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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李金堂病倒住院了。

參加完歡迎兩級調查組儀式後回家,剛跨進堂屋門檻,李金堂身子一頓,一口鮮血噴將出來。春英記得李金堂胃出血的病有十幾年沒犯了,驚得神色大變,扶李金堂坐下,慌忙抓起電話,撥出來總機喊道:“接醫院。”李金堂一伸手,粗暴地奪下話筒,砸在機座上。春英不敢吱聲,取了一遝餐巾紙揩著李金堂下巴上的血。李金堂做了兩個深呼吸,慢慢說道:“你去讓小金把車帶過來去醫院。對誰都不要說我吐血的事,隻能說我老毛病又犯了。”

小金在醫院陪李金堂幾天,發現李金堂這次犯病有點奇怪。登記前來探視人員及禮品的工作提前了,也詳細了。住院的第二天晚上,李金堂就十分嚴肅地對小金和春英說:“無論誰來看我,你們都要問清人家的姓名、單位、家庭住址,造個冊。”從第三天開始,李金堂每晚必把這一天的登記表仔細看一遍。

這一天晚上,李金堂走出了住的房間,仔仔細細看看另一間房裏歸類擺放的物品。包裝精致、價格昂貴的補養品數量很少,被一箱箱雞蛋擠在一個小角落裏。李金堂感慨萬端,不知該怎樣表達,說了一句小金不大聽得明白的話:“真朋友還是農民多呀。”小金道:“你這次住院沒露什麼風,城裏的朋友大都不知道。”李金堂大笑起來,“有進步,有進步,知道拐彎安慰人了。要真是這樣,少的應該是這些雞蛋。”背著手踱了幾步,又意味深長地說:“小金,這種機會不會太多了,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所以,我才讓你們記這麼細。等我出院了,你把這單子複印兩份,附個說明,給香紅、香豔寄一份。一旦我真的一病不起,她們做女兒的,也該記住這些情,雪裏送炭才叫真情。”小金嘻嘻笑道:“李叔,這種話俺還沒從你嘴裏聽到過哩,這點小病,這點老毛病,能把你撂倒了?你可別嚇我。”李金堂又想笑,可沒笑出來,低著頭問道:“你說這次我還能挺過去?”小金很幹脆地說:“一點問題沒有。”

李金堂彎腰撿起一隻雞蛋,對著燈光照照,自言自語說:“雞雞二十一,鴨鴨二十八,想把一個蛋變成小雞小鴨都不容易。小金,住了一個來星期,除了王縣長、張主席、石主任來看過,一個局以上領導還沒來呢,你不覺得這有點怪?”小金道:“這不是你自己訂的規矩?以往你住院,都不接待客人嘛。局以上領導都是等你出院後才去問安。我跟你四五年,遇到你病兩回,不都是這樣嗎?”李金堂的目光倏然間暗了許多,聲音也低了,“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世界上的傻子不多呀。小金,春英,從明天起,城裏科股級以上幹部自己或是家屬來看我,你們都要喊我出來見見。想一下子把我弄垮掉,沒那麼容易!我倒要看看他們能翻騰出什麼寶貝!王世允的事我早清楚了,不是看他膝下一群孩子,我早就治他了。我看他們還能鬧出什麼名堂。”

春英侍候李金堂睡下,李金堂仰看著天花板自語道:“你的幹女兒咋也不來看看我。”錢全中去向不明,如今成了李金堂惟一的心病。申玉豹的證言他聽說了,自信輿論會阻止劉清鬆和白劍用這個證言做出漂亮文章。如果錢全中也說取了這筆錢,事情就不好把握了。李金堂決定等一等再出去和劉清鬆、白劍正麵交手,是希望事情能有什麼好的轉機。幾十年政治鬥爭的經驗,讓他本能地選擇了以靜製動的策略。調查組查出的問題讓他感到滿意。當年,隻要他主持救災款的發放,竟沒發生一處數目超過五百元的差錯,這個事實讓他自己都感到震驚。在他聚積那八十八萬的後期,受一種莫名其妙心理的支配,他對又發放的幾十筆款子根本沒仔細過問,心全操在如何把錢拿得天衣無縫上了,而這些時候竟沒出大事!這實在有點出乎意料。仔細想了,李金堂又明白了:他們從土改看到大洪水,知道我是個什麼人,我已經可以不言自威了。

僅僅隔了兩天,形勢就急轉直下了。

王寶林在一個深夜,帶著一臉哭相的馬中朝走進了李金堂的病房。馬中朝跑兩步,跪在床邊哭喊著:“李叔,李叔,你救救我爹吧!”

李金堂披上大衣,跳下床,係著腰帶,斜看王寶林一眼,問道:“又出啥鮮事了?”王寶林哼哼鼻子,“我看這劉清鬆是瘋了,逼著在各鄉都設了舉報箱,兩天工夫,到處都搞得雞飛狗跳。已經抓了十六個人,兩個退了休的公社副書記,兩個現任鄉長,十二個大隊支書或村支書。老馬叫跟他二十多年的會計參了一本,下午已經叫抓進城了。”

李金堂咕噥一句,“來得好猛嗬——”

王寶林歎口氣,“你出院吧,再不擋一擋,積小成大,咋弄都是個事了。”李金堂看看馬中朝,“起來吧,你爹叫揭出來多少錢?”馬中朝比了一個指頭,“滿打滿算不足一萬塊。我爹這個直性子,已經大包大攬認下了。”李金堂又問王寶林:“其他的都是些啥人?數額大不大?”

“都是啥人?”王寶林取下帽子朝椅子靠背上一摔,“我熟悉的七個,有五個都是這幾年致富的領頭雁。就說老馬吧,別說當年他隻挪用了萬把塊,就是挪用一百萬,這些年他也還夠了。做事怎麼能這樣不計後果!‘文革’結束後,好不容易形成的局麵,他一錘子就全砸散架了。抓了老馬,癱個馬齒樹,抓了吳白駒,散個玉石王。再這麼持續幾天,龍泉的人心又要回到‘文革’了。老李,個人得失咱都不要再計較了,明早咱們去找工作組王組長。龍泉到底妨礙沒妨礙調查組工作,要不要把握個分寸,該不該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得問他要個說法。調查組把龍泉砸個稀爛,拍拍屁股走了,龍泉的損失由誰來補?”李金堂黑喪著臉冷笑道:“我這個最大的貪汙嫌疑犯還沒有叫網進去,他們能停下來?”扭頭說道:“中朝,你爹的事牽扯到龍泉的全局,我和王縣長都不會不管的。這個風頭上,隻好先委屈他幾天。你回去把你爹的那點事一五一十都給馬齒樹幾千號人說說清楚,看看他們的意見是啥。控製住馬齒樹後,你常來探探情況。”

馬中朝走後,李金堂歎道:“劉清鬆為了扳倒我,這回是不惜血本,‘文革’那一套竟也敢改頭換麵地用。寶林,我不是在醫院躲風頭,躲也躲不過。前幾天調查組派人到醫院查病曆,也是衝我來的呀!他敢這麼鬧,一怕是王組長默許,二怕是有必勝把握。我想還是再看看,再等等。程咬金三斧頭能嚇住第一條好漢李元霸。眼下還不知道調查組是不是真的要砸爛龍泉,也需要等。”王寶林急得團團轉,央求道:“老李,全縣誰不知道你李金堂是個啥官?申玉豹這一口真能咬住你?我知道你是想等劉清鬆和白劍抓這個證言後,你再出手,我也知道這樣能玩他們一個大難堪。可是,這兩根攪屎棍再攪幾天,到時可不好收拾這個攤子了。這個劉清鬆,真不知是咋想的,上午開常委會,他竟異想天開地說不能排除申玉豹是他殺。中午又接到報案,說錢全中死在他老家的白龍潭裏。”

李金堂驚得張著嘴,哆哆嗦嗦的聲音響著:“全——中——死了——”突然抓住王寶林的肩膀使勁一搖,“消息可靠不可靠?”王寶林道:“發現他的屍體後,聽說救王灘一村人都去看了。這種冷天,人死月二四十的,也能辨得出。你這是咋啦?”李金堂打著寒噤,冷汗直冒。王寶林忙把他扶上床,喊春英進來,“嫂子,你快叫醫生來。”

李金堂驟然聽見錢全中的死訊,緊張了十來天的神經係統徹底放鬆了,出現了奇怪的生理反應。他眯縫著眼,抬了抬手道:“不用,也是老毛病了。寶林,我想了想,去見王組長有點唐突。你不是說折進去的都是些領頭雁嗎?想想這些人當年出點小事也在情在理,沒有那個膽,沒有那一筆筆小錢的刺激,就不可能生出日後的大膽識,就富不起來。我忽然想起來馬呼倫說過的一句話,大概意思是說馬齒樹幾千號人都願意為他拚命。出了個猶大,說不定更能激起人們對耶穌的愛心。我看,可以讓人民說說話,或許比咱們去說管用。”

兩個人還沒把扭轉被動局麵的具體辦法想出來,便看見了公安局長關五德那張苦菜花一樣的瘦臉閃了進來。

關五德閃閃布滿血絲的眼睛,結結巴巴說:“咋、咋看看,這種整法不對味兒。”

李金堂臉上已經掛上了幾絲淡淡的笑容,接著道:“是不是看守所盛不下了?清鬆書記叫你抓你就抓,看守所住不下,就讓隔壁的學校停課。最後呢,怎麼抓的,還得怎麼放。隻是白白勞累了你關五德。公安局不是有權批準全縣範圍的遊行、靜坐、請願申請嗎?寶林,你看咱們是不是也給他們端盤刺蝟嚐嚐?”王寶林拍拍大腿,“這法子絕!一物降一物。我明天就布置這件事。龍泉手工業十小龍全遊進縣城,看看他們有沒有降龍術。五德,這可是關乎龍泉興衰的大事,該頂的你一定要頂住。我看這申請到了你手裏,你就照批,也不用向上請示了。要力保這件事的突發性。”李金堂接道:“事後上邊追查,你關五德恐怕要擔個獨斷專行、無組織原則、欺君罔上的罪名了。”

關五德一臉苦笑,仰著頭說道:“殺個頭不過碗大的疤,五德願為龍泉赴湯蹈火。隻怕咱們這邊還沒擺好陣勢,人家就把你這個主帥給擒了。”

李金堂笑道:“真有這麼凶險嗎?那你就詳細說說。”

關五德道:“前幾天,劉清鬆讓我集中全力在全縣搜捕一個叫小山子的年輕人,我弄不清他的用意,就派了得力人找這個給申玉豹當過幾天陪讀的小夥子。小山子叫李小山,今年高考落榜後,在縣城找點活兒做,後來就進了申玉豹的公司。我原以為這小山子多難找,是多麼重要的人物。原來小山子又回學校複讀了。劉清鬆前天聽說找到了小山子,又對我說:他有重大殺人嫌疑,如果我的判斷沒錯的話,申玉豹就是他殺的,探視這個嫌疑犯的任何人,你都要向縣委和調查組報告。我問他的根據,劉清鬆說:他有作案時間,又有作案動機。昨天早上,沉默了一天的小山子終於說話了。出事那天晚上,他確實和申玉豹在一起。他還說那天晚上申玉豹遭人打劫了,回家後立逼他回家,送給他一台高級音響一塊手表還有兩萬塊錢。他還承認炸塌那幢樓的土炸藥包是他製作的。我一聽就知道難辦了,指控他個圖財害命,他可真有口難辯。可是,這樣一個還沒完全長開的小山子絕對不可能殺人呀,幹了大半輩子公安,跟誰我都敢打這個賭。小山子當然一口咬定他沒有殺人。出事的時候,這小山子又在回家的路上,沒人能證明他案發時不在現場,我就暗暗替這個小山子捏了一把汗。劉清鬆和白劍今天上午專程到看守所見了小山子。你們猜劉清鬆又作了啥暗示?他肯定地說:你們不要誤認為這是一般的謀財害命,這顯而易見是蓄謀已久的謀殺,這個小山子隻是個殺手,背後還有主使人!他嚴令我們在五天內把這個所謂的謀殺案審個水落石出。這時候,我還不太清楚劉清鬆要幹啥。下午,錢全中的屍體運回了局裏。解剖的結果是服劇毒氰化鉀致死。死者身上沒明顯的搏鬥痕跡,法醫作出了自殺的結論。錢全中是殺害吳玉芳的主犯,通緝令已發出去一周了,他的自殺有動機。晚上,劉清鬆和白劍又去了局裏,看完驗屍報告後他又說:現場你們查仔細沒有?白龍潭是第一現場的依據是什麼?你們依照什麼排除了他殺的可能?他說的確實又有點道理。我隻好派老趙帶兩個人連夜又去了白龍潭。差不多一個小時前,我才把這兩件事和申玉豹留下的證言放在一起考慮。這一想,就嚇得尿了一褲子,推個自行車就來了。”

過了很久,屋裏還是靜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