在我眼前晃動,喧囂。我想安靜。

這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個女的打來的,從手機上顯示的號碼來看,還是長途。我從來沒見過這個電話,我也聽不懂她的話。我給她說,你慢慢說,說清楚你是誰。她說:

“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姓鄭,你還叫我鄭老師呢。”

我一聽想起來了,我問她現在在哪裏。她說,她已經回到了老家。她說,我給她的兩百元幫了她的大忙。那天我請客吃飯,一個孩子吃得太多了,結果病了,病得還很厲害,如果沒有我給他們的錢,那孩子也許就回不去了,她也就無法給人家家長交待了。

她好像要跟我長聊,我也突然間想知道她那兒的情況,就讓她把電話掛掉,我給她打過去。她說,我不能掛,我還有話要給你說呢,我掛掉你怎麼給我打啊。我笑了,說,我的手機上有你的號碼,你把電話掛掉吧。她掛了,我給她打了過去。

我們聊了起來。她盡量地學著用普通話跟我說話,每句話總是要說兩遍。她說她今天是走了很長的路,到縣城裏專門給我打電話來了。我有些感動。她說,她走的時候,錢都花在給孩子看病和吃飯上了,又沒錢了,所以不敢給我打電話,就求了一個卡車司機把他們拉了一陣,然後一路求人把他們拉到了家鄉。我聽得非常感動。她的心太樸實了。

她說,她回去後把這些情況給家鄉的人說了,那邊的人都非常感激我,想給我寫份感謝信,問我的單位是什麼,怎麼寄信。我笑了笑說,不用了,我在這兒也呆不長的。她問我現在在什麼地方,我說在電視台。她一聽就說,那麼好的工作,你還想要到哪裏去啊。我笑著說,我不知道我要到哪裏去,總之,我對城市厭惡透頂了。她一聽就笑著說:

“那你到我們這兒來吧!”

“那好啊,我去給你當教師,你給我當校長。”我笑著說。

“開玩笑的,省城那麼好的地方,我們這兒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會看上我們這地方的。”她說。

“我說的是真的。”我笑著說。

“我不相信。”她也笑著說。

“那你告訴我你們的具體地址,一周以後我就到你那裏報道。”我說。

“別開玩笑了,我們這兒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你來以後連對象都找不上的。”她認真地說。

“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活著的意義和價值。”我說。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後,她說,電話費太貴了,她以後若再來縣城,一定會再給我找電話。她還說了很多感激的話。我掛了電話後,就往家裏走。

家裏隻有父親一個人。我對他說:

“我要離開這裏。”

父親猛然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我說:“你說什麼?”

“我要離開這裏了。”我重複道。

“你要到哪裏去?”他站了起來,眉頭擰成了亂麻。

“我要到上次我給你說的那些孩子住的山區去當老師。”我說。

“你說什麼?”他驚奇地看著我。

“我在這裏生活得很壓抑,我不喜歡城市,而且在這裏我一直忘不了我的痛苦。我要到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去工作。”我說。

“你要去多長時間?”他問我。

“也許幾年,也許永遠。”我說。

父親頹然坐在沙發上,想說什麼可又仿佛不知從哪裏說起,總是舉起了手又放下。一會兒後,我媽回來了。父親把情況給我媽說過後,我媽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她看著我說:

“子傑,你是不是非常恨媽媽?”

我搖搖頭說:“不,一點兒也不恨。”

“那你為什麼要去哪個地方?”她不理解。

“我想安靜。”我說。

“那你也可以到咱們老家去啊!”父親終於說道。

“不,我必須得離開我的親人一段時間。”我說。

“你是想去鍛煉一下,是吧?”我媽小心地問我。

“不,是想去生活。”我說。

“你是說要在那裏結婚、生活?”她驚懼地問我。

“我還沒想過要結婚。”我說。

“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位姑娘?”我媽又問我。

“不是。”我說。

不一會兒,外公和外婆也來了。他們更不理解我。他們給我講了一大堆道理,說父親就是千辛萬苦才跳出農門,來到大城市生活的,才有了今天的事業,而你怎麼又倒回去了?你到那裏有什麼事業可做?

最後我隻好說:

“我就是想去生活一段時間,你們不要再說什麼了。我在這裏隻想到死,而到那裏去,我想到的更多的是生。”

“也好,去生活一段時間也很好!”父親歎口氣說。

大衛也來了。我媽把能說服我的人都叫來了。大衛問我:

“你不是要去支援貧困教育吧!”

“不是,我是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我說。

一周以後,我坐上了長途汽車。本來我外公要請人開著他的車送我去目的地,但我謝絕了。我媽一直哭著,我哄著她說,別哭了,你都長大了。她哭得更厲害了,對我說,子傑,去轉一轉就馬上回來。我外婆也哭著。我握著大衛的手說:

“你一定要每周都去看看我爸媽,若有時間,也去看看我外公。”

他的眼睛裏也有淚水。

出了省城,汽車往南行駛。我默默地看著後麵那個我曾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心中說:

“再見了,我的曆史,我的城市。一切都是幻象。”

我看見無數的車和人都在向它進發,便閉上了眼睛。過了很久,我看見自己已經到了那個風景秀美的沒有被開發的山區,在一望無際的森林的小路上,我一個人走著,當我走到那個孤獨的小學校裏時,那個叫鄭老師的村姑睜大了眼睛,手裏的書本和粉筆掉在了地上,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然後她和那些髒兮兮的孩子們飛出了教室,像一屋子的陽光飛了出來。她和孩子們咧著嘴笑了。

她身後無邊無際的金黃色的森林也廣闊地笑了。一隻老鷹在一片金黃之上滑翔著,像是這森林的王。

故事到這兒應該是最好了,就像賈寶玉的出家是一個必然的結局一樣。我這樣的結局跟他出家應該是一樣的。在那個古典時代,皈依佛門是最終的出路。它並非悲劇,而是一種價值回歸。可是,對於我來說,佛門雖然向我大開著,我卻無法踏入。這是現代社會。我的心中沒有佛。所以我隻能走向自然。這似乎比皈依佛門更為人性一些,更加中國化一些。我想,更多的人都願意在這個時候合上書本,閉上眼睛。

可是,我不能就此止筆。我的故事並沒有結束。

在一次次的講述中,我真的是看見自己走出了這個我厭惡之極的家庭和城市,我真的看見自己像隻鷹一樣在藍天上自由自在地飛翔,然而這一切隻是我的幻想而已。

我並沒有出走。我仍然日複一日地行走在迷迷茫茫的人海中,仍然在思考我該幹些什麼。這個問題使我痛苦,也使我憤怒。我說過,也許它本來就不應該是個問題,可是它成了我的大問題,成了與信仰一樣重要的然而又無法回答的終極問題。

也許在若幹年後,我仍然如此。在那時,我可能不再聽什麼《老鷹之歌》,甚至想都想不起來。我也壓根兒不再彈起吉它。我甚至會忘記所有的過去。這是很可能的,我的記憶力還是與日俱下。我不知道我還能記住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這個破爛的容器最終能剩下什麼。總之,我無不傷感地告訴你們,我沒有出走。我是一個懦夫,一個永遠在自我嘲笑的紈絝子弟。

嘲笑我吧!我已經沒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