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從床上跌了下來,自以為痛得不得了,可竟然不以為痛,就像是掉下去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一個影子而已。我的胳膊上流出了鮮紅的血,轉眼間我覺得它變成了黑色,然後就成了無色的。
回到家裏,我也落落寡歡,似笑非笑的,往往是和我爸我媽看著電視,正看得熱鬧呢,我卻忽悠起來了。起來卻又沒有別的目的,起來僅僅隻是起來。我在陽光下呼吸了一些新鮮空氣,才覺得我被這世界吸得差不多了,也需要向世界呼吸一口了。我媽看著我可憐,給我做這好吃的買那好穿的,我對我媽說:
“媽,你們以後別再在我身上亂花錢了。”
我媽一聽,嚇得哭起來。她說,你這是幹什麼呢?我們掙錢就是要你過得好一些,你不要我們的錢,我們給誰啊,我們要它還有什麼意思?你可不要想不開。我爸也不敢說我了,他異常沉重地對我說,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再大的苦也得受,因為他不僅僅對他的親人負有責任,還對這世界負有責任。最後他還低低地但卻重重地補充道,輕生是最懦弱的表現。
是不是最懦弱我不知道,但我不需要這樣做。我隻是輕輕地笑了下說,你們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覺得我這個人生下來可能是個錯誤,我沒有給祖先爭過光,也沒有給你們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盡過孝,而且我還到處惹禍,到處給你們丟臉。我隻是覺得活得很無聊。
我媽一聽,更嚇得不得了。她說,子傑,誰也沒有罵過你啊!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需要去掙錢,至於我們和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你能逗我們樂,就是對我們盡了孝,還怎麼盡孝啊?好了,你再別亂想了,把我都快嚇死了。
我爸的臉沉得更厲害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知道他在強壓著怒火,便對他說,我說的是真的,你想罵就罵吧,想打就打吧!
他用那種難以形容的眼神掃了我一眼,走進他書房去了。我也去了我的臥室。不一會兒,我聽見我爸我媽兩個吵了起來。我媽怪我爸老罵我,我爸則說罵我算什麼,一切都是我媽把我慣成這樣子的。
我是在他們正吵得很厲害時站在他們身後的,我的聲音把他們嚇了一跳。我說,你們別吵了,我知道我現在這樣子不好,我現在準備回學校去,很可能有一段時間不會回家了。
我的聲音並不大,但堅決地製止了他們。他們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辦了。我媽首先撐不住了,她說,你別走了,好了,我們不吵了。然後她轉過身去,對我爸吼道,我說你別跟我吵,非要跟我吵。我爸也吼道,誰跟你吵了?是你跑到我這裏來大呼小叫的。
我轉過了身,準備走。他們不吵了。
我走的時候,我媽眼睛裏的淚水在打轉。我有些不忍,便說,你別這樣,我心裏最難受了,你們別再為我吵了,我知道自己以後怎麼辦。
我把車鑰匙也放在了茶幾上,囑咐我媽把它交給我外公。然後,我乘著夜色坐上了公共車。在我的記憶裏,我坐公共車到南大大概不出三四次。車上人很少,車窗都開著,空氣很暢通。其實公共車也很快。坐在陌生的人流中,想著過去的事,懷著對未來的設想,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就比如現在,我忽然間覺得自己回到了人間一樣,回到了久違了的生活一樣。
我再沒有在外麵租房子。事實上,我現在也不敢一個人再住了。我怕孤獨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緊緊地卡我的脖子,還可能會在我熟睡的時候爬在我身上,沉重地壓住我的呼吸,使我窒息。我也怕我自己會忍不住起來剁下我的雙手,或者像梵高那樣割下我的耳朵。我怕我在陽台上向下看的時候,被一種無法說清的力量推下樓去。我並不是怕死,而是我不想死。不想死,並不是我覺得活著有多麼美好,而是對死亡的疑惑。真的,現在我能理解賈寶玉為什麼出家的緣由了。並非曹雪芹將他寫成那樣的,而是他的命運決定了他必須那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曹雪芹隻是一個寫字的人而已,是被賈寶玉帶著走的。但我不能出家。宗教已經在這個時代基本上消亡了。再說,我也無法相信靈魂的存在。
不過,也有有意思的事。不在我身上,在我的視野裏。大衛因禍得福,不僅有了蘇傑之愛,還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工作是父親給他找的。大衛很實惠,也很愛講排場。他常常說,現在在大報社裏當一名大記者可真是好,不僅天天有紅包,而且頓頓有好吃的。父親就是給他找了份記者的工作。他好了之後,就得去上班了。蘇傑的工作也有父親的功勞。她願意當一名中學教師,也如願了。
現在就剩我了。我並不是愁工作,而是愁我該幹什麼呢?隻要我想好了這一點,我外公和我爸就會讓我心滿意足的。問題就在這兒,我想了四年,也無法想清楚自己該幹什麼。也許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比如大衛,他隻是想找個工作,想的是脫貧問題,所以隻要是高工資就可以了,而我就不一樣,我想的是我的愛好,想的是與我本性相一致的東西。這太難了。把它當一個問題,也許根本是錯誤的。人就是要有些逆來順受才行,人不能這樣一直鼓勵和遷就自己的性情和愛好。太遷就了就像我現在這樣。唉,人類實在是太為難了,一個時代是這種說法,到了另一個時代,這種說法有些過頭了,於是就罵它落後,要換成新的,可是過不了多久,它又變成了落後品,又要被翻新了,有一天,一個懂曆史的人出來說,這不就是原來提倡的那些東西嗎?是啊,人們擦亮眼睛才發現,它們的確不是什麼新東西。人類是自己在哄著自己。
算了,議論這些真是有辱我們的內心。我還是講講有趣的事吧。還記得那個追求宮春梅的李玉軍嗎?他最近又鬧了一場新聞,這一次鬧得可大了。
六月份他回到了學校,日思夜想著宮春梅。我也替他約過宮春梅,但宮春梅明確給我說了,他不喜歡李玉軍,覺得他太不真實了,內心太小了。這話說得好,也說得狠,算是把李玉軍說透了。我委婉地勸過幾次李玉軍,可他不聽。
也是一個黃昏,大家剛吃過飯,就看見一輛載滿玫瑰花的車駛進了校園,一直停到宮春梅住的樓下,然後三個姑娘將車上的玫瑰花大花籃取了下來,走了。大概有幾百枝玫瑰,在那裏炫著。很多女生都圍了過來。
這時,李玉軍出現了。他拿出手機,不停地給宮春梅打電話。宮春梅從窗戶上探出了頭,看了一下樓下,宿舍裏馬上就有幾個頭伸了出來,緊接著長長地伸出來的是她們的驚奇的眼神,她們大張著嘴,一會兒以後,都狂笑起來。
李玉軍今天打扮得格外帥氣。他本來就很帥。這就引來了很多女生的眼神。有人認識李玉軍,問他在這裏幹什麼。他說,他給宮春梅送花。那人問他,這是多少朵玫瑰。李玉軍說,九百九十九朵。那人就把這話告訴了別人,別人又告訴旁邊的人,這樣,大家就都知道他這是向宮春梅求愛的。有人還記得上次李玉軍向宮春梅求愛的情景,覺得他可能腦子有問題。也有女生認為李玉軍求愛的方式太了不起了,還有人認為李玉軍太帥了。什麼人都有,什麼話也有。
李玉軍不停地給宮春梅打電話。宮春梅已經不接了。可能是她宿舍的接上了,李玉軍就說,如果宮春梅不下來把它抬上去,他就不走,一直等在這裏。
半個小時後,來了幾個記者,拿著照相機和攝像機。不知是什麼人招來的這些人。他們向李玉軍走去,可把李玉軍嚇壞了。他揮手對那些記者說,幹什麼?這是我私人的事,不允許你們報道。可是那些記者非要纏著他問個所以然。他沒有理睬他們。那些記者又過去采訪周圍的同學。
這下李玉軍有些下不了台了。如果在這時候宮春梅還不下來,他可真是不想活了。他給宮春梅打電話。宮春梅也看見了樓底下的記者,便接了電話,對李玉軍說:
“你回去吧,你別這樣了。你再這樣下去,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李玉軍哪裏肯聽,他在電話裏央求道:
“你一定要下來,不然的話,我真是無臉再活下去了。不知道是誰叫來了記者,明天很可能就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求求你!”
宮春梅對他的這種腔調極不喜歡,她猶豫了一下說:
“不行,我已經告訴你了,我們不合適。我掛了。”
正在這時,那些記者似乎已經知道李玉軍在向誰求愛了,要上樓去采訪宮春梅。李玉軍一下著急了。他生怕宮春梅在那些記者麵前鄭重地宣布她不愛他,便趕緊製止那些記者。一個記者說,我們又不采訪你,你擋著我們幹什麼。這下可惹火了李玉軍,他向那個記者吼道:
“你們誰敢走進這個樓,我就砸了你們的那些東西。告訴你們,這是我的私生活,我不允許你們報道。”
那個記者也生氣了,和李玉軍吵了起來。
正在這時,有三個女生下來將花籃抬上樓去了。李玉軍一看,是宮春梅宿舍的。他想,宮春梅終於同意接受他的禮物了。一高興,就扔下那個記者,跟著上樓去了。那些記者不敢再上樓,返去了。
然而,宮春梅還是沒有答應李玉軍。她說,她是不願意看見他和記者打架,才願意收下這些玫瑰的,但收了玫瑰,並不就是表示她愛他。李玉軍雖然很傷心,但還是覺得有了一些希望。
第二天,報紙上將李玉軍求愛的情景披露了出來。一時之間,全社會都在討論現在的大學生的戀愛觀和生活觀。有人反對,有人讚同。一周以後,這場討論休息了,但李玉軍的求愛活動仍在繼續。
他每天都要去找一趟宮春梅,最初宮春梅也覺得沒什麼,就在宿舍裏和他聊幾句,後來她就受不了了。李玉軍到宮春梅宿舍後,宮春梅看看他說,來了?李玉軍一看宮春梅理他了,就笑著說,嗯,來看看你。宮春梅說,你坐吧。李玉軍就坐下。宮春梅從床上撕了些衛生紙,去上廁所。李玉軍在宿舍裏等啊等,等了半個小時不見宮春梅。又等了一個小時,還是不見宮春梅。他以為宮春梅把他忘了,便一直等著,直到其他同學回來了,宮春梅還是不見人。
他最後不好意思走了。宮春梅實際上就一直坐在隔壁宿舍裏,李玉軍一走,她馬上就回到了宿舍。可是,李玉軍會在第二天定時出現的,就好像是誰給他上了鬧鍾,到時候他不鬧不行。幾次以後,宮春梅實在無力承受了。現在是全校都知道李玉軍愛著她,而她不愛李玉軍。她不知道怎麼辦了。她躲不過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