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你啥事嘛!你娃來添個屁的亂!”爸爸看了鍾師忠這個人來瘋一眼,沒好意思把這句話說出來,也沒力氣說。他看著這一屋子烏喧喧的蚊蟲螞蟻,又焦心奶奶不知道去了外麵哪裏,更焦心她忽然推門進來看見這團亂——他想把大伯這兩個人帶出去,又想把姑爹留下來,一個人,兩雙手,絞起來成了個麻花——他正要踩個步子,踩出去,管自己黃繼光還是董存瑞,總之先把這個江山定下來,留給奶奶好過生。真是忽然的,他就覺得一陣響雷打過來,心口一扯,痛得他全身都顫了。
“龜兒子!昨天晚上搞忘吃藥了!”他腦殼裏頭隻來得及閃了一下。
奶奶躲在曬壩邊上的竹林盤背後的花台邊,正在擦著眼流花兒慪陰氣,想著自己這輩子的不容易,就聽到背後窸窸窣窣地走來了一個人。
來的當然是陳修良,除了他還有哪個想得到奶奶會躲到這裏來?——陳修良把手放在奶奶的肩膀上,說:“英娟,你不要慪了,我哥他老糊塗了,你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他哪老糊塗了!他聰明得很!你看他寫的好對子!”奶奶不說不氣,一說出嘴真是氣得收不住,“陳修良,我這輩子也沒哪點對不起你的,我們兩個的事說得清清楚楚,斷得幹幹淨淨的,你倒好,你說,你哥怎麼會知道這事的,還給我寫到對子裏,當著我全家的娃娃,這人怎麼這麼陰毒!”
“哎呀!”陳修良也不得不歎了一口氣,“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我有一天跟他喝酒喝多了,就說出來了。我想到這麼多年的事了,你看我們這些人也老的老了,死的也死了,而且莉珊也長大了,嫁人了,連孫兒都抱起了,也就沒啥了不起的了,哪知道他這個人的腦筋!”
不說了不說了。奶奶這輩子端端正正,客客氣氣,活得就是一個臉皮。她說了:“不準寫!這個事情如果寫了就是要收我這條老命!”——這話一說,全家人哪個敢放半個屁。隻有爸爸這種臉皮厚的,下來了,作個揖,說:“媽啊,哪個敢收你的命,你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奶奶就撲哧一聲笑了。奶奶想起了爸爸,想:“這家人還是勝強貼我的心啊!”
越是這樣想,越是心頭欠。她坐在花台後麵,一邊擦著眼淚水,一邊跟陳修良說著往年間的話,忽然聽到院子裏麵像被火燒了一樣鬧起來了:“薛廠!薛廠長怎麼了!”“勝強!”
“出事了!”奶奶見了多少大風浪,也一下子心坎冰涼,手板滾燙。她站起來往外麵走,看見一個廠的人都堵在曬壩上,大伯和鍾師忠還有姑爹抬著爸爸從房子裏出來正往院子的空曠處走,姑姑跟著後麵趕人,一邊趕,一邊說:“散開點,散開點,讓他透點氣!”不隻是爸爸,家裏每個人都臉刷白,鍾師忠一邊抬,一邊說:“知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給你說了的嘛!勝強他心髒有問題,有那個啥綜合征,危險得很,你氣他幹啥嘛!”
大伯這下真是訥訥地不說話了,說:“我哪是要氣他,趕緊給醫生打電話嘛,打了沒?”
陳會計啊,曾主任啊,廠裏頭的這個那個啊,就算平時被爸爸罵爛了腦殼的那些也都全部跑過來了,圍在邊上,奶奶。奶奶眼睛都花了,也沒注意到周小芹,她腦殼一漲,往背後偏了一偏。
還是陳修良扶了她一把,說:“趕緊過去,趕緊過去看一下!”
這都是些真真正正心疼爸爸的人呐:大伯打電話喊救護車,鍾師忠喊曾主任去弄個濕毛巾,又趕緊把爸爸的腦殼墊高起來了,姑姑眼睛都紅了,嘴皮抖得跟樹葉子一樣,她說:“勝強怎麼會這樣,他平時看起來好好的嘛。”
“好啥啊!”老鍾聲音都嘶了,“他早就這樣子了!去年過生的時候就翻過病,我鼓搗他去看的醫生,醫生說了,心髒病!喊他動手術他又不幹,喊他戒煙戒酒戒婆娘他還是不幹,還不準我說,你說這個蝦子要搞啥嘛!他反正就不要命了!我咋說都說不到!”
“沒事,沒事!”奶奶一邊說,一邊走過去,伸手把擋她的人掰玉米一樣掰開來,要看她的幺兒一眼,“勝強不會有事的,沒事,等醫生來!等醫生來!”
你以為爸爸就真是昏死了?其實他心裏麵倒是清醒白醒的,聽到這些人嘰嘰喳喳地在那雞叫鵝叫,隻有那麼煩了。
“哎呀你們不要鬧嘛!腦殼痛!”他在心頭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個奶奶,一個大伯,一個姑姑,一個姑爹,還有鍾師忠,陳修良,齊嶄嶄圍在爸爸邊上,像是一把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