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秦江專員從醫院請出了李金堂。李金堂躺在擔架上,跟著調查組王組長、地委當書記、行署秦專員前往全城十一個群眾請願地點勸說人們回去。第一站,他們來到公安局。李金堂最後一個說:“老馬,我限你三天,把你挪用馬齒樹村鄉親們的救災款,連本帶息挨家挨戶送去。你這個人也太霸道了點,自己蓋房,錢不湊手,借鄉親們的錢,連個招呼也不打。你要覺得你罪孽太大,需要住幾年,也先回去,等把你人大代表抹了,再來住。”倒數第二站,他們去了縣直招待所。李金堂又是最後一個說:“王家全膽子也太大了!當年一再找我哭你們玉石王可憐,我住院前,他已經領走了一萬五,我一住院他竟敢再向王世允伸手要走一萬五!發就發了吧,還整個秘密賬本。不是王家元心細,向上麵反映了這個情況,縣裏還不知道他當年多領一筆救災款的事。這件事雖然過去十幾年了,但他還是該對這件事負責。家全回去後,你們支部要先研究個處理意見,我看起碼要給他個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最後一站是鬆鶴賓館。李金堂第一個發言了,“調查組王組長、地委當書記、行署秦專員,對龍泉今天發生的事都很重視。現在,經過他們苦口婆心的勸阻,大部分群眾都回去了。你們采取這種過激的方法,表明你們對縣裏前一段工作的不滿,用意是好的,方法是不對的。你們希望安安生生搞經濟,出發點也不錯。你們這次行動雖然有不少教訓值得總結,但也為政府各級領導敲響了警鍾,使他們認識到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是通向太平盛世的惟一道路。馬呼倫曾經挪用你們一萬多元救災款,你們今天卻又冒著嚴寒來為他求情,忠厚善良有點過頭了。你們這麼做,並不是對馬呼倫同誌的愛護。如今,他每年掌握你們村上百萬的資金,不給他個處罰,他可能會栽更大的跟鬥。馬呼倫眼下還是縣人大代表,今天先讓他回去,把當年欠你們的錢連本帶息還給你們。至於如何處罰他,你們村先研究個意見報上來。在此期間,他的支書職務暫免。下麵,請上級領導講話。”

公開調查果真成了展示李金堂為龍泉所作貢獻的舞台。第一天,任娜的出現為調查增添了無限的懸念和跌宕,也為白劍帶來峰回路轉的惟一的希望。當王組長當著劇場一千多人的麵摔碎撲滿,讀完錢全中的遺書後,白劍才真正嚐到了絕望的滋味。第二天,白劍九點多鍾才趕到劇場。聽完一個當年的囚犯講述李金堂的兒子李全為救他們犧牲的往事,白劍聽到了滿場響著的壓抑著的嗚咽。

這時,白劍看見了正朝舞台上走去的歐陽洪梅。他不由得站起了身子,心裏道:她來幹什麼?還用得著她來錦上添花嗎?再細看時,歐陽洪梅已經拿起了麥克風,隻見她渾身顫抖著,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隻袖珍錄音機,神經質地一笑一笑道:“真是一個千古第一的縣太爺!四十來年,把龍泉經營得固若金湯。他從沒敗過,除了蹲兩次牛棚外,他說他從沒敗過。他前些天當著八十四萬父老鄉親的麵,說他對龍泉問心無愧。這真是個好官呀!一個人怎麼會沒有失敗呢?一個人怎麼能在幾十年裏沒做一點虧心事呢?我,我,……我們來聽聽他自己是咋說的吧……聽聽他的心裏話,聽一聽,就更能看清楚他了。聽聽吧,聽聽吧,聽聽吧……”白劍隻覺得熱血上湧,禁不住喃喃出聲了:“天哪!這是……她真的要自己解決呀!”

李金堂的聲音滿劇場響了起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歐陽洪梅看了一眼已經老淚縱橫的李金堂,在舞台上打了個趔趄。“解放後的二十多年,我是個隻靠工資生活的清官……”歐陽洪梅大叫一聲,“不——”扔掉了手裏像眼鏡蛇一樣恐怖的話筒,倒退了兩步,摳出磁帶,縱身跳下舞台,哭喊一聲,“天啊——天——”尖細的聲音劃破了滿場的靜穆,從人行道上飛快地向入口處飄去,磁帶扯著一條長線跟著她遊出了劇院。李金堂在台上搖了兩下,一口鮮血像一股噴泉,在凝固了似的空氣裏,開出一朵雞冠花,跌落在慕慧娟和歐陽洪梅母女兩代名旦踩了幾千遍的暗紅的舞台上。

白劍身不由己地衝了出去,看見歐陽洪梅一邊奔跑,一邊把磁帶扯成一節一節。寒風帶著這一節節磁帶,慢慢飄向了不可知的天際。白劍又追了一段,看見一個白眉白發的老者電閃一樣從身邊飄然而過,留下一片散淡、平和如同天籟一樣的呼喊聲:“洪梅——洪梅——”

是孔先生。

白劍收住腳步,像一尊雕像,僵立在青鬆路的中央。

歐陽洪梅鬧出的這則插曲,絲毫沒有影響公開調查的主旋律。王組長指揮工作組成員抬起了昏過去的李金堂,由衷地歎道:“他太勞累了——”

當天晚上,白劍整好行李,帶著一片破碎不堪的心境出現在林苟生和三妞麵前。林苟生看見像是身患大病的白劍,驚叫道:“天爺,累成這樣,你還準備到哪裏去?”白劍木然答道:“回北京。請你告訴白虹,從速辦好停薪留職手續去北京。”

林苟生張著嘴,怔了半天才說:“你不等吃老哥的喜糖了?沒有你的婚禮,真不知道會怎樣的寂寞呀!”白劍苦笑了一下,“以後有機會再補吧。這個鬼地方,我一分鍾也不願意多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