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校門,徑直往永安街口走去。一輛出租車經過我的身邊又退了回來,從車上下來一個人直喊我的名字。我沒能一下子認出他來,隻覺得麵熟。
“不認識我了?喝完啤酒就不認帳了?”他笑著問我。
勞改犯。我一子激動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他讓出租車司機走了。我說,走,今天我請你喝啤酒,前麵街口子那兒有個很大的啤酒攤。
勞改犯在獄中表現很好,還托朋友給他到處打點,所以提前出獄了。他還有些積蓄,正準備在南大附近開一個飯館。喝了一瓶酒後,勞改犯突然問我:
“哎,你和那個張瀾究竟怎麼樣了?”
我就把情況給他說了。他一直笑著看我,我沒有在意。他一直把我當小孩子,這一點我很不滿意。等我說完後,他手托著腮,食指和中指間夾著香煙,白色的煙晃晃悠悠地隨風冒飄著。他的手上戴著很名貴但也很俗的戒指。他笑著問我:
“你們後來再沒見過?”
我點點頭。
“你也沒找過她?”他問我,用那種狡黠的笑。
“找了,但一無所獲。”我失望地說。
“你知道你為什麼找不到她嗎?”他看著我說。
我搖搖頭說:“她根本就不想再見我,也許她早就不在這個城市了。”
“不,你錯了,她在,她現在還在。”他笑著說,像個電影中的黑老大。
我驚奇地問:“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你得今晚上請我泡個妞。”他說,一雙眼睛死盯著我。
“可以,不過……”我說。
“我跟你開玩笑的。你已經請我喝啤酒了,就說明你還把我當朋友。不過,我給你說了,你不要傷心。”他說。
我點點頭,急切地望著他。
他又點了一支煙,喝了一口啤酒說: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我當初給你說過什麼來著?我說她是一位小姐,可你不信。事實上,她上大學的時候就當過小姐。因為她長得漂亮,還愛慕虛榮,但她太窮了,她所要的東西都得不到,於是她就去當了小姐。”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我有些不高興地打斷了他。
“你別生氣,我說的是真的。這是她入獄後向上麵交待了的事。她說,她們宿舍的有好幾個都幹過那一行。剛開始都是好奇,後來就不幹了,但這是抹不掉的事實。你剛才說的那位要和她結婚的老板,就是在她當小姐時認識的。他把她實際上是包了。那位老板很迷她,後來,在她大學畢業後,他就把她弄到自己的公司去了。結果,那位老板可能後悔了,覺得她畢竟當過小姐,嘴裏說要和她結婚,實際上一直拖著。她就要走,那位老板又舍不得了,就和老婆離婚,但一時半會又離不了。她說她有個弟弟的事,那都是騙你的。她是最後在那兒呆不下去了,才回來的。你知道他哥哥是幹什麼的嗎?是個黑社會老大啊。”他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一聽,吃驚地看著他,他繼續說:
“他哥對她很好,可為什麼很好呢?主要是她小時候就被抱養到姨姨家了。告訴你,也並不是她什麼亂七八糟的弟弟抱養給了別人,而是她。她從小心理就有些不健康。他哥是靠什麼發起來的?靠倒賣白粉,靠到處搶劫。她本來姓張,叫張瀾,她的的姨父姓歐陽,所以她也就姓歐陽了。知道了嗎?”
原來是這樣?他繼續說:
“她認識你,和你好,其實是真的。她是真的喜歡你。在後來她知道你的家底後,她有些害怕。她怕你有一天會知道她的底細而不要她,所以她有些猶豫。她想,那個老板反正是要離婚的,如果真離了,她就跟他結婚。你比她小得太多了,她等不及。她都多大年齡了,她得結婚啊!所以她後來又和那個老板好上了。但是,她和你交往後,對她哥也是有幫助的。她要求她哥不能再幹那些違法的事,她哥也勉強地答應著。實際上,你想,狗改得了吃屎嗎?她哥還是暗暗地幹著那些營生。那玩意來錢快啊。”
原來是這樣。我的心裏難過極了。勞改犯似乎講得來了興致,繼續說:
“那次車禍後,你知道她為什麼不敢和你見麵了嗎?”
“為什麼?”我有些生氣。
“他哥知道你們以後不會有好結果,特意給那個老板下了命令,讓他馬上就跟老婆離婚,和他妹妹結婚,否則,他就去殺了人家全家。你說,那位老板不害怕嗎?趕緊就來看了歐陽瀾。他一來,再加上張潮的威逼利誘,歐陽瀾就放棄了你。從頭到腳,實際上是人家歐陽瀾在泡你,而不是你在泡她。”他笑著說。
我不高興地將頭轉過去,盡量地控製著自己的憤怒。我的麵前又一次出現了達芬奇的那幅《麗達與天鵝》的油畫,而葉芝的詩也同時湧現。不知為什麼,每一次我在想起歐陽時,我總要想起它們。也許是我長久地觀察那幅畫和思考那首詩的緣故吧。對它們的思考使我不再恨歐陽,也對她從前的事多了些寬容。整個人類都有無道無德的時候,更何況一個在成長中的個體。我這樣想並非要為她辯護,我隻想原諒她。然而我畢竟在憤怒,這憤怒是因為她的不忠誠,不忠誠便是不貞潔。我並非在意她的過去,而是她對我的欺騙。
“當然,這話也許損了些。實際上就是這麼回事,是人家先看上你的。”他把我拉了一把,“這說明你小子招人啊!”
我隻好轉過來,看見他笑,我也苦澀地笑了。他說:
“還沒說完呢。你們後來不是又好上了嗎?一方麵,是那個家夥在那邊一時半會離不了婚,一方麵呢,歐陽瀾是真的喜歡你,所以就和你暗底裏來往著。可是,你離畢業還遠著呢。”
一句話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心境。勞改犯的這見句話將我剛才的憤怒刹那間驅散,我對她突然間充滿了懊悔與憐憫。她是真的太難了。她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從來都沒有逼過我,從來都沒有向我流露過她的不幸與苦悶。我們連平時戀人間的吵架都沒有。是她一直在寵著我,慣著我。
在我陷入苦惱的時候,勞改犯還在講:
“在那個‘五一’長假期間,那個老板終於離了婚,要和她結婚了。她矛盾極了,不知怎麼辦好。人都是現實的。他們很現實,而你和她之間太虛幻。她把你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你一點兒都不了解她。他媽的,你說不是她泡你難道是你在泡她?”
我沒有說話,在聽著他被煙薰啞了的聲音:
“你知道那一年是什麼年嗎?專打黑社會的一年。就在你們鬧了別扭後不久,張潮出事了。他倒買白粉的事被人抖了出來。當時張潮不在本地,歐陽瀾在。歐陽瀾見事情無法遮掩,就把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了,說這一切都與她哥無關。她給人安頓好以後,就自首去了。我想,她肯定是也不想和那個老板結婚了。她是覺得對不起你,就有了死的念頭。”
“她現在在哪裏?”我急切地問他。
“你別急,我給你慢慢說。她哥在外地接到電話後,馬上就回來了。張潮暗底裏去找歐陽瀾,想把歐陽瀾換出來,自己去自首,可是歐陽瀾很堅決,她對張潮說,你有妻子,有兩個孩子,上麵還有父母,中間還有一個弟弟,你是家裏的大梁,你倒了,這個家就徹底地完了。她說,我對你有一個要求,希望你以後再也別幹這種事了,好好地幹些正當的事業。她是說什麼也不肯出來。張潮說什麼都不行,他說,你小時候我們就把你抱到了別人家,我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現在你又為我背黑鍋,我說什麼都不能這樣,我去自首。歐陽瀾說,你如果去自首,我就自殺。張潮沒辦法,隻好含淚告別了妹妹。說起來這小子也是他媽的人物。你可別小瞧那些人,他們義氣著呢。本來歐陽瀾是要被槍決的,張潮花了很大的代價,買通了法院和檢察院的人,給她判了個無期徒刑。有這樣判的嗎?有錢就可以,這就是社會,沒辦法。又過了一年,她哥就把她弄了個有期徒刑20年。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聽說她哥想把她再弄成個幾年。你想想,那麼漂亮的一個姑娘,20年以後會變成個什麼樣子?她自己覺得跟死了一樣,甚至比死了更難受。可是,就在一年前,張潮最終還是出事了。他幹的壞事太多了。”他有些幸災樂禍地說。
“那歐陽就沒人管了?”我問。
“現在還怎麼管啊?”他說,“張潮進去後想把歐陽弄出來,所以他將所有的罪過都攬在自己的身上,把整個事情的真相都說了出來。”
“那歐陽就可以獲釋了?”我說。
“說是這樣說,但現在還沒出來。聽說是還在調查,而且有些事情好像與歐陽瀾還有一些聯係,因為自從歐陽瀾到百樂門後,張潮基本上就不在,但手底下那些人都是歐陽瀾管的,那些人可無法無天,歐陽瀾能沒有責任?而且歐陽瀾已經招供過去的事都是她做的,翻案可沒那麼容易。唉,說到底,現在是沒有人幫他們。如果有人能幫他們,找一個好一些的律師,歐陽瀾馬上就可以無罪釋放。”他說。
“那個原來的老板難道也不幫她?”我問。
“那個狗日的?他在歐陽瀾入獄後就又和老婆複婚了,現在他肯定打死都不願意再淌這道渾水了。張潮反正再不可能逼他了。”他說。
“那我給她請律師。”我說。
“我也覺得你應該幫她一把。”勞改犯說。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問他。
“怎麼告訴你?我也是才出來。我又不知道你的電話,來南大找過你一趟,他媽的,我看了看還不敢進。高等學府咱沒進過,還有些怕。我在校園外轉的時候,就發現在這裏做點小本生意肯定不錯。這是我第二次來。我就想,反正急也急不了這一時,等我過兩天再去找你,誰知道今天就碰上了。”他說。
“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些情況的?”我有些疑惑地問。
“我和她關在同一所監獄裏,你說我能不認識她?可是我們沒有見麵的機會。男女犯人是不能接觸的。”他說。
“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些情況的?”
“是他哥告訴我的。他哥已經被判死刑,本來應該在最近這幾天的‘全球反毒日’要槍決的,但因為他的案子還牽扯到歐陽瀾就暫時放下了。在我出獄的前三天,他找到了我,給我說了一切,是他讓我找一下你,請你幫一下歐陽瀾的。”他歎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