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威爾在龍泉住了一夜,第二天就離開了。行前,他再次表示:“李先生是個坦誠、機智、幽默、可以合作的朋友。”
申玉豹假駝毛案出現戲劇性的變化,為李金堂在龍泉贏得了新的聲譽。
英國客人前腳一走,龍泉城裏馬上風傳一則消息:申玉豹生前捐一筆折合人民幣近千萬的巨款準備建一座榮昌中學,為回報申玉豹的美意,縣裏將為申玉豹舉行隆重的葬禮。
星期六晚間,龍泉新聞節目播發了這樣一條消息:我縣著名農民企業家申玉豹同誌遺體告別儀式將於明早八點鍾在縣殯儀館舉行。遵照申玉豹同誌生前意願,龍泉縣人民政府近日作出決定:用申玉豹捐贈的約一千萬元人民幣建立一所榮昌中學。
星期天上午九點多,白劍去了殯儀館。此時,遺體告別儀式的高潮已經過去,殯儀館門前看熱鬧的群眾仍在樂此不疲地議論著。“活這樣一輩子,也算風光。”“可不是嗎,縣裏四大家正副職都來鞠了躬。”“沒這一千萬,死了也就死了。”“我數了數,共有八個女人都掉了眼淚。歐陽團長手裏捧的也不知是真玫瑰、假玫瑰,就她一個女人沒掉眼淚。官方不出麵,有這幾個女人送送,也算沒枉活幾十年。”“最可憐的女人是他媽,兒子沒了,錢捐了,自己瘋了。”“他這個守靈的親妹子可不咋樣,眼淚豆沒掉下幾個。”“一千萬沒有了,心裏有氣唄!這些女人八成都是他養著的。哭的不是人,是哭錢哩。”“話雖有理,可不能這麼說。我聽說那個三妞可是撕過一張五萬塊的現金支票,如今不也哭得淚人兒一樣?這人說不清,真說不清。酒吧那個小四,跟我家住鄰居,天天都回家睡,說她也跟這申玉豹有一腿,我可不信,可就她哭得最動情。”“誰說這風流事非得晚上幹不中?你看那個抱個娃的,模樣可不咋著,這不是把私生子都抱來了?錢,就是錢,沒別的。”
白劍正在猶豫該不該擠進去看申玉豹一眼,突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扭頭一看,一個包裹很嚴的中年婦女露出兩隻眼睛朝他眨著,似乎是個熟人,一時又辨不出是誰,疑惑地問一句:“你是——”中年婦女拉彎了他的腰,輕聲說道:“龐秋雁。有事找你商量,咱們各坐一輛三輪到北關國道十字路口,我的車在那裏。”說罷,轉身便離去了。
“龐秋雁,她來幹什麼?”白劍疑惑著,“劉清鬆久無音訊,難道他們又到一起了?工作組就要來了,莫非她來求我做什麼事?見見再說。”
上了龐秋雁的車,白劍笑道:“咋弄成地下黨接頭了。”龐秋雁說:“沒辦法,認識我這張臉的人太多。龍泉又大禍臨頭,傳出去說我密謀造反、公報私仇,可不美氣。”變戲法似的把一把糖放進白劍掌中,又打開一盒紅塔山煙,遞給白劍一支,掏出一個打火機道:“抽吧,我給你點火。”白劍照著做了,對這個把戲還是不明不白。龐秋雁笑道:“按柳城的規矩,該用火柴點,你還得百般刁難刁難我這個新娘子,才叫有趣。”
白劍心裏道:果真要殺回馬槍了,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愚笨愚笨,恭喜恭喜,新郎官清鬆兄沒來嗎?”龐秋雁道:“執照領了,還沒拜堂哩,新郎遠在省城,夠不著。我呢,今天是打個前站,他回龍泉後,要正正規規請你喝頓喜酒。”
白劍心裏又想:聽說柳城上下對劉清鬆拚命整龍泉都有怨辭,哪來這麼大的喜氣,笑笑道:“我惹的事端,殃及池魚,弄得清鬆兄好端端地丟了官,這幾個月都在拚全力補救,若是扳不回來,今生今世都不敢再見清鬆兄了。如今大局未定,清鬆兄如此美意,不是在打我臉嗎?”龐秋雁嫣然笑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如果不是白兄你在前衝殺,清鬆沒丟官,我和他也不可能這麼快走到一起。僅這做大媒的功勞,喝杯喜酒不該嗎?這種事搞地下活動,心驚肉跳、提心吊膽的,磨死人。”
白劍開玩笑道:“我咋聽行家們說偷吃更甜呢?”龐秋雁捅了白劍一肘子,笑罵道:“沒想你也是一肚子壞水。我和清鬆都在這條道上,偷吃更甜?這半年可把偷吃的苦酒喝夠了。你們文人偷吃叫風流,像我們,就是醜聞。這下能吃家常便飯了,你說這喜糖不該給你送嗎?”
白劍剝一顆大白兔糖嚼著,狡黠地看看梅開二度的龐秋雁,“你這次來,僅僅隻是為了給我送喜煙喜糖?”龐秋雁仰著身子歎一聲:“我也不打算瞞你。我和清鬆走在一起,是付出了慘重代價的,也可以說是押上全部政治前程進行的一場豪賭,要是輸了,恐怕還得把一生一世的幸福都搭進去。”白劍問道:“有這麼嚴重嗎?”龐秋雁眼裏浸出了淚光,“這件事在柳城政界也不是什麼秘密。秋雁步入政界,一有機緣,二呢,也有隱私。這段曆史三言兩語難以說清,也無法說清。遇到清鬆後,我認為才找到了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這半年多,我這個強女人也不知度過了多少個以淚洗麵的夜晚。你可能也知道,清鬆被掛起來,與我那段曆史有關。我是鐵了心隻向前看了,這才不計後果地與清鬆走到一起了。可是,我也清楚,這麼做也就押上了後半生的一切。憑我這個自認為智商不低的女人的直覺,清鬆如今麵臨的是今生今世不可能再重複出現的機會,隻能大勝,小勝就會把我後半生的幸福搭進去。隻有大勝了,我的那段難堪的曆史才會對我的今天保持沉默。就是小勝,清鬆和我也隻能遠離柳城了。我這樣不回避你,是我覺得你是個可信賴的朋友,隻有你能幫助我了。”
白劍對劉清鬆、龐秋雁、當書記間的情感糾紛也有些耳聞,見龐秋雁能這樣不回避地講出隱痛,大受震動,坦誠地說:“秋雁,謝謝你這樣看重白劍,能為你做的,同時也為我自己,我能不盡力嗎?”龐秋雁又笑了,“春上,我請你吃灌湯包子,曾給你大訴政治女人之苦。過這小一年,再看那時候講的苦,又能算啥苦!你能這樣理解大姐,我很高興。如果我今天僅僅隻是來為你送喜糖喜煙該有多好啊!那咱倆都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這種尋常人輕易就能享受到的純美純真的東西,對我們就成了打牙祭了。你呢,懷著一腔熱血,一顆拳拳赤子之心,要為人民鼓與呼,陷進這片沼澤地裏,弄得破了家,弄得骨肉分離,弄得六親不認。所以,你也好,清鬆也好,我也好,咱們都沒有退路了。我們隻能密切配合,度過這個艱難的時期。”白劍聽了這番話,深受感動,也說道:“弄成自古華山一條路,根本無法退。調查組是要來了,可是,我對最終的結局,仍不敢樂觀。”
龐秋雁笑道:“聽說申玉豹死前留下過一份證言,提出李金堂曾在他名下存一百多萬的事。隻要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咱們不就大功告成了嗎?”白劍驚詫地看了龐秋雁一眼,“你的消息真靈通!這份證言,全龍泉,除了我和趙春山,恐怕隻有縣裏七八個核心人物知道,你竟這麼快地得到了消息?”龐秋雁冷冷一笑,“龍泉並非鐵板一塊。你對這件事也沒信心嗎?”
白劍搖搖頭,“我何嚐不想盡快查出這件事。早在一個多月前,我就知道有這筆錢,托人到銀行打聽,知道這錢四個多月前已通過合理合法的手續取走了。取錢的兩個人是冒名的,我已按那兩個身份證號碼進行查證,身份證是偽造的。如今隻留下兩個號碼,這條線沒法查了。申玉豹的證言裏一口咬定這錢是錢全中幫李金堂取的,前天我一個姓林的朋友已經托人打聽了,錢全中在申玉豹死那天出了遠門。錢全中還是致死吳玉芳的凶犯,這回隻怕是難以找到他了。吳玉芳一案已經重新立案偵查,確定錢全中是凶犯後,才能發全國通緝令。這事也不好確定,申玉豹死了,就缺少一個有力的證人。我已經聽到這樣的說法,說申玉豹這是有意誣陷。輿論如今又在美化李金堂,說如果不是李金堂把英國人鎮住,申玉豹捐的錢都得賠給人家。三折騰兩折騰,竟把申玉豹也折騰成大英雄了,實在有點不可思議。龍泉這幾個月一手抓建設一手向上要說法,這沿街的工地,到時都成了有利於李金堂的證據了。”龐秋雁把牙咬上了,“這本來是清鬆提的方案,改頭換麵一下,卻成了他李金堂自衛的武器了!巧取豪奪,強食弱肉,你不吃他,他就吃你,這就是龍泉!白劍,中央調查組是你驚動的,他們自然要看重你的意見。你彙報時,要認定這一百零八萬是李金堂當年貪汙的救災款。”白劍苦笑一下道:“錢全中跑了,即便沒跑,他一口咬定沒取這筆錢,還是沒辦法查下去。從當年那些賬目中找證據,跟大海撈針差不多。”
龐秋雁笑了起來,“你真是太書生氣了。中國這片土地連莫須有這樣的詞彙都能生產,還怕抓不住他李金堂?!他肯定貪汙了這筆錢。隻要能立案,到時的證人還不是多得如過江之鯽?貪汙這麼一大筆錢,能做得天衣無縫嗎?李金堂在龍泉政界近四十年,還怕他沒有仇家?我告訴你個好消息。H省委已被你的文章搞得焦頭爛額,已經下了丟卒保車之決心。下周你就能見到清鬆了。如果龍泉縣委不配合,處處設置障礙,當然沒把握扳倒他。現在不同了,隻要你和清鬆配合默契,李金堂這隻老虎這次死定了。”白劍將信將疑地看著龐秋雁道:“你不知道龍泉的水有多深,李金堂還是龍泉縣代書記,柳城還在全力保他。在這種情況下,八十四萬龍泉人,都會緘默不語。”
龐秋雁得意地說:“你說的是上一周的形勢。昨天下午,情況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清鬆現在的身份是:龍泉縣委第一書記兼調查組成員。龍泉不管出了多大問題,不過是龍泉一個縣的問題,H省沒必要因這個棋子搞得全盤被動。清鬆官複原職了,你們倆肯定能在龍泉刮起一場風攪雪。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這個好消息,把你的主攻目標定在這一百零八萬上麵。”
白劍聽得周身寒徹,久久沒有回答。
劉清鬆隨兩級調查組返回龍泉複職後,一場大翻抗洪救災舊賬的風攪雪在龍泉三千二百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刮了起來。
開始的幾天裏,風刮得很大,卻一個雪花也沒落下,劉清鬆不由得急躁起來。調查組已經調來了龍泉二十幾個鄉鎮塵封多年的救災賬,日以繼夜地查對著。第五天,調查組查賬工作取得突破性進展,當年十月十五日至十月二十二日六個重災鄉的賬目和同時期縣裏下撥賬目出現了六十多萬元的差額。劉清鬆通過朱新泉迅速找到了當時的財會人員,連夜進行調查。結果卻使他大失所望,因為這段時間,李金堂患胃出血在住院治療。第二天,一個讓人振奮的消息在調查組下榻的鬆鶴賓館傳了出來:可以初步確認,前龍泉縣革委會副主任王世允在龍泉抗洪救災工作中有重大經濟問題。
白劍聽到這個消息,心裏懸著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裏道:這回總可以向社裏韓副社長交差了。下午,他去三妞家裏看望了林苟生。半個多月來,林苟生每天下午都在三妞家陪在家裏打點滴的三妞。白劍剛講了調查組查出了大問題,林苟生忙使眼色製止了白劍,扯著白劍出了堂屋。白劍問道:“這種病是不是怕刺激?”林苟生道:“三妞常說李金堂是她的再生父母,你當她麵一說咱們整住了李金堂,她一翻臉,治病的事就前功盡棄了。是不是抓住了李金堂的小辮了?那咱們可要好好喝一壺。”白劍道:“不是李金堂的問題,是王世允的問題。調查組的黃統計告訴我,這王世允貪汙的數額不會少於六十萬。六十萬可算隻大老虎了。”林苟生眼裏的火苗漸漸熄滅了,喃喃道:“就沒他一點問題?”白劍搖搖頭,“眼下還沒有。不過,這算是一個重大突破。”
白劍回到古堡,劉清鬆已經在那裏等待多時了。
幾天下來,劉清鬆已經熬得精精瘦瘦,深陷的兩眼布滿了血絲,一見白劍,開門見山指責說:“老兄,啥時候你才能使出你的殺手鐧呀!難道非要等到把錢全中通緝到了你才肯開這個口嗎?這個趙春山也真是的,還不願意把申玉豹的證言交到調查組。他說他相信你的判斷,難道你認為當年李金堂會兩袖清風嗎?”白劍笑道:“清鬆兄,查賬工作不是很順利嗎?不管怎麼說,龍泉當年有嚴重的經濟問題這種論點已經站住。查出一個六十萬的王世允,難道你不認為是一個重大突破?”劉清鬆冷笑起來,“白劍!這話你說得太早了!王世允的身份是抗洪救災副總指揮,賬上出問題的部分,大都與他有關。我已經派人去醫院查了病曆,四個賬目混亂的時間段,李金堂確實都在住院。我又查了當時的黨委會記錄,常委會明確決定,李金堂全權負責全縣的抗洪救災工作,李金堂不在時,由王世允代理。所以,該對這些問題負責的,是王世允,而不是李金堂。”白劍又笑了,“這不是好現象?王世允作為副總指揮,又是領導小組副組長,又是龍泉縣革委副主任,難道就不能證明咱們的觀點是正確的?”劉清鬆感到他和白劍這個臨時聯盟已經發生了顛覆性的危機,不得已又直白地逼進一步,“整不垮李金堂,你就是白忙乎了一年,百年之後,仍入不了你們八裏廟的祖墳。我知道,對你而言,或許抓住個王世允也算達到目的了。你聽聽王世允的這十來年你就明白該怎麼辦了。王世允八一年從龍泉調柳城地區任勞動局局長,八四年因受賄受到撤職處理,任正處級調研員,八五年辦提前病退手續,在柳城工業路開了一家電器商店,前年十月間,因做投機生意賠本跳樓自殺了。調查組如今查到的六十幾萬,最終恐怕很難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