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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李金堂和劉清鬆之間爭奪上層的較量,把歐陽洪梅的事業帶進了輝煌的金秋。七月裏,柳城地委當書記兌現了諾言,應地委宣傳部的邀請,歐陽洪梅率龍泉曲劇團到柳城演出了七場,《杜十娘》、《陳三兩》等七出戲在柳城引起了料之不及的轟動。這件事出現在傳統戲劇普遍衰微的時候,當即引起柳城傳媒的極大興趣,一時間,歐陽洪梅的名字頻繁出現在柳城地區的各家報紙上,成了明星式人物。第六場演的是傳統名劇《竇娥冤》,台下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的一句話,又把歐陽洪梅引進到了省城。省委主管宣傳、文化、教育工作的副書記看完《竇娥冤》,在接見演員時對歐陽洪梅說:“請你們到省城把拿手的七場戲都演一遍,你有信心再次轟動嗎?”

於是,歐陽洪梅在省城的報紙、電視上又連續出現了十多天,她成了H省的著名戲劇表演藝術家。隻是因為這兩次演出官方扶持色彩過濃,H省演藝圈內的專業評論人員才對歐陽洪梅帶地方戲參加全國一年一度的春節聯歡晚會不抱太大希望,再一點,他們普遍認為歐陽洪梅作為一位地方舞台表演藝術家,年齡偏大,送到全國舞台,缺乏競爭力。這樣,歐陽洪梅才沒能一鼓作氣殺入中央電視台的現場直播廳。即便如此,H省四個直轄市還是邀請龍泉縣曲劇團去各演了一場,從而給歐陽洪梅征服H省戲劇界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這巨大的成功,反倒激出了歐陽洪梅的急流勇退之心。在省城的七場演出,歐陽洪梅在台上已經感覺得出自己從事的這類地方戲的巨大的局限,大多數觀眾進場觀看,隻是因為可以花很低微的門票錢觀看一個陌生角兒。以自己的年紀,進軍全國的夢根本不能做了。如果硬撐到五十多歲再告別舞台,多收獲的隻能是英雄末路的酸楚。坐在從柳城開往龍泉的大交通車上,歐陽洪梅不由得想起了李金堂提出的那個從政的計劃。這麼一想,歐陽洪梅心裏立刻湧出一股暖流,暖流裏擠滿了對李金堂的愛情。如果今生今世不是遇上了這樣一個偉丈夫,品評往事時將會是怎樣的寡淡呀!這一兩個月的風光,他在龍泉會知道嗎?真該給他打一些長途電話,不往家裏打,也該往他辦公室裏打一些呀!劉清鬆花那麼大的代價留在龍泉,難道僅僅隻是為了保級?這幾年,我對金堂的事業確實關心太少。我究竟是不是一個特別自私的人呢?從不從政,回去要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車沿著313國道進入龍泉境內,車裏眾演員突然間發出了參差不齊的怪叫。“婁阿鼠”眉飛色舞道:“歡迎橫幅出迎三十裏,這可是真風光。”有人說道:“多少年了,都沒有這樣揚眉吐氣過。”又有人說:“幹脆讓馬師傅再開回去,咱們全體在大橫幅下合個影。這大交通是省裏送的,後麵的大卡車是地區送的。大獲全勝,該留個紀念。”

歐陽洪梅收起思緒,扭頭看著李玲說:“玲兒,他們說的啥事?”李玲笑道:“都是沾你的光唄!縣裏在公路入境橫欄下綴一幅大橫幅,熱烈歡迎咱們凱旋龍泉,看你正在睡覺,也沒喊醒你。”歐陽洪梅隻感到心尖尖猛地一顫,一股熱血便把雙頰充得熱辣辣的,心裏默想著:原來他什麼都清楚呀,嘴裏說:“也是你們齊心協力。玲兒,這次巡回演出,為你將來的發展打了個基礎,回去可不要鬆勁兒。”李玲做個怪相道:“演了十八場,骨頭都要散架了,你能給個三五天假歇歇,我真要千恩萬謝了。”歐陽洪梅打了李玲一巴掌,“再給我頂三兩天。看縣裏這陣勢,慶功會要開,說不定還要安排一兩場彙報演出。這種節骨眼上,千萬不要鬆勁,一鬆勁,武戲準出醜。過了這幾天,我給你們放十天長假。”一車人歡呼道:“團長萬歲!”

滿車人正在喧嘩,大交通車突然停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省裏給的新車也是假的嗎?”馬師傅扭頭笑道:“你們看看前麵是什麼?”

歐陽洪梅抬頭一看,前麵不遠處的龍泉公路收費站簇擁在一片鮮花中,路兩旁各擺著十來個大花籃,三幅巨幅紅綢把收費站整個變成了一個凱旋門,左邊巨幅紅綢上寫著:龍泉曲劇中華瑰寶;右邊巨幅紅綢上寫著:十年辛苦橫掃六市;收費站額上橫幅上寫著鬥大的四個字:歐陽辛苦。演員們蜂擁而下,擺出各種姿勢相互拍照。歐陽洪梅激動得渾身酥軟,心裏道:“你有這份心,小梅梅心裏能不明白?搞出這麼大動靜,也不怕別人說你假公濟私。別的話誰也挑不出什麼,這歐陽辛苦四個字不好,為什麼不改成大家辛苦?劉清鬆會不會用這事做文章?他可是剛在這方麵吃了虧的呀!見麵我真要說說你了。”懵裏懵懂被李玲拉下車照了幾張相,歐陽洪梅看見後麵已經堵了十幾輛汽車,心裏一緊:別得意忘形出了車禍,忙喊道:“都上車,都上車吧。”心裏又在叫苦:城外都弄成這樣,進了城不知又要遇到多少驚喜。

誰知道進了城卻十分平靜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運轉著。歐陽洪梅心裏又不免嘀咕:這是搞的什麼名堂!車輛一路開到劇院門口,沒碰到一個龍泉縣黨政要員。歐陽洪梅下了車,看見劇院兩個守門人正在劇院頂上扯一條寫著“熱烈歡迎我縣曲劇團凱旋”的橫幅,“劇”字和“凱”字墨汁還沒幹透,顯然是個急就章。文化局文藝幹事小呂見了歐陽洪梅,忙跑過來道:“辛苦了,辛苦了。”歐陽洪梅碰碰呂幹事的手冷冷地說:“不辛苦,你們才辛苦。”眼睛盯著草草做成的橫幅看。呂幹事搓著手說:“歐陽團長,我,我是下午兩點才知道你們下午要回來。聽,聽說路上縣裏中午已經布置了,這才……我的字不好……”歐陽洪梅淡淡一笑,“沒關係,尹副局長新官上任,又加班搞創作,能派你來接,我們已經感到十二分溫暖了。”呂幹事揩著額頭上直冒的冷汗熱汗,“尹局長本來……可是,今天,今天縣裏開會,他來不了。”歐陽洪梅歎了一聲,“藝術團體,不過是個點綴,出去演了幾場戲,龍泉國民總產值不會因此增加一分錢。呂幹事,我也沒怪你,更沒怪尹局長,這件事本來就該是這種結局。李玲,集合一下,我有話要講。”

演員們歪七豎八站了一片。歐陽洪梅清清嗓子道:“演出任務已經圓滿完成,大家都很辛苦。從明天起,所有外出演出人員,一律放假十天。”演員們哪裏知道歐陽洪梅為何臨時改變了主意,呼喊一聲“萬歲”,一哄而散。

歐陽洪梅安排完後勤人員卸器材,自己進了辦公室發起呆來。解釋不通,實在解釋不通,巨大的反差已經把歐陽洪梅弄得不知所措了。李玲推門進來,笑著說:“省城咱也風光過了,縣裏冷清些,管它呢,犯不著。”歐陽洪梅冷笑一聲,“哼!忽熱忽冷的,誰受得了!好在這回縣劇團也算為龍泉長了臉嘛。縣領導不出麵迎接事出有因,尹常青不露麵也太不給麵子了。運動員得了世界冠軍,體委領導也要到機場送束花的。”李玲說:“橫幅都貼到界碑上了,我看這回縣裏做得也不錯。我陪你回去收拾收拾房子,一個多月沒人住,不收拾可不中。”歐陽洪梅笑了,“你這個死妮子可真讓人疼哩。我總琢磨著今天這事有點奇怪。”李玲道:“啥也別想了,趕緊回去睡個安穩覺才是要緊事,省城演的最後一場你扭壞了腰,後麵又撐了四場,趕緊歇歇。”說著,拖著歐陽洪梅出了門。

兩人走近城隍廟街88號,李玲眼細,一眼看見大門口擺了四隻大花籃,一邊兩個,都是龍泉無法買到的鮮花,叫了一聲:“團長——花都送到家了,能說人家工作不細?”歐陽洪梅心裏一沉:“難道是他?”走到門口,歐陽洪梅自言自語一句:“不可能。”李玲推她一把,“還不快拿鑰匙開門。”一個老者從石榴樹後麵閃了出來,看看歐陽洪梅,又看看李玲,“果真是劇團的歐陽團長,這幾籃子花我可交給你了。”歐陽洪梅忙問道:“大爺,這是誰送的鮮花?”老漢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下午開來一輛卡車,裝了這麼些鮮花,我跟過來看熱鬧,人家給了五十元,要我在這裏把這些花看到天黑。”李玲生了好奇心,問道:“大爺,送花的人長得啥樣?”老頭認真看看李玲,“一個司機和兩個姑娘。哦,對了,對了。他們說是柳城鮮花店的,本該把鮮花送到你們手裏,怕回去遲了,這才托我看哩。”歐陽洪梅更加糊塗了,打開門道:“管它誰送的,先搬進來吧。”

師徒倆收拾好屋子,吃了晚飯,李玲回家了。歐陽洪梅站在香椿樹下,借助皎潔的月光,從花籃裏取出一株鬱金香放到鼻下嗅著。想給李金堂打個電話,又不願壞了自己立下的規矩。十幾年前,歐陽洪梅暗自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永不登李金堂的家門。後來裝了電話,她又加了一條:永不往李金堂家打電話。這樣好的月光,又刺激出歐陽洪梅另一種深深發自體內的期待。難道他真的遇到了天大的難題?他就不知道這兩個月對我的一生意味著什麼?他不是一個粗心的人。這些花籃是你在花店訂的吧?

正這麼想著,電話鈴響了。歐陽洪梅拿起話筒就說:“你布置的歡迎方式我已經領教了。這麼好的月光,你就不能抽出點時間來和我分享點什麼嗎?”李金堂那邊解釋說:“正在開會,我在辦公室給你打的電話。不是文化局尹局長來說,我還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尹局長中午才看到地區文化局的電話通知,怠慢了你這位大英雄。等過了這個關口,我一定加倍補過。”歐陽洪梅怔怔地聽著,心裏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又問一句:“演出的情況你都知道嗎?”李金堂那邊說道:“你在省城演出那些天,我都知道。這些都在我預料之中,也是你早該得到的。後來,你去巡回演出,詳情我還不清楚。等忙過這一陣,我一定給你彌補。”歐陽洪梅生氣地說:“你是個大忙人,又是我踏上戲劇道路的導師,我取得這一點點成績,其實不算啥,頂不了你現在開這個會重要性的萬分之一,與你的期望還相距十萬八千裏,用不著再補給我什麼了。”李金堂那邊急了,“你別生氣好不好,要不我等這會開完了過去?”歐陽洪梅道:“算了,你先忙著,這些日子我很累,今晚想早些歇了,改天再約時間吧。”說罷,也不等李金堂回話,把電話壓了。

歐陽洪梅哪裏能睡得著!先是在生李金堂的氣,原來你什麼都不知道!這麼大的事,竟裝不到你心裏去!你一個自詡最懂女人的男人,竟不知道我現在最需要什麼?接著又顧影自憐起來,我有什麼權力要求他隨叫隨到?你以為你是誰?他是個天生的政治家,女人隻是夾在他人生盛宴滿漢全席中的小小的果盤!最後又在自責:多早晚你才能改掉你這種臭小姐脾氣!看了橫幅標語喜上眉梢,聽了掌聲奉承洋洋得意,受了一點委屈上頭上臉,幾十幾的人了,竟還有這種虛榮心!他說的哪點不在理?他說在他預料之中是在吹牛嗎?真不該這樣待他,為什麼忘了問他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會?實在太自私了!

歐陽洪梅接連撥了幾次李金堂辦公室的電話,都沒有人接。這時,她又在期待著李金堂能來,希望能消除誤會,把這一個月夜,一個非常的月夜釀得更甜。

聽到敲門聲,歐陽洪梅小跑著穿過院子,甚至無暇多嗅一口滿院四溢的玫瑰和鬱金香的芬芳。開門一看,月光下站著一個稚氣未幹的小男人。

歐陽洪梅遲疑地問:“你,你找誰?”

小男人有板有眼地說:“我就找你。我叫小山子,是今年的高考落榜生,現在找了一份工作,正在試用期。今晚是我第一次工作,來給你送東西,順便看看你收沒收到這些鮮花。”說罷,彎腰拿起一個紙包遞到歐陽洪梅手裏,“這是兩盒錄像帶,據說錄的是你這次外出演出的一些情況,留給你將來用。”又彎腰拿起一個牛皮紙袋,“這裏麵裝的是啥,我就不知道了,封著哩。”再彎腰抱起一個白色塑料箱,“這是一台日本產的電磁按摩器,你的腰在省城東方紅劇院演出時扭傷了,這個東西供你療傷。當然,平時也可以作保健器械。我要把這台按摩器搬進你家裏,告訴你簡單的操作方法,可以嗎?”歐陽洪梅下意識地朝門邊一閃,小山子抱著按摩器大步走進院子。

小山子拿出按摩器接通電源,對著自己的腰按了一下綠色按鈕,“機器沒損壞。這個綠按鈕是常力按摩程序開關,紅的是強力開關,黃的是可變開關,操作就這麼簡單。我今天的工作就是這些。”歐陽洪梅抱著紙包紙袋,看著這個一本正經的小男人,心裏已經判斷出這些都是申玉豹的傑作,又想從小山子嘴裏證實這個判斷,淺笑著道:“小夥子,能不能告訴我你雇主的姓名?”小山子搖搖頭道:“我不能告訴你,這可能算是商業機密吧。雇主說你肯定能猜到他是誰。”歐陽洪梅罵道:“鬼鬼祟祟的,他自己為什麼不來送?”小山子緊接道:“他怕你罵他,又怕你不收,這才想到……我說的已經太多。告辭了。”麵對這個高考落榜生,歐陽洪梅隻好咽下一肚子要說的話,看見小山子真要走,問道:“你做這麼機密的事,也不問我要個收據?”小山子愣了一下,沒立即回答。歐陽洪梅狡黠地一笑,“你不要這個收據,這些東西我可不敢收。”小山子為難道:“他說萬萬不能問你要收據。其實我會從你這兒拿收據的,我們老板一點都不傻。”說著話,朝院門口躥幾步,一彎腰,“老板讓我取回一朵紅玫瑰和一朵黑鬱金香當收據,剩下的就是你們之間的事了。”聲音還在花香中飄蕩,人已經不見了。

歐陽洪梅望著滿院的花籃和空蕩蕩的院門,嘴角慢慢綻出一個意味難辨的長笑。回房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她很幹脆地撕破牛皮袋子。裏麵裝著歐陽洪梅這次出去演出情況的見報資料,有消息,有劇照,有觀眾評論,有專家評論。歐陽洪梅又拿起那個紙包看了良久,終於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