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劍沉默了好一會兒,眉頭又皺了起來:“請你相信我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申玉豹和李金堂近半年多的衝突,在龍泉路人皆知,輿論對申玉豹的指控已頗有微辭,如果在沒有旁證的情況下貿然提出這一百零八萬,弄不好,局麵就無法收拾了。公平地說,輿論支持李金堂是有道理的,畢竟在他的努力下,為龍泉留下了建一所學校所需的一千萬。”劉清鬆再也控製不住了,“你以為申玉豹真的是死於意外事故?我不這麼看。我認為申玉豹的死,不能排除他殺的可能。因為有人有殺他滅口的動機!把申玉豹突然間捧成一位英雄,不過是一個政治小魔術。申玉豹涉嫌致死吳玉芳一案,申玉豹的假駝毛、羽絨案也早暴露了,這樣一個特殊人物死了,為什麼沒有進行現場勘察?為什麼要把現場破壞掉?有的人提出是自殺,李金堂為什麼一下子把大家的思路誤導到意外事故方麵?你不要覺得我是異想天開。我已經取得了一些證據。曾經當過申玉豹保鏢的兩個人證實,申玉豹本來沒有要到廣州做生意的打算,他是在和李金堂單獨交談後,才突然間改變主意的。他們回憶說,申玉豹和李金堂交談後,神情緊張,把幾個保鏢都攆到公司,讓他們看守空空如也的兩個保險櫃。我不排除他殺,還有一個證據:兩三個月前,申玉豹家突然間住進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名義上是伴申玉豹讀書的,兩個保鏢都證實這個年輕人在申玉豹出事當天仍留在申玉豹家,結果死的隻是申玉豹一個人。你不覺得這個意外事故出的有點怪嗎?”白劍額頭上滲出了一層汗珠兒,弄不清是劉清鬆的仔細還是他描繪的李金堂的陰毒嚇的,不由得跟著劉清鬆的思路說:“你是說這個年輕人就是凶手?背後的主使就是李金堂?”
劉清鬆點點頭說:“等抓到這個年輕人就水落石出了。白劍,你別再猶豫了。你應該把趙春山手裏申玉豹的證言拿過來,附上你的調查報告,一起交給調查組王組長,這樣,就可以停止他的職務,立案偵查了。”
白劍下意識地朝後麵挪了一下,這一瞬間,他對殘酷一詞的認識無疑又精進了一層,很不自然地笑笑,莫名其妙地說道:“清鬆,你變得我、我感到陌生。”摸出煙平靜了一下又說:“隻要李金堂真的有事,我不會手軟的。”
劉清鬆萬分無奈地搖搖頭,歎氣一樣丟下一句:“逼上梁山,咱們都憑良心對曆史負責吧。”拖著疲憊的身子出去了。
第二天,劉清鬆又以龍泉縣委第一書記兼欽差大臣的身份,在李金堂、政協張主席、人大石主任三人缺席的常委會上強行作出決定:在全縣二十四個鄉鎮設置舉報箱,號召全縣八十四萬人民,本著對曆史負責的態度,摸著自己的良心,通過舉報箱向中央和省兩級調查組反映當年龍泉抗洪救災中出現的問題,配合調查組澄清龍泉這一段曆史。
龍泉的上上下下都亂了起來。
馬德五站在馬齒樹新村村北口街心花園的石階上,回頭看一看鐫在一塊巨大大理石上麵的“馬齒樹村”四個大字,再看了一眼街兩旁整整齊齊排列著的白色小樓,咬咬牙,扛起頭,頂著刺骨的寒風出了村向北走去。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借助調查組和舉報箱了結和村支書馬呼倫之間綿延長達半個世紀的恩怨情仇。緊緊把兩個男人糾纏在一起的是一個叫秋菊的女人。這個女人用小女孩、大姑娘、小媳婦、中年婦人、半老太婆連結成的一條人生鎖鏈,把兩個男人拴了五十多年。如今,秋菊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長眠在馬齒樹村北麵的黃土崗上。
從馬齒村到夾在馬齒樹和救王灘中間的白龍潭,必然要經過這個黃土崗,馬德五放下頭,又一次跪在秋菊的墳頭前。馬德五看見墳頭上稀稀疏疏在寒風裏瑟瑟發抖的枯草,禁不住老淚橫流,哭喊一聲:“秋菊呀——他騙了你呀!你屍骨未寒,他又娶了新歡啊!”
秋菊死後還不到一周年,馬呼倫和兒子馬中朝商定在秋菊周年立的那塊碑還正在石匠家鑿製。這樣,秋菊這座沒經添土的墳在馬家墳地中就顯得分外的弱小、破敗和荒涼。這種感受無疑又加重了馬德五的仇恨,他又拉著哭喪調喊道:“秋菊,他娶的是一個三十一歲的老姑娘啊,他心裏啥時候也沒裝著你呀——”
馬呼倫當了省勞模,當了縣人大代表,覺得功成名就,小老年喪妻,身子板仍壯得像頭盛年的牛,也沒打算為亡妻守節,常遇人提親,兒子兒媳又都大力支持,於是就在上個月娶了一個比兒子馬中朝還小兩年零八個月的新妻子雪霰。雪霰仰慕馬呼倫在馬齒樹創造出的豐功偉績,眼睛裏的丈夫自然還是生機勃勃的漢子,婚前又長談多次,又投機又投緣,愛情之樹竟穿破了二三十年的時空長了出來。新婚的酒宴上,雪霰挽著馬呼倫的臂膀,四處敬酒,把個真歡喜真幸福碰得四處飛濺。這在馬德五看來,恰恰是馬呼倫對秋菊一貫不忠的明證。如果不是常常偷吃嫩草,一截六十歲的枯樹哪兒能這麼快就開出花了?馬德五又喊了一句:“秋菊呀——他在你麵前裝了三四十年呀!你錯嫁了一個一肚子男盜女娼的惡人呀。”
其實,在這漫長的幾十年裏,馬呼倫和妻子要算是相當和諧、美滿。婚後的三十幾年,秋菊除了給馬呼倫生了一男三女,還可以算得上馬呼倫事業的賢內助。馬齒樹秘密搞二次集體化經營,就是秋菊幫馬呼倫下的決心。秋菊在成功扮演了賢妻良母的對外形象之外,在和丈夫獨處時,又可以隨意流露出百般風情,這種農村婦女身上不多見的風景,竟把馬呼倫牢牢地吸引了幾十年,使這位在基層做了幾十年頭人的馬呼倫自覺自願地放棄了很多時候簡直是唾手可得的放縱良機。同時,這種風光的戛然而止,又給馬呼倫增加了比尋常人遇到這種境遇時幾倍的淒惶和孤寂,與其說他和新妻子雪霰的契合是二度青春的怒放,倒不如說是他幸運地再次走進了以往的夢境。或許在馬呼倫看來,這兩個女人在很多時候影子幾乎完全可以相重。馬德五這一生恰恰不乏對秋菊和雪霰這種可稱風景的女人的鑒賞能力,他的哭訴漸漸表露出了他真實的心跡。他不再流淚了,聲音還稱得上是哭訴:“秋菊,如今我才明白,你當年嫁給他並不是自願,你對我說你願意,你是怕我對你一生一世都牽腸掛肚呀!我咋就沒明白你的心呢?是這該死的劃成分拆散了你和我呀!”
馬德五這番話並不全是曆史的真相。半個世紀之前,他們三個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家庭背景卻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馬德五家是富甲全村的大戶,馬呼倫家赤貧,秋菊家可以算作小康。情竇初開的時代,馬呼倫除幫父親種自家的幾畝薄地,農忙時就去馬德五家打短工,兩人幾乎同時把秋菊看成了自己的心上人。馬德五送過香墜給秋菊,馬呼倫送的是用蘆葦編的精製的鳥籠和鵪鶉,這些禮物都給秋菊帶來無限的欣喜。革命的時代和他們騷動的青春期重合了。沒幾年,馬呼倫成了革命的骨幹,光榮地入了黨,馬德五成了被鎮壓的惡霸地主的遺孤。上中農的父母自然想把女兒秋菊嫁給馬呼倫,秋菊嫁過去時也是一番歡天喜地。馬呼倫當上了高級社社長,秋菊就說:“德五自小嬌慣了的,留下來單幹怪可憐,你就幫他一把。”馬呼倫就幫了他一把。馬呼倫當上大隊支書後,馬德五就成了大隊會計。倏然間幾年過去,秋菊才發現馬德五仍是單身一人,張羅幾回給他提親,馬德五都回絕了。秋菊這才在心裏暗自叫苦,親近了德五怕馬呼倫生疑出事端,疏遠了又覺得馬德五太無依無靠孤苦可憐,不知如何是好。馬德五就說話了:“你別怕,這樣就很好,跟呼倫當會計,幾乎能天天看見你。”久了,秋菊見沒啥麻達,也就放任自流。這樣一過就是好多年。馬德五想著這些往事,嘴裏又說:“秋菊,這幾十年的委屈不知結了多深的仇,難為你這麼撐了過來。如今他原形畢露娶了新歡,這仇我不給你報誰給你報哩。”
這些話才真的酷似了馬德五的心聲。不知從何時起,馬德五心裏有了取馬呼倫而代之的念想,巴不得馬呼倫倒了大黴,甚至巴不得馬呼倫暴病死去,隻是沒想過自己幫馬呼倫中止生命。等了若幹年,甚至等到了文化大革命,馬齒樹也沒有人起來造馬呼倫的反。馬德五等得就要絕望了,馬呼倫送給了馬德五一個機會。大洪水過後,劫後餘生的馬呼倫有一回從公社領回了一筆救濟款,交給馬德五後說:“想法留下一些,說不定我哪天一蹬腿,中朝打不打光棍也保不準,大隊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留一點給中朝蓋座房吧。”留來留去,就給馬呼倫家留出一座紅磚的院子和一片房屋,也給馬德五留了一本明細賬。馬中朝娶妻的鞭炮聲,打消了馬德五揭發馬呼倫的念頭,他想:秋菊好不容易使上了兒媳婦,住進了亮瓦房,這一抖出去,她不也跟著受罪嗎?就照著父親解放前夕埋銀元的辦法,把賬本用塑料紙包好,放進一個瓦罐,在一個月夜裏埋在白龍潭邊上的一棵柳樹下。想起這些往事,馬德五又說:“秋菊呀,怪德五沒主見,早十幾年揭了這蓋子,你也不會多受這麼些年罪。”
積了幾十年對馬呼倫的仇恨終於可以有渠道釋放了。馬德五拍拍膝上的黃土,扛著頭繼續向北。
白龍潭其實隻是一個四五畝地大小的水塘子。早兩年救王灘有人承包了白龍潭養魚,惹出一村紅眼病,隔一年又變成了一個荒涼、破敗的蓄水池。隻有在炎熱的夏日,才有救王灘和馬齒樹的半大孩子常來光顧,打豬草或者是遊泳。錢全中回救王灘看望了年邁的雙親,留下幾千塊錢現金,也說他要出遠門了。錢家的祖墳離白龍潭不遠,錢全中給祖先們磕頭的時候,心裏說著:快見麵了。他在水邊轉了很久,回憶著孩提時在這個潭裏遊水的情景,掏出準備好的氰化鉀喝了進去。又走了十幾步,他身子一斜砸碎了一片冰,像魚一樣遊進了深水裏。
馬德五用頭把瓦罐挖出來,看見埋了八九年的賬本完好無損,對著陽光仰麵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禁不住喊道:“你該倒倒黴了,該倒倒血黴了。你房無三間,地無三畝,你連私塾都上不起,隻是在窗外偷學了幾百個字,你憑什麼一壓就壓我一輩子!”想起三四十年裏,無數次在夜裏被迫離開伸手就可以觸到秋菊時那些揪心裂肺的痛苦,馬德五的五官都扭曲得變了形。他從地上抱起瓦罐,高高舉過頭頂,用力朝冰麵摔去,嘴裏喊道:“殺死你——殺死你——”
他看見瓦罐的碎片迅速沉了下去,一個人從破碎的冰塊中浮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