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 3)

我輕輕地讀起來:

一陣昏沉蒙住了我的心靈

我沒有人間的恐懼

看來,對於世上的年月相侵

她已經不會有感覺

現在她不動,毫無生命力

聽不到,而且看不見

隻是同樹木和岩石一起

每天隨著地球回旋

我的心十分吃驚。難道一切都是巧合?她的夢,這首詩。我媽看見我拿的這首詩上有血,讓我要把它扔掉。我用血紅的眼睛瞪了她一眼。後來,我告訴了她。她認為如果花仙子沒有騙我,也就是說,她如果真的做過那樣的夢,一切便都是命運,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父親不相信這些。我恍恍惚惚地聽著父親一直在對著我吼,罵我沒出息,還是個二流子,一個地地道道的紈絝子弟。我們家沉浸在一片痛苦之中。第三天,花仙子的父母趕來了。他們是從青島坐火車來的。他們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們的女兒不是一直在天津上大學嗎?怎麼會跑到這兒來呢?他們在看到我時,恨不得將我碎屍萬端。我爸給他們解釋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他們對我的仇恨化解了一些。都是獨生子女,當他們失去唯一的孩子時,他們幾乎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心。他們沒有任何希望了。我一直淚著淚,低著頭,不想理任何人。在這個時候,我恨不得花仙子的父母把我一掌一掌打死。

花仙子在她死後的第四天被火化了。火化的時候,我媽堅決不讓我去,可是我必須得去。直到這時,我還是不能接受花仙子是真的和我談過戀愛這件事。我隻覺得,是我一直在騙她,隻為了自己的好玩。

在她父母走後的第三天,案件被破了。原來是從山西太原來的幾個民工幹的。有一個本來就犯過罪。據他們招供,他們是在花仙子來的第四天注意上她的,他們觀察了好幾天才動的手。那天晚上,正好花仙子出去買方便麵,他們就跟了來。他們敲開了花仙子的門,說他們是這個屋主的親戚,來找屋主的。就這樣,不幸的命運落在了花仙子身上。

我的吉它據說被他們盜走後,20元錢賣給一位大學生了。而那個筆記本電腦因為他們要價高學生無法購買而留了下來,但他們把電源線丟了,而電池裏的電已經被用完。

我得去學校了。大衛因為不好意思再在我家住下去,要回家去。他說現在他可以回家了。我媽不行,但大衛說,我再這樣呆下去,您也上不成班。我外婆說,正好,我家的房子太大,我又整天沒什麼事,你就到我家去,等你康複得差不多了,再回家去看看也好。大衛不願意,非要回家。

我勸大衛說,我們要不就回宿舍吧,反正別人都去實習了,宿舍裏就我們倆。大衛說,這樣也好。我們回到了宿舍。劉好和蘇傑常常來幫我們,有時,我們四人就在一起打撲克。劉好已經考上了南大文學院世界文學的研究生,她說,她是在給我借書的過程中逐漸地喜歡上世界文學的。蘇傑要工作,她說她不想再上學了,上學太累。

回到學校一周後,我終於配上了電源線,趕緊打開電腦。我想起花仙子說她寫過小說的事,便找了起來。在“我的文檔”裏沒有,在專門設置的文檔裏也沒有。我知道她是騙我的。我便玩起了遊戲,玩著玩著,我就對電腦產生厭惡情緒了。在一個百無聊賴的黃昏,大衛由蘇傑扶著散步去了,我又打開了電腦。我還是覺得花仙子肯定寫過些什麼,但找遍了所有的文檔,也沒有找到。一天晚上,我在夢中夢見花仙子又對我說,她在六歲時的夢裏見過我。醒來後忽然想起她的真名,突然有些開悟。半夜裏,我打開了電腦,在搜索一項上打上了“花香”的英文“potpourri”,我終於看到花仙子曾經寫過的幾個文件。

一個名為“potpourri-9”的文件,也就是她遇難以前寫的最後一個文件是一則日記,寫得非常簡單:

逍遙說他快好了,這個消息對我來說,越來越讓人難以承受了。這些天來,我一直希望他快點好,我們還沒有擁抱,沒有親吻呢。我離開學校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係上已經讓人在找我了。可是,我發現自己愛他越來越深了。也許是天天在告訴他,我愛著他,在天天想著他的緣故吧。所以我現在倒是很怕他來,怕他來突然看不上我怎麼辦。本來隻是想鬧著玩玩而已,沒想到弄假成真了。

明天他就要來了,我得收拾一下房間。

名叫“potpourri-3”的文件的題目是“情人節的童話”,我打開一看,很長,大概已經寫了好幾萬字了。這就是他說的我們的童話,就是她的小說?我仔細地看了起來。真的是她回憶了我們從一開始網上相遇到現在的所有情景。從這些記述中,我能感到她那顆芬芳的心在為我跳動。她的文字非常小心,優美,跟她說話和發短信截然相反。我還發現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她早已知道我的真名,並知道我父親。原來,父親今天春天到她們學校去講學,無意中說了我的一些特征。正好那段時間我和她在網上胡聊。我曾告訴她,我在南大文學院中文係讀大四,而我的父親是一位作家,他還在我們學校擔任一些課的教授任務,所以我在大學期間非常壓抑,但是誰並沒有給她說。她在我父親作報告的時候,寫了張紙條,問他的兒子現在哪裏讀書,有什麼愛好。父親自豪地說,他的兒子叫胡子傑,彈得一手好吉它,曾經讓很多人淚流滿麵,有位詩人說它是“殺人的音樂”。而這一點恰恰是我給她炫耀過的。她來見我,是因為我自己向她敘述了我與歐陽的故事和我向她吹噓我有多麼多麼壞之後想見見我的真麵目的。她真正愛上我,是在我們見麵後,準確地說,是在我打她後。在後來近半個月的空洞的等待中,她對我的愛日積月累,尤其是看著和用著我的屋裏的一切東西時,她覺得有一種心有所屬的感覺。在見過韓燕秋、吳靜怡、劉好還有玉涵後,她對我的愛更深了。她說,她們都是我生命中的過客,而她,才是我生命中永遠的生命。她還炫耀,她說,她比吳靜怡和劉好要漂亮,比玉涵大膽而有勇氣,比韓燕秋節製,比歐陽更有女人味,還有啊,就是六歲的夢,那是天定的緣分,總之,這樣比下來,她是最完美的。

也許很多人在我這個年齡時沒有經曆過我這樣的事,當一個愛你的或者你愛的人,突然間永遠地因你而離開人世,你對死亡的感受就有切膚的感覺了。在我讀著花仙子的文章時,一股命運的力量將我的思緒徹底地卷走。我強烈地感到人生的無力與無奈,突然間好像明白了什麼。花仙子寫這個故事時,也一直在懷疑她與我的這種關係和經曆是不是真的。她說,我一直沒有問她的真

名是什麼,一直沒有在見過她後說起“我愛你”三個字,這使她傷心,不過,她把一切都寄托在將來,然而她沒有將來。她在這裏,忍受了人世間最大的恥辱和痛苦,離開了人世。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恨不能將這個世界砸碎,恨不能馬上到監獄裏把那幾個要犯一刀刀剮死。

一切都是不可把握的。她的文字似乎將她更深地要印在我的生命裏了。它們給我呈現了一個相對完整的立體的花仙子,是一個真正散發著芬芳香味的花仙子。我在聽她講述時,似乎看見她依偎在我懷裏,她沒有了初見麵時的那種玩世不恭,而是一種平靜的幸福的溫柔的語調。她在文章中還寫過一個情節,她幻想著我好了,開著我的車(那輛車上圍滿了鮮花),在她還做夢的時候,悄悄地將她抱起,把她放在鮮花叢中,然後我們去了一個不知名的沒有人煙的地方,在那裏,我們長久地擁抱在一起。

她的遺憾是那麼多。我沒有問她的名字,沒有親吻她,沒有對她說一聲“我愛你”,沒有給她彈過吉它,沒有開車帶她去兜風,去看日落。沒有做的事太多了。

我不想再多說了。我再說下去也永遠說不完,我會一二再再二三地重複著說,因為在後來的幾個月裏,我一直在想她,在回憶著她。我仿佛覺得,我最愛的人應該是她。當然,很多人問過我,我有時回答是歐陽,有時回答是玉涵,有時卻是花仙子。我不能確定。愛是無法比較的。隨著人的閱曆和思想的變化,對愛的認識也不同。

更多的時候,我覺得愛是不能回答的,它是一個神秘的存在。實際上,我覺得人生的所有事情和問題都如此,細想起來,它們都是不能回答的,都是神秘的。人類有很多思想家總是厚此薄彼,但細究起來,我發現他們並沒有什麼道理可講,可不,後來總有人講他們要批得體無完膚。真正說話和發表思想的,都是一些淺薄之徒。而那些沉默的、寬厚的、內心和平的、用心靈思想和生活的人們,才是真正的強者,真正的得道者,真正的思想者,隻是他們往往沉默。

我也沉默了。我的沉默不是金,是土。金子要發光,我不想發光。我想像土一樣成為大地的一分子,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想突現。突現自己,不僅使自己淺薄,而且還禍及別人。

關於玉涵,我還得交待一下。她到國外去後,再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也沒有寫過信,仿佛從此消失了。我有時希望她給我來個電話,好讓我知道我們曾經彼此愛過,可是,我又怕她給我來電話,怕聽到她說她活得怎麼樣——無論說她幸福與不幸,都會使我不安和難過。人生就是這樣,並不是你想要得到,而僅僅是你在牽掛。道德也是相對的,尤其內心的道德隻是一種情感的產物而已,無法用概念和公式來寫就。

我倒是碰到過宮春梅幾次。她也知道了我和花仙子的事。她告訴我,玉涵到那邊去也沒有跟她聯係過。她對玉涵的這一點沒有怨言,她說,玉涵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永遠都活在自己的內心中,從不向世界外露一點點。

我們都隻有想念她了。

現在我得講歐陽了。也許讓各位久等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之所以要講講玉涵和花仙子,因為她們是我生命中無法忽視的兩個人。她們是我對欲有了另一種認識後的兩場純精神的戀愛,這種愛就像魂魄一樣無法摸到,但卻不能丟掉。它附在你的靈魂上,呼吸在你的呼吸裏,流淌在你的血液裏。她們還使我對人生有了更為透徹的認識。如果說歐陽使我痛苦和瘋狂,燕秋則讓

我難過,而玉涵讓我憐愛,花仙子讓我懺悔。她們對我來說,都是最重要的。我不是為講故事,為贏得你們的耳朵和眼睛才編這些的,它們是我真實的生命。我是為了告訴你們我是怎麼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才講到她們的,我是為了告訴你們我那些可憐的人生感受。它不是哲學,它隻是我的一點點感悟而已。

其他人的故事都是很容易講完的,唯有歐陽的故事很難講。我的頭痛病因為上次受傷好像更厲害了,身體也越來越虛弱。

花仙子之後的幾個月內,我感到內心一直在停頓。不知你們感覺過一種叫心死的疾病沒有?就是那種走在路上輕飄飄地,心裏沒有一點點的著落,而一切都像虛幻的影子在我麵前若有若無地晃著。更確切一些說,就是我雖然長著耳朵、眼睛,但卻不聞不睹;雖然我每天都在吃飯,但不知道什麼是香什麼是酸。我感到心力不支,呼吸也有些微弱。我常常走著走著就會坐在某一處,目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但一切對我來說都似回憶。我還覺得心也在隱隱作痛,鮮血變成了風,隨著呼吸被排出了體外。我的血液越來越少,少得有時覺得體溫都在漸漸地失去。是的,我的體溫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呼吸,而世界並不給我溫暖。這是一種讓人冰冷的感覺。真的,過去我覺得我就是我,我是一個非常完整而又滴水不漏的容器,我隻管裝著來自我之外的陽光和各種溫暖,而現在我好像千瘡百孔,不僅僅是我的血液在往外吹著,還有體溫,過去積存下的自豪、自戀、可笑的貴族氣等等,都在往外泄,一點點地往外漏,想存都存不住。就像老人存不住風的牙一樣,我覺得我忽然間老了,老得比我祖父還要老得多,老得一點兒都不想動,一會兒都不想活了。陽光在我內心也冷冷的,各種顏色莫名地在我眼裏都沒有了顏色,都變成了黑白照片。我雖然跟所有的人都仍然笑哈哈地打著招呼,但我卻一點兒都不愛他們了,一點兒都不留戀他們了。一切都將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