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這一日,老七帶著高徒小三去了豐源茶館見林苟生。三妞在好問酒吧四小姐處住了三天,突然不辭而別。開始,四小姐以為三妞回了家,沒在意。過了三天,小四覺著事情不妙,去跟林苟生說了,又判斷說:“該不會三姐那天給了申玉豹和歐陽洪梅難看,申玉豹懷恨在心,把三姐害了吧?!他可是連老婆都敢動手殺的惡人呀!”林苟生說:“不大可能。”嘴上雖這麼說,心裏卻七上八下的,就托了老七查找三妞。
老七上次用匕首穿了左掌,食指和中指落下殘疾,伸不直了,兩手一攤,左手就顯得有點怪,說道:“林爺,老七無用,派人把龍泉翻了個個兒,硬是沒把你幹女兒找出來。我的手下,別說看三妞這種大美人,就是個蠓蟲在眼前一飛,立馬都能辨出個公母,半年前見過一個有錢人,燈影裏也能認出他的形兒。回憶來回憶去,都不記得這些天看見過三小姐。”林苟生背著手踱著步子,停下來,神經質地摸著懷表的表鏈,嘴裏咕噥道:“日怪!一個大活人,總不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吧!難道真是他下的黑手?老七,我讓你查申玉豹的行蹤,你摸清沒有?”老七恭恭敬敬答道:“回林爺,摸得清清楚楚。自從申玉豹搶了李金堂的歐陽洪梅,這小子出門十分謹慎,常帶三五個人。前兩天他又遭李金堂算計了,前一段偷稅漏稅案又給他續了個尾巴,補交一百萬罰款,要不交就抓他進去,這不乖乖地交了。”林苟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道:“睡上沒睡上,還不清楚,已經栽進去兩百萬了。這個歐陽洪梅真是創紀錄了。”老七也笑道:“誰讓他的雞巴不老實,再放幾槍,他又成一個窮光蛋了。不過呢,挨了這一大口,申玉豹更謹慎了,幾個保鏢都住在家裏了。到公司去上班,現在有輛皇冠車接送他。”林苟生道:“什麼時候他買車了?”老七道:“買倒是買了一兩個月了,還沒見他咋用過,他恐怕是喜歡坐三輪吧。林爺在酒吧發威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他和歐陽團長一起坐的三輪。我猜林爺肯定不是僅僅讓我們打聽一下他的作息行蹤,怕是想請他說說話吧?”林苟生默默點點頭,“不動點幹戈,恐怕請他不動。動大了,又怕惹出麻煩。可不動呢,又問不出三妞的下落,這可如何是好。”小三眨巴眨巴黑眼睛道:“林爺,師父,想請申玉豹也不難。”老七瞪他一眼:“林爺的事,可不是說著好玩,你小小年紀可別誇這海口。”小三得意地笑了,“那天師父安排下來,我就多個心眼。你們都撤了,我又在細柳巷轉了好一會。十一二點的樣子,申玉豹又出門了,一個人也沒帶。我一直跟著他走到城隍廟街。到那裏,啥也不做,隻是在一棵石榴樹下傻站著,看樣子又不像是犯了夜遊。我想著挺好玩的,第二天又去了。不瞞師父說,小三入了師門還沒幹成一件大事,上次因為那個記者證,還把師父的手整殘了,我想把申玉豹的那枚大戒指弄過來孝敬你,那顆寶石,林爺拿出去怕能賣個兩萬三萬的。這兩天我正在想辦法。本來不想跟你們說,一看林爺急成這樣,想想還是說了。”
林苟生拍一下巴掌,“這就對了。申玉豹已經嚐過仙桃,就把一百萬的疼忘了。你們就在城隍廟街等他。”從懷裏摸出一遝百元大鈔拍在桌上,“拿去兄弟們喝幾壺酒。記住:不要打他,也不要捋走他的戒指。弄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然後到古堡找我。我那個兄弟,最近遇到很多麻煩,平日裏我就陪他開開心。”老七推辭道:“這點小事,林爺給這麼多,實在太抬舉老七了。”林苟生正色道:“我林苟生講究個朋友親,明算賬。你們也是在刀刃上滾日月的,老林能有別的法子,也不會讓兄弟們弄險。收下吧,要是找到我幹女兒的下落,我一定請你們喝酒。”
林苟生等老七、小三拿了錢出去,又喝了一盅茶,想著今天不可能抓住申玉豹了,盤算著做個啥事讓白劍開開心。掐指一算,明天已是白劍爺爺百日忌辰,急急忙忙走出雅座,想去辦一些上墳的禮品。撩了門簾,就有聲“八裏廟”飄進耳朵裏,隻見一個長須老者正在擺談,幾桌子茶客都支著耳朵聽,顯然是在講一件大事、趣事,林苟生不由得停了腳步。隻聽老者說道:“高白兩家的事情,隻能是個沒完沒了,風光的隻是一個白明德。白老哥和我熟識,四十歲就長了三根長長的白眉毛,命硬得很,克子離孫。果不其然,七十歲時喪了獨子。一次,我和白老哥下青化販絲綢,遇到一老和尚,老和尚說他前世曾有封王封侯的大富貴。他過世時的排場,你們都聽說了吧,幾千孝子相送,這不是王者風光嗎?更稀罕的是高白兩家竟為他的死又兄弟相稱了,這是二三百年沒有的事,哀榮之隆是老夫平生僅見。這就過了。一過大麻煩就來了。白支書叫人砸斷了腿,隻怕是大劫的開始。”
林苟生聽得毛骨悚然,趕緊走過去問道:“老板,你說八裏廟白十八遭打是啥時候的事?”老者道:“我正要說哩。高家是露了敗象,出了個女子叫小五,竟看下了喪妻三年的白十八。高家想盡辦法,這小五硬是不肯改口,非要嫁這白十八不可。這白十八也是得意忘形,竟忘了高白兩家三百年的仇,竟忘了高白兩家本是出自一門。三百年大仇,能是一朝一夕化解得開的?這白十八也是,沒行大禮,怎麼就把人家黃花大閨女的名節不當回事,壞了小五的身子。這口氣高家自然咽不下,來個捉奸捉雙,白十八的一條腿就折了進去。按族規,這小五本該沉潭的,隻是現在有了國法,不行了。不過呢,小五遠嫁隻是遲早,而且永遠不準回八裏廟了,高家丟不起這個人。白十八斷了腿事小,支書也讓鄉裏給免了。如今,高家的老四喜又上台了。聽說是白家的一個子弟得罪了當今縣上。前兩天,公安局出動幾十人,抓了幾個丟了賬本的鄉會計,不知道又要出啥大事……”
林苟生已經知道公安局抓人的事,忙撂下茶碗直奔古堡見白劍。紅道、黑道都沒法走了,小兄弟抓不住小老虎娃,可真要坐蠟了。林苟生急出了一頭汗。
兩天前,白劍接待了《柳城日報》來的兩個記者。男的自我介紹叫郝天來,女的自我介紹叫常小雲。都是幹這一行的,兔死狐悲,言語間自然顯得惺惺相惜。把關於文章的話題聊得差不多了,就天南海北扯起來。郝天來說:“白老兄如果不是龍泉人,屁股一拍,走人就是,問題肯定有,他們還能到北京鬧?你照樣出你的大名。龍泉人難纏,你又是土著,這就弄成兔子吃窩邊草了。”白劍隻能以苦笑相對。常小雲笑道:“龍泉人是厲害,半年擠走上派一公一母倆縣太爺。劉清鬆這一敗,龐秋雁也蔫了,下一步烏紗能不能戴,難說。一個女人家,混到副縣級還不知足盡,那就叫自不量力了。”白劍聽個莫名其妙,郝天來聽個會心一笑,常小雲來個意識流,一下子把白劍問個措手不及,“白劍,下麵的談話保證不登報。其實,我和天來都是你的鐵杆同情兄妹。上次如不是咱哥們拉大旗唬住了總編,你那篇談護商符的奇文還出不了籠呢!老兄你是不是在大學就有個九段情種的雅號?”白劍想不起來有這麼回事,隻好說:“我聽不明白。”常小雲掩嘴一笑,“其實我隻是想證實有一篇文章究竟有多少謊言。你有個妻子在北京,背景不清楚,可是你和她感情不合,她現在經商了,共同語言缺乏,你對她很不滿意。在報社的時候,我就打聽過你的長相,因為我為了發你那篇文章,冒充是你的老朋友,沒想到你比龍泉宣傳部一個什麼幹事介紹的要更帥三分,怪不得有那麼多女人、女孩子喜歡你。當知青的時候你就很風流了。”白劍大驚,忙問道:“你這些真真假假的東西從哪裏打聽來的?”常小雲道:“小地方打筆墨官司,搞人身攻擊,檔次也不高,你完全可以一笑了之。我們報紙明天就要發一篇《白劍其人》,裏麵提到了你和四個女人的關係,你老婆算一個。第二個是一個單戀你十多年,青梅竹馬的朋友,如今已綠葉如蔭子滿枝了,可你一見到她,還為她不幸的命運扼腕歎息。你的評價很文學,你說:十幾年的生活竟把前擁後凸的少女榨成一塊搓板了。第三個女人,現在還是個姑娘,你認識她的時候,她隻有十三四歲,是你教她學會刷牙的。這姑娘馬上三十了,還沒嫁人,你自己也承認她現在恐怕還在戀著你。這個姑娘對你的愛情,被這篇奇文作者認為是你寫作《洪荒作證》的動機之一,因為縣裏把她姐姐的死確認為自殺。這第四個女人我也認識,叫歐陽洪梅,前一段去柳城唱戲,傾倒數萬老戲迷。你一見這個女人的照片,就評價說這種美可以拯救世界也可以毀滅地球。歐陽洪梅替你喝過一回酒,事後你說和這個女人發生個玫瑰色的故事可能是一場災難。我這麼說,隻挑了我認為美好的,別的話我都忘了。憑這,也該來結識結識。”白劍的臉色早鐵青了,裝作若無其事,聳肩笑道:“定是夏仁之流的手筆,‘文革’遺風,有點風兒影兒就無限上了綱。”常小雲吃吃笑道:“尊夫人要是個醋缸醋海的,讀這樣的文章恐怕不受用。你們男人呀,都有個臭毛病,談起女人,嘴上就安了一隻放大鏡。你認為這算不算是男人的一種虛榮?我早聲明過的,我覺得這些很美。”郝天來笑道:“小雲,你是不是想當白兄的第五朵金花呀!女人也不是沒這種虛榮,你們是心裏裝一架顯微鏡,躲起來自己一個人細品,品著品著就害起了相思。男人們不過是口淫口淫而已,說說也就罷了。”常小雲嬌嗔地一斜眼睛,搗了郝天來一拳,“好沒有檔次,女人意淫總比男人們這種什麼的耐讀。”白劍忍不住,也笑了。郝天來又道:“白兄的祖父是不是三個月前過世了?”白劍又是一驚,“這事你也知道?”郝天來道:“我對喪葬婚嫁民俗方麵很有興趣。這篇文章寫到了你祖父的葬禮,指責你請和尚念經、道士超度,指責你廣收財禮,我都是從民俗文化方麵看的。這些東西在民間總也不死,肯定有它的合理之處。要不,中國人的靈魂不是都滿曠野地遊蕩了?該找一個靈魂的居處。我對文章中提到的三四千孝子跪送棺木的壯觀場麵心儀得緊。白兄是否留有照片?”白劍隻覺得腦袋裏嗡一聲嗡一聲地響。
林苟生趕回古堡,白劍已經從新送來的《柳城日報》上看完了前兩天郝天來和常小雲談到的《白劍其人》,惡心得對著痰盂幹嘔。
林苟生拿起報紙匆匆瀏覽了,吐了吐舌頭,“這真是地道的龍泉打法,‘文革’遺風熏人。這些捕風捉影兒的話,怕是你那個老同學夏科長供的原始材料。”白劍苦笑著:“難道他們還要逼我再為名譽權打場官司?老林,前幾天我去了三個鄉,都不配合。看來,還得動用動用你的朋友了。”
林苟生麵露難色,兩手一攤,“這條線用不成了。前天,公安局以三個鄉的賬目不齊為理由,抓了六個人,誰還敢再給你提供線索?李金堂要是窮追不舍,要不了一星期,就會查到我頭上。”白劍咧下嘴,伸手拍了一下林苟生的肩頭,“我還是低估了他們。”林苟生哭喪著臉說:“明日爺爺的忌辰恐怕不好大動作了。八裏廟高家和白家又幹上了,白十八支書因桃色事件,叫高家的人打斷了腿,如今高四喜又上台了。”白劍驚叫一聲:“這是真的?”林苟生道:“八成是真的。你如今又成了白家的叛徒了,回八裏廟上墳,九爺能放過你?可是,爺爺百日,不去墳上看看,也不合適。我看明天雇個車,你我去給老人家磕個頭,一看不對,上車就溜。”白劍默默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林苟生心裏又在盤算:這樣下去,這事怕不了了之啦。李金堂還是這樣老辣,如今再怎麼鬧,諒無性命之憂,可這口惡氣今生今世怕無法出了。三妞失蹤,恐怕凶多吉少,也該出去找找她。小兄弟是個麵皮薄的人,再接幾瓢這種汙水,部長家的千金再一逼他,不是把我晾在龍泉曬這老太陽了?管他娘的陽道陰道,得把小兄弟留下逮老虎才是正道。心念一邪,惡從膽邊生出,林苟生嘿嘿一笑,“小兄弟,正麵進攻,眼見山重水複了。山人有一奇襲之計,因我自覺太陰,一直憋著,不知當講不當講。”
白劍黯淡的眼睛裏閃亮了一下,歎口氣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社裏還在等我拿證據,雜誌社口氣也強硬,也準備打一場禦前官司。如果不是遇上你,沒有那些賬目,這篇文章我也寫不出來。有啥法子,你盡管說。”林苟生聽了這番話,大受感動,眨巴眨巴眼睛道:“有你這話,賠了這一兩百斤也值當。老林獻這一計叫美男計。當年的抗洪救災,李金堂是總指揮。如今他一看你的文章暴跳如雷,證明他勾子裏確實有屎。他這個人我了解,如不涉及他的切身利益,他不會弄險。我已經查過了,李金堂在大洪水前就和歐陽洪梅有染,為了歐陽恢複了劇團,大洪水前他們差不多同居了一年。救災的時候,李金堂也沒少找歐陽。一二十年的床頭生涯,歐陽對李金堂當年的事,肯定了如指掌。”白劍插道:“她即便知道,又能怎麼樣?”林苟生嘻嘻一笑,“這就說到咱的美男計了。歐陽在這個當口和申玉豹好了,咱們的機會也就來了。你想,這十幾年來,李金堂經曆了多少次驚濤駭浪?歐陽不都是和他同舟共濟嗎?歐陽和李金堂之間,近來一定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痕。歐陽找申玉豹,我猜想,一是看重申玉豹的錢,二是也知道申玉豹可能抓有李金堂的什麼致命把柄。以我這個老江湖來看,歐陽恨這個李金堂已經很深了。管它裏麵還有啥曲曲彎彎,憑著歐陽幾次對你表現出的那份情,你這個第四者,一腳準能插進去。抓住了李金堂這隻大老虎,咱們就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