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宿舍全體成員的共同討論,一個拒絕李玉軍的方案終於出爐了。這一天,宮春梅突然挽著一個男生的胳膊走在校園裏,看上去好像挺親密的。這個消息馬上傳開,並雷擊了李玉軍。李玉軍是紅著眼睛站在學生區門口看著人家一對親親密密地蕩過去的,他的心被擊碎了。
就在那天晚上,昏了頭的李玉軍又一次敲開了四樓的宮春梅宿舍。誰都能聞見他身上的酒氣,誰都能看見他的魂魄離他而去了。他語無倫次、傻傻呆呆地向著宮春梅說了些誰也聽不懂的話,最後他對著宮春梅說:
“我有些話想對你說,你和我下去一下。”
“你有什麼話就當著大家的麵說吧,我現在很累,想休息了。”宮春梅冷冷地說。
李玉軍尷尬極了,他看了看別人,別人都低著頭,故意裝作沒聽見。他一字一句地問:
“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個是你的男朋友嗎?”
“是啊!怎麼了?”宮春梅說。
“你們什麼時候談的?”李玉軍的眼睛裏有一把帶血的刀子。
“就這幾天。”宮春梅並不怕他。
“你真的很愛他?”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
“是。”聲音仍然冷冷的。
“你真的對我一點點都沒動過心?”聲音已經有些瘮人了。
“沒有。”宮春梅說完就轉過身去整理床鋪。
隻聽李玉軍碰了一下窗前的桌子,大家齊齊地抬起頭,就看見李玉軍的身子從窗子上飛了下去,仿佛一個鬼影子一閃。所有的人都驚呼了一聲,然後站在原地呆了。
李玉軍就這樣摔死了。死了的李玉軍仍然是個英雄。而宮春梅則被取名叫“冷血動物”,大家對她多的是責備。
我看見宮春梅的時候,發現她仍然穿著一身黑色的裙子,美麗的臉龐上多了一層憂鬱。遠遠看上去,有一種殺氣。
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我對談戀愛不感興趣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我一日又一日從校園出發,漫無目的地順著一條樹木很多的路往東走。兩站路後,就是永安街的街口。那裏有一個很大的啤酒攤,是露天的。六月份的天氣已經很熱很熱了,衣服幾乎粘在了身上。我再也沒有去踢過足球,再也沒有彈過吉它。這兩樣愛好隨著花仙子的逝去和玉涵的離去,仿佛從我身上突然退役了,再也不幹了。我的心很累,很空。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從過去很小的一人世界或是二人世界或是小家庭世界變成了白茫茫一片。我想起賈寶玉出家時的情景,原來那個“白茫茫”就指的是內心中的空茫,並不隻是大雪之後的空無。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者萬物之逆旅”,李白說的好,我對時間與空間的感受就是這樣。坐在那兒,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過去的幾個情人,我對她們再也沒有討厭與恨了,我對她們隻有愛。我想,假如現在讓我和其中的任何一個好好地生活,我會珍惜她們的,可是一切都成了記憶,成了年齡的增長,並隨著我身體發膚的脫變而脫去了。她們成了各種各樣的顏色。歐陽始終在開始是彩色的,但她後來會變得蒼白,一如雨天裏的天空。燕秋也是紅色的,但最後變成了黑色。玉涵是粉紅色的,最後還是粉紅色的。而花仙子最初是春天的多彩,最後變成了秋天的愁雨,與歐陽的相一致。
實變成了虛,有變成了無,而這虛,這無,又明明是在我心裏存在著,它相對於眼睛是虛是無,而對我的內心卻是實是有。
已經越來越不能對比了。歐陽真的比燕秋、玉涵和花仙子要好嗎?誰最適合我呢?我應該最愛誰?我應該恨燕秋嗎?應該去找玉涵嗎?應該為花仙子做些什麼嗎?似乎這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過去的就都過去了,成了曆史。我說過,曆史是無法相互判斷的。那麼又由誰來判斷呢?似乎應該有一個高於之上的“他”,就像莊子說的那樣,他應該代表道。可是,這個無法言說的“他”又在哪裏呢?
遊人如織,過客匆匆。一切都隻不過是種幻象而已。我對於他們,也同樣隻是一種幻象。就是對於我們自己而言,我們也隻是我們未來和過去的幻象。任何一種存在都充滿了千萬種機緣,都可能會有億萬種可能,然而它還是按我們的內心存在著,雖然有時它不是順著我們的心意,但它發生後,我們突然發現它原來早已暗藏在過去的存在中了。我們不可能真正把握任何命運,但智慧者可以順從命運,從而運用命運。
一切都不可執著,然而人最難以做到的就是放棄執著。世人卻讚賞的是執著,鼓勵的也是執著。是世人錯了,還是我錯了?
尤其對於情,更不可如此。然而世人必當反對我,世人所信奉的是愛情。愛情已成為世人的宗教。我過去也經曆過這種磨難。世人都曾經曆過。是要活在磨難中,還是要超越它。放棄算不算超越?死亡又算不算超越?
超越是一種和平,超越也是一種堅持,是大難不死後的開悟,是苦難中結出的甜果,深淵裏開出的鮮花。
啤酒攤上的枯坐,使我的內心倒一天天地洞明了。
當然,在這裏我想的最多的還是歐陽。因為一喝啤酒,歐陽就仿佛站在不遠處看著我了。我們是在喝啤酒時認識的。這就回到了故事的最初,那個在永安街喝啤酒看美女的我那兒。我說的跟那個美少婦像的人當然就指的是歐陽了。
有一件事我還是無法陳述,那就是我將來究竟要幹些什麼。自從上次花仙子死後我父母吵完架後,我爸幾乎不問這個問題了。當然我不回家他們也無法問我。但我外公問了。他不像父親那樣嚴厲,但仍然使我羞於啟齒。“I’d
ratherbeasparrowthanasnail”,是的,我不願意成為大衛。“I’dratherbeahammerthana
nail”,是的,我不願意成為我的父親。父親擺
脫了他生他養他的大地,卻又在自己開墾的名利的大地上被扣留,“tied
up”,多麼貼切啊!他在那大地上實際上也仍然是唱著憂鬱的歌。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樣,他還是“givestheworlditssaddestsound,
itssaddest
sound.”想到這一點,使我傷感。誰都無法擺脫命運的束縛,誰都是從一張網中掙脫,又進入了另一張網。北島寫得多好,《生活》就隻有一個字:“網”。然而人人又都得在這張網中生活。誰能夠真正掙脫這張網,feel
theearthbeneathmyfeet。真的能夠這樣嗎?
在畢業就餐的那一天,我們班的同學聚積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酒店裏。那天,男女生都有些失控。大家在喝了一些酒後,想到這場宴席之後即將各奔東西,都有些傷感。有幾個男同學坐在一起,拚命地碰杯,眼睛裏全是男人的傷感。男人的傷感是一種力量的彎曲,尚未出征就已看見自己失敗的沮喪。但有一些男生心裏想的全是自己想了四年的女同學,他們一直不敢表達自己的真情,眼看再也見不著了,就大膽而衝動過去,坐在女同學旁邊。女同學自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也有些衝動和感動。男同學在酒的助威下,終於當著大家的麵說,某某某,今天有一句話我必須要說,否則我會後悔一輩子的,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喜歡你,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種人,但我也沒有奢望過會和你談戀愛,唉,他媽的,說什麼呢?總之,一句話,祝你幸福!說完,男同學就看都不看別人,先把杯中的酒一仰頭幹了。女同學也微笑著幹了。
也有女同學向男同學表達這種感情的。我竟遇到了好幾位。首先是劉好。劉好並沒有說什麼,她隻是很親熱地坐在我的旁邊,和我一直說笑著。我們一定還會見麵的,所以她不傷感。傷感的是我從未說過話的兩個女同學。一個是位從農村考來的女生,她要參加工作了,要回到老家去。我們肯定是再也難見麵了。她走過來時,我並沒有看她,我沒想到她是衝著我來的。那時,我正給劉好講一個笑話呢。是劉好捅了一下我,我轉過頭,看見了一張憨厚的可以信賴的臉。她紅著臉說,我們班的帥哥,不,是南大的帥哥,我敬你一杯。我倒被弄得不好意思了,我站起來笑著問,為什麼要敬我。她說,你知道嗎?我們班上有好多女孩子都喜歡你。我一聽,就笑著說,不會吧。這時,劉好說,你不會喜歡他吧?那個女生臉紅了,說,我是喜歡他,不過,我知道人家是不會看上我的。她一直笑著,沒有一點的矯飾。我有些感動,隻說了一個詞,幹。說完,我就幹了。然後我說,你以後有什麼事,就直接給我打電話,我會盡力辦的。她笑著說,好的,不過,我知道我不會有什麼事求你的。我們又笑了。然後她走了。
又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女生跑過來坐在我旁邊要跟我喝酒。她說,聽說你酒量很好,我們今天不醉不歸。我一聽,就笑著說,好啊。於是,我們就喝。她是有男朋友的人,我沒有想到她有別的目的。喝到微醉時,她突然說,子傑,有一句話,不知道你愛聽不愛你。我說,你說。她說,你這個人,今天我就不避話了,直接說了,你這個人,別人都叫你花花公子,我們很多女生也是這樣想的,都覺得你這個人花心的很,不可靠,不敢跟你談,但是卻都喜歡你,你不要搖頭,你有很多優點,比如直率,打方,真誠,義氣,就是長得太帥,家庭條件又太好。劉好聽得不知她要說什麼,就說,你就明著說好了,何必這樣饒舌呢?我也笑著說,你是不是要罵我?她笑著說,好,我說,說真的,我也喜歡過你,你知道不知道?這話可真把我嚇了一跳。我說,不知道。她笑著說,是真的,但我就不敢去追你,我就覺得你這個人不可靠,但現在看來,我們都錯了,你這個人其實挺負責任的,對人很真的。我笑著說,現在我不是一個人嗎?你如果和你男朋友分手,我馬上追你。她笑了一下說,不會的,你這個人的眼睛長在額頭上,根本看上見我們這些人,不過,我想告訴你,你以後要靠你的內在的東西取勝,而不要靠你的外在的東西騙人。我一聽就笑道,你這明明是在罵我嘛!她一聽,擺著手說,不對不對,我是說你要注意你的內在修養,如果你的外表能和你的內在修養相一致,你就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我笑道,我不會做什麼最完美的男人,我要做一個有缺點的人。她認真地說,最後我有個要求,你能不能跟我碰三杯酒。大衛在旁邊說,幹脆就喝交杯酒算了。我還沒說話,她竟說,好啊,隻要胡子傑願意。我笑了笑,首先將胳膊伸出去。好多同學都伸頭看著我們。我發現,她在喝下酒的一瞬間,無限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我們隻喝了一杯後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後她走了。
劉好就說,你說你來到這個世上是不是個害人精。大衛也笑著說,就是,真個一個妖怪。
宴會散去後,我傷感極了。想到自己糊裏糊塗地四年過去了,那麼多愛我的和我愛的人都離我而去了。我孤單單地一個走著,想著劉好和大衛最後罵我的那些話,心想,我真的也許不應該是這樣,如果我不是長成這樣,如果我的家庭條件一般,我也許生活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