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2 / 3)

“不行,他這個樣子,怎麼能上班呢?”我媽說。

“就讓他自己作主吧,他也是該到自己作主的時候了。他想去上班就去上班,如果想在家裏呆著就呆著吧。反正我覺得他現在是最痛苦的。才幾個月,前後就有兩個姑娘這樣,唉,是誰都受不了。”父親第一次這樣說。

他們再也沒勸我,再也沒有說工作的事。我的心很疲憊很疲憊,也仿佛非常地衰老。我有時一睡能睡一天,起來的時候還是渾身無力。有時我在沙發上坐著看電視,一看就是半天,但我實際上什麼也沒看。我在看自己心中的電視。一個個女子在我的腦海裏一遍遍地上演。使我無限傷感的是,她們最後竟然都成了悲劇。歐陽死了,花仙子死了,吳靜怡瘋了,韓燕秋墮落了,朗莎也被名利和欲望左右著,而玉涵則一直含著悲痛生活著。即使是劉好,來時清純無瑕,去時已是滿心的瘡痍。

父親勸我多去呼吸一些新鮮的空氣。我每天上午都會走得很遠很遠,最後一直走到魯迅公園。我進去在那兒長坐著。我想起魯迅的一生真是波浪壯闊,可是,到頭來他還是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老了的路該怎麼走,更不知道自己死後的路。這個被尼采一直激勵著的人最後還是含恨離開了人世。偉人又能怎麼樣?都是匆匆一世。我想起我的爺爺,那個生活在人世間最低層的普通農民,沒有任何驚人之舉,卻也沒有多少迷茫和憤怒。他生活得何其寧靜,何其快樂!人生並不在於你能幹多大的事,而是要生活得快樂些,生活得更本質些。從這個意義上講,似乎我爺爺要比魯迅生活得更為真實而快樂了。再往遠一些看,在蒼茫的曆史長河裏,人類的偉大比起造物者來說,又是何等地渺小而平凡!平凡本是人生的常態。能安於平凡者必當快樂。

有一天,我在那裏轉的時候,看見一個姑娘領著一大群大小不等的小孩要進來看魯迅的雕像,可是她沒有錢給孩子們買票,便苦苦地央求著管理員,可管理員說什麼也不願意。我走了過去,給她和她的孩子們買了門票。她感激地看著我,一聲又一聲地說著“謝謝”。我聽她的口音,像是從山區來的。那些孩子,一個個看上去臉黑黑的,脖子也黑黑的,衣服髒極了,像一群討飯的孩子,最可笑的是,他們的脖子裏一個個還圍著已經很髒了的紅領巾。十幾個孩子都驚奇地看著我。一個孩子問那個姑娘:

“鄭老師,他是你親戚嗎?”

那個姓鄭的姑娘臉紅了,說:“不是,我不認識他。他是一位好心的叔叔。”

她們進到了公園,卻又不知道往哪裏去。我便走了過去,對那位姑娘說:

“鄭老師,我帶你們去。”

她驚呆了,兩隻眼睛睜得大大地,用極濃的方言問我:“你怎麼知道我姓鄭?”

“剛才不是有個小孩叫你鄭老師嗎?”我說。

她羞澀地笑了。我在前麵走著,她在後麵跟著。在我們的身後,十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嚷著。姓鄭的姑娘不好意思了,大聲地讓他們小聲點。我問她:

“你是從哪裏來的?”

“我們是從山區來的。”她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家鄉。

“這些是你的學生?”我問她。

“是啊。”她說。

“是幾年級的?”我看著身後那些年齡不等的學生。

“幾年級都有。”她說。

“怎麼會幾年級都有呢?”我問她。

“全校就這些孩子,隻有我一個老師,我們那裏又窮,請不起老師,來了十個老師,十個老師都走了,我是第十一個。我們那裏的人都不重視教育,大部分人都不想讓孩子上學。”她說。

“你帶他們玩來了?”我好奇而又敬佩地問她。

“我們哪能來玩呢。我是帶他們來開開眼界的,這是我第二次帶他們來。第一次隻有五個學生,他們回去後就好好學習了,想著有一天能跳出那裏。在他們的鼓動下,很多孩子主動來上學了。我們來的時候沒有路費,一路擋的是大卡車,所以到這裏來以後,他們看上去很髒很髒,都以為我們是討飯的。”她極不好意思地為自己辯護著。

“家長們沒給你湊些路費?”我問。

“哪有路費可湊啊!我們那裏很窮,每個學生來的時候隻帶了五塊錢,吃了幾頓飯就沒錢了。幸好我自己有一些,就隻管他們吃飯了,哪還有錢買什麼門票?”她說。

“家長們願意把孩子交給你?”我好奇地問她。

“當然不願意。我說了整整半年才把他們帶出來的。唉,要說我們那地方吧,實際上也非常好,到處都是森林,可就是在山區,交通不發達,人的觀念落後,不與外界來往,所以都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她說。

“到處都是森林?就是說,你們那兒很美了?”我笑著問她。

“是啊,我們那兒美極了。沒有一點點汙染,到處都是清泉綠水,奇花異草……”她說起自己的家鄉時可驕傲了。

我們一路聊著,一路走著。我給她和孩子們一一地講解著。一個小姑娘一直看著我,我衝她笑了笑。她一看我對她笑,馬上笑得不得了,和旁邊的孩子們一下子笑開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就笑著問她怎麼了。她不說話。另一個孩子說:

“她說你像電影裏的人一樣漂亮。”

我一下子笑得前仰後合。鄭老師一聽也笑得不得了,對孩子們說:

“男的不是漂亮,應該是長得帥。”

大家都笑了。中午的時候,我帶他們去了一家排檔店裏吃飯。鄭老師看著菜譜對我說,太貴了。我笑了笑說,不貴,我請你們吃,你們就別管了。我看見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自己也吃得多了些。吃完飯後,我把身上剩下的兩百多元錢都給了她。她死活都不要,我就說:

“這些錢你再帶孩子們轉轉其他的地方,若是不夠了,你就給我打電話。”

我把手機號和家裏的電話都給了她。她問我的姓名,我說:

“你就叫我小胡好了。”

這一天我回家很快樂。我暫時地忘了歐陽。這件事也使我突然想徹底地忘掉歐陽了。人生太不容易了。我和那些孩子相比,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但誰更快樂誰更幸福?誰知道呢。

父親接到中國作協的通知,說是中國作協在某個企業的讚助下,要組團到西北去旅遊,可以帶家屬。父親想到了我,便答應了。九月初,天氣剛剛涼下來時,我們出發了。媽媽因為要上班不能去。先是坐飛機到蘭州,然後又坐火車去了敦煌。我終於看到了在小說中描寫的八百裏戈壁。真是風沙茫茫。我在那裏看見了雄鷹,在遼闊的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鷹。它們飛得特別高,像一個黑點。忽然間,它們會衝下來,在我們的頭頂上迅速地一閃,仿佛黑色的閃電,刹那間不見了。回過頭來趕緊找,發現它已經又天空的一個黑點。我還在中午兩點鍾的汽車上,看見海市蜃樓。遠遠地看上去,在幹噪枯熱的戈壁灘上,突然出現一大片一大片碧波蕩漾的海子,可到了跟前,它卻是一模一樣的戈壁。在一片被烈火燒烤的沙山之中,有一片綠色,在那片綠色中,有一片心靈的森林,那就是千佛洞。一個講解員給我們講得特別認真,她把佛的故事一個個講給我們聽。我的心裏一動一動地。佛所思考的問題,其它也是我所思考的問題。佛所能舍棄的,我也願意,隻可惜,我沒有他宏大的願望與悲憫,也沒有他的犧牲精神,所以我隻能成為一個凡人,一個浪蕩子。佛與浪蕩子隻不過一牆一隔。

從敦煌出發,我們直接去了新疆。九月初的南疆真是太美了。大自然將我的胸懷徹底地打開了。我心中的痛苦隨風而逝。生命應該像這自然。我在那裏常常想起玉涵,但我已經沒有傷感。也許她現在生活得很幸福,但願如此!

回來的時候,又到了蘭州。有人帶我們去了一趟夏河拉卜楞寺和甘南草原。在那裏,我又一次接受了佛的開悟。而在甘南草原上,和崇山峻嶺間,我又一次看見巨大的鷹將天空劃破。那才是真正的鷹!世界太廣大了,而精神世界更為廣大。

二十天以後,我們回到了家裏。在下了飛機,坐著汽車剛剛進入我們所住的城市時,我突然間像是被一種力量扭曲了。我的心裏痛苦極了。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汽車,我閉上了眼睛。一種痛苦自心底裏深沉地浮起。我已經不喜歡城市了。

大自然是最好的醫生,我內心的傷痛已經在她廣大而寬厚的內心感化下好了許多。過了幾天,我就去上班了。我又跟著幾個記者到處跑。我仍然無事可做,他們帶著我去是因為我是台長的人。他們對我非常好。在拿紅包的時候,他們一定也要給我要一個。到處都是吹噓者和被吹噓者,人人都喜歡虛榮。在這種時候,我總是想起佛的故事。佛說,人世間有至善,而至善就在我們的內心。可我的內心一片痛苦。在這個城市裏,很多事物都能揭開我內心的傷疤。我分不清那痛苦與傷疤,孰善孰惡。每天在這個浮華的城市裏穿行,在那些利欲間往來,我看見一切都變成虛無。文明是幻象,生命是幻象。哪是真實呢?佛說,生命有輪回,宇宙有輪回。可我無法相信,我的內心隻有虛無的物質世界,無所謂善,也無所謂惡。所以我痛苦。我痛苦是因為我無法確信人世間的任何事物。一切都變成了廢墟,到處都是“斷垣殘壁”,到處都是“阿伽門農之死”,到處都是欲望的“濃煙烈焰”,到處都是艾略特的“荒原”,似乎根本就沒有彼岸世界。佛啊,請揮動您風流的衣袖,將那天國之門稍稍開啟一點吧!請給我些微的啟悟吧!請把我從深淵裏拉一把吧!

天空中下著雨。那是我的淚。非悔恨之淚,而是為我無法相信任何知識的痛苦之淚。那痛苦,非為個人,非為一己;那痛苦,來無蹤,去無影,卻又似乎時時繚繞在心頭;那痛苦,是對人類過往的一切曆史與知識的徹底懷疑,因而所有的知識在我看來,都是不可靠的。那痛苦,是要尋找人類原初的命名,是要喚回被人類遺棄的諸神,是對正在失去的大自然的眷戀和對技術主義者的仇恨。那痛苦,又是對這一切的深深的懷疑。

懷疑,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卻又似乎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懷疑使我喪失一切,連那最起碼的常識都無法擁有。

媽媽說,吃飯吧。我卻在心裏問,為什麼要吃飯呢?吃著吃著,我便失神了。吃飯是為了身體,而身體有一天會死去。既然終有一死,為什麼要執著呢?可是佛若不執著,哪有佛?

父親說,今天你早點去,不要遲到。我在路上想,做這些事有什麼意義嗎?不就是為了掙口飯?而這口飯我本來可以不掙的。我是為了打發時間,為了驅散心中的傷痛,才做這些事的。但驅散它的真正的做法應該是到大自然中去,應該是問道。父親曾說,常理便是道。我不明白。父親真的聞過道?既然聞道,他又何必執著於自己的寫作。寫作對於他,早就成了一種工作,一種糊口的事業,一種名利的積累。我記得他在早年寫過一篇文章,說他的寫作是對真理的探尋,是自己要把握這世界的一種方式。然後當他成名後,一切都改變了。道,似乎在他身上早就亡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