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孫國慶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的人在一家房地產銷售處看見歐陽在那裏幫人賣房子。我問清了地址,馬上就趕去。那地方幾乎都到了郊區,是一個新建起的住宅小區。我往售房部趕去,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沒見歐陽的影子。我給孫國慶打電話,孫國慶說,不可能,你問問那裏的人,她是不是正好回去了,或者有事出去了。
我去問那裏的一個經理模樣的人,這裏有沒有一個叫歐陽瀾的姑娘。他看了看我說,沒有。我又問,她還有個名字叫張瀾。他還是說,沒有。於是,我隻好給他描述歐陽的長相,那人聽了說,有,有,她不是說她叫夢宇嗎?當時我還納悶,怎麼會有這樣的姓,不過,她現在不在,她說她有些不舒服,回去了。
我一聽就急切地問他,你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嗎?他說,不知道,不過,聽說她就住在汽車廠附近。我問他,歐陽有沒有聯係方式。他說,她沒有手機,不過,她招聘的時候倒是有個電話,你找她幹什麼?我說,她可能病了,我是她表弟。那人說,那好,你跟我來,我給你找找她的電話。
那人在桌上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歐陽的電話。根據那人的分析,歐陽應該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我拿了電話號碼就打,卻是公用電話。我問裏麵那個凶巴巴的女人,她的電話具體在什麼地方。她沒好氣地給我說了。
不一會兒,我就到了那裏。那個女人大概有四十五歲左右,胖胖的,一臉的橫肉。是個開小賣部的。為了贏得她的好感,我先在她的地方買了些東西,然後我問她,是不是有個叫夢宇的女的住在這附近。她說,是啊,就住在那幢樓的四樓,她剛上去。
我是跑到四樓的,我先敲了左手的門,裏麵出來一個男人,問我找誰。我問他這裏有沒有一個叫夢宇的姑娘。他說了聲沒有,就啪地一聲把門關上了。我又敲開了右手的門,裏麵沒有人。我又大聲地敲了幾下,隻聽裏麵有人走動的聲音。門開了。
是歐陽。她的臉色難看極了。她捂著肚子,一看是我,就倒下了。
我趕緊將她送到了醫院,檢察後,醫生對我說:
“你是她什麼人?”
“我?我是她的朋友。”我不知道這樣回答合適不合適。
“她家裏人呢?”醫生問我。
“她家裏人都不在,有什麼事你就給我說吧。我是她男朋友。”我說。
“好吧,病人的情況非常差,可能不行了。”醫生說。
我愣住了。醫生問我,她知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肝癌。我說,她知道。醫生問我,得病的時候,她在幹什麼。我說,在上班。醫生就奚落我說,病人都成這樣了,怎麼還能上班呢?你們可真沒把人當人看。她也就沒幾天了,趕緊給她準備準備吧!
我一下子倒沉靜了下來。我進去的時候,歐陽已經醒了。她看見我時,眼神非常複雜。我握著她的手說:
“你為什麼要躲著我?你有病在身,不能幹活,你知道嗎?”
“我不能連累你。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是我沒有生活費了。”她低著頭痛苦地說。
“那你應該給我打電話。”我責備著她。
“我給你媽,”剛說到這兒,她又打住了,看了看我,然後說,“我給你們家帶來的麻煩夠多了,我不能再這樣讓你們家為難。”
“你知道嗎?我到處找你。我去了你們家,見了你親生父母。我還去找過你哥哥幾次,是他讓我找孫國慶的。我都已經找了你二十幾天了,直到今天,他打電話說,他的人在那兒找到了你。”我說。
“醫生怎麼說?”她問我。
“醫生說,你沒事,就是累著了,讓你好好在醫院休息,過不了幾天,你就沒事了。”我故意裝作很輕鬆的樣子。
“你別騙我了。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沒有多少日子了。知道這樣的話,我還不如死在監獄裏的好。”她說著就哭起來。
我緊緊地抓著她,想將她摟在懷裏,可是她不讓,她說:
“你趕緊回家吧,你爸媽肯定在等著你呢。”
“不,我必須在這裏陪著你,直到你的病好為止。”我說。
我想,父親也許能理解我,我走到樓道盡頭,第一次給父親打了一個不同尋常的電話:
“爸爸,我找到她了。”
電話那邊,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說:“是嗎?”
“是的,不過,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送到了醫院,但她的身邊沒有任何人照顧。我也沒帶多少錢,但醫院要讓我交押金。”我說。
“你在哪家醫院,我和你媽現在就去。”他問我。
我把醫院告訴了他們,然後我回到病房告訴歐陽,我爸媽過一會兒就會來的,你就放心在這裏養病吧。歐陽一聽我父母要來,緊張得不得了。我給她說,你別緊張,我爸是一個非常好的人,這一次是他在支持我。我媽呢,她這個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再說了,他們不支持我,我就去找我外公。
歐陽又昏過去了。我趕緊去叫醫生,醫生說,她可能是激動所致,也可能是說的話太多。
過了一個小時,我爸媽到了。他們一進門就看見了昏過去的歐陽,問我怎麼樣了。我把歐陽的情況給他們說了。我爸一聽,就歎了口氣。我和父親一起去到門診處給歐陽辦住院手續,我媽則留在歐陽身邊。路上,我爸對我說:
“我和你媽商量了,決定給她請個專門的護士看護她,你呢,就回去上班。”
我一聽,就說:“那怎麼能行呢?她現在特別需要親人和朋友的照顧,她已經沒幾天了。”
我說完就想哭。父親怔住了,他說:“真的沒幾天了?”
我終於哭了出來,哽咽著說:“醫生給我親口說的,讓我給她準備後事。”
父親再也沒說一句話。辦完手續後,我們一起去了病房。剛進病房,就看見我媽和歐陽兩個人正在說著什麼,見我們進去,她們不說了。我媽一見我進來,就衝我說:
“子傑,你最近工作特別忙,我和你爸已經商量給她找個專門的護士來看護她,你就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不行,媽,我必須守在她身邊。”我說。
“不,子傑,阿姨說的對,你回去吧!”歐陽用微弱的聲音說。
“不,我不能回去。”我說,一邊看著父親。父親將母親拉了出去。我看見歐陽用非常疲倦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又昏了過去。
我趕緊出去叫醫生,醫生回來一看,就問我:
“你們剛才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我看了看我媽說:“沒有啊!”
“病人的病情非常嚴重,你看,她的鼻子裏已經有血流出來了。”醫生說。
我媽看著歐陽的樣子,臉色嚇得非常難看。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除了我媽外,沒有人和歐陽說過什麼話。
父親這時瞪著母親說:“都是你!”
我媽眼睛裏都有了淚水,她說:“我就是給她說,她不是答應我們不見子傑嗎?為什麼又讓子傑找著了呢?我不知道她快不行了,我要是知道,我不會跟她說這些話的。”
“你說什麼?你們見過麵?”我驚奇地問她。
“算了,我們還是給子傑說明白一些的好。”父親說,“你媽在她出獄的那天早晨就去找了她,讓她永遠不要再找你。你媽給她錢,她一分都沒要。”
我一聽,憤怒地看著我媽說:“你為什麼要這樣?”
“你不是說你把她救出來以後就不再見她了嗎?你還說她得了很重的肝病。我們對她是夠好的了,還能怎麼樣?”我媽都快哭了。
我一句話也沒有了。我默默地坐在歐陽的床前,看著她的血從鼻子裏,從耳朵裏往外流。我的淚水就再也止不住了。
我趕緊給她父母親打電話,告訴他們歐陽病得很重,如果他們能上來的話,就來看看她。可是,歐陽沒能再醒過來。
火化她的那天,正好是她哥哥被槍決的當天。她的母親瘋了,被她姨姨和養父母以及她弟弟拉著走了。我看著他們,覺得自己也瘋了一般。我呆呆地看著巨大的火將歐陽卷上了天。
我活了才多大啊,已經第二次這樣送自己心愛的人了。
我呆呆地回到了家裏,在家裏躺了三天。我不想理我的母親。是她自作主張,斷送了歐陽的生命。
第四天,我從身邊拿起了一首詩看起來,是華茲華斯的《威斯敏斯特橋上》
大地再沒有比這兒更美的風貌:
若有誰,對如此壯麗動人的景物
竟無動於衷,那才是靈魂麻木;
瞧這座城市,像披上一領新袍,
披上了明豔的晨光;環顧周遭:
船舶,尖塔,劇院,教堂,華屋,
都寂然、坦然,向郊野、向天穹赤露,
在煙塵未染的大氣裏粲然閃耀。
旭日金揮灑布於峽穀山陵,
也不比這片晨光更為奇麗;
我何嚐見過、感受過這深沉的寧靜!
河上徐流,由著自己的心意;
上帝嗬!千門萬戶都沉睡未醒,
這整個宏大的心髒仍然在歇息!
我以前是多麼喜歡他的這首詩啊!我對城市的喜愛幾乎都像他所寫的那樣,可是現在,我將它恨透了。一股莫名的憤怒襲上心頭,我一下子將它撕得粉碎。明白了,我現在一切都明白了。是這個家庭養育了我,但也將我推向了深淵。是這個城市,造就了我,但也毀滅了我古老的夢。
外公來看我,我起來了。我媽就當著外公的麵自我檢討著:
“我當時隻以為她的病可能是治不好,但也不會到那種地步,所以就去給她說,讓她別再見我們子傑了。是她首先負我們子傑的,然後我們又救了她,我覺得我們對她夠不錯的了。她也這樣認為,所以就答應了我,遠遠地離開這裏。我想,子傑找不著她,也就慢慢地忘了。誰知道她還
在這個城市裏,還被子傑找著了。唉,是她當時不要我給她的錢,如果她要了,也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我沉默著。我覺得做為一個母親,她應該說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可是她看上去很可憐。她努力地在討好我,內心中充滿了不安與內疚。
外婆一聽,就說:
“我覺得你做得沒錯啊。如果她不離開這裏,子傑肯定會去找她,而她呢,癌症纏身,不但不會被治好,而且還會拖垮我們子傑的。我們不給子傑作主,誰給他作主。她死是遲早的事。”
外婆的話冷極了,我一直無法弄清楚母親對外婆不好的原因,現在我明白了。她的心太狠太涼了。這個愛新覺羅氏的後裔,自以為是貴族的老太婆,生了四個兒女,對我母親最差,最後是其他人都遠走高飛,根本不願意和她生活在一起,隻有我母親留了下來。她是自找的。
我還是沉默著。外公對我說:
“子傑,死者長已矣!你不能這樣消沉下去,你得振作起來。如果能上班的話,就去上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