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堂變得空洞無物的眼睛直直地盯在天花板上。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喃喃道:“姓劉的這回既要罷我的官,又要要我這條命。”
一向穩重的王寶林也亂了方寸,拉住關五德道:“你幹了幾十年的公安,就不能想點法?”關五德道:“這兩個人肯定是自殺,公安部來人查,也是這個結論。劉清鬆是在做別的文章。小山子已經洗不清自己,要是錢全中的事稍存點疑點,譬如說他被逼自殺,調查組就可以責成縣局甚至省廳立案查申玉豹證言提的一百零八萬。”王寶林罵道:“又陰又損!查就讓他查,莫須有的一百零八萬,還怕他查嗎?”
李金堂沒有說話,閉著眼睛坐著,像是鐵了心要坐化去另一個世界似的,一動不動。
小李子和聞香蘭並肩走進了審訊室。聞香蘭低聲說道:“他還是個孩子,你用這種車輪戰對付他,也太殘忍點。”小李子道:“除了這個,就得用刑。這種特殊人物,沒有上峰明確指示,動他一指頭,咱們吃不了兜著走。還是開始吧。”聞香蘭沒再反對,攤開了筆錄本。
小李子把睡著的小山子抱到椅子上,大喊一聲:“李小山——”小山子睜開眼睛,開口就說:“我沒殺人,也沒人讓我殺人,你們審十年八年,我還是這句話。”小李子笑道:“骨頭怪硬。你不說,這一關怕過不去。你有作案時間,又有音響、手表和錢這些物證,一直硬下去,罪也減不了,還要多受罪。”
正在問著,劉清鬆和白劍一起走進了審訊室。劉清鬆問道:“有沒有突破?”小李子把審訊筆錄遞過去答道:“已經連續審問二十小時,每句話都記下來了,請劉書記過目。”劉清鬆翻了幾頁,臉色就黯了,“還挺頑固的。你們應該開動腦筋,想想辦法。”小李子站得筆直,“辦法都想盡了,他就是不承認。”劉清鬆冷冰冰道:“這點辦法都想不出來,還能叫刑警。”把審訊筆錄交給白劍道:“他承認替申玉豹給歐陽洪梅送過東西,我看這是個新線索。上一次他說申玉豹遭人打劫後,也是從城隍廟街方向跑過來。你看咱們是不是去那裏問問情況?”白劍沒有回答,看看耷拉著頭睡著的小山子,轉身朝門外走。
小李子眼珠子一轉,“劉書記,您給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沒想到這小山子會這樣難攻。對這種非常的人,尋常的審法不管用,你看能不能……”劉清鬆鐵了心要利用小山子的口供,扔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字,也出了審訊室。
白劍一直沉默著。劉清鬆歎著氣說:“錢全中也用不著通緝了,即便他是自殺,恐怕也是有人逼他。按驗屍報告提供的死亡時間推算,錢全中自殺前四十八小時內,他和李金堂有過單獨接觸,我這麼說不是推理。”白劍早就對劉清鬆的推理將信將疑,扭頭問道:“我想聽聽你得到的證據。”劉清鬆在黑暗中笑出了白牙,“今晚我讓你親耳聽到這個證據。申玉豹死的前一天,春英把錢全中的妻子任娜認成了幹閨女,這天早上,李金堂親自坐皇冠去接錢全中全家。李金堂有兩個女兒,為什麼還要認個幹女兒?”白劍不由得停了腳步,“清鬆,這件事你咋知道得這樣仔細?”劉清鬆道:“朱新泉的妻子是錢全中女兒錢玉的班主任。錢全中全家被請到李金堂家很突然,錢玉曠了半天課。下午,任娜帶著女兒去學校補假,就把這一天的事炫耀出去了。聽說白兄前一段還去爭取過歐陽小姐,是不是歐陽小姐有什麼顧慮?”
白劍這一段時間一直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再見見歐陽洪梅。一聽劉清鬆講出李金堂的反常舉動,心裏也就把錢全中的死和李金堂聯係起來考慮了。這麼一想,又替歐陽洪梅擔心起來:這一百零八萬會不會和她也有關呢?笑笑道:“你這個縣太爺這一回算是當到家了,啥事都瞞不過你的眼睛。歐陽小姐要比那個小山子難對付幾百倍,今天我倒想見識見識你的公關能力。”
歐陽洪梅正在家裏聽《命運交響曲》,領著兩位不速之客進屋後,她把閉了的燈都打開了,盤腿坐在地毯上,低著眼皮說道:“我也不敢問是什麼風吹來了兩位欽差。如果是開堂審案,派個衙役傳一聲,民女也不敢不去。如果是微服私訪,我是不是可以有個挑肥揀瘦的說話自由?”劉清鬆麵部肌肉倏地一緊,說道:“隨便聊聊,都是老熟人,隨便聊聊。”歐陽洪梅猛地一睜眼睛,似笑非笑望著劉清鬆道:“說句犯上的話,劉大人此說言不由衷。劉書記審清了兩個命案,得了劉青天的美稱,那時功德圓滿,或許能有那麼點來找民女隨便聊聊的雅興。如今你們尚方寶劍在手,民女不敢找不自在。要是有什麼話問洪梅,講就是了。”劉清鬆暗自咬著牙,嘴裏卻笑著說:“痛快,痛快!我們登門拜訪,是想請歐陽團長印證幾個細節。”歐陽洪梅一抬手,“慢!這位白欽差是不是對我的衣帽架特別感興趣呀?哦,不對,你不是個健忘的人,這個衣帽架你早熟悉了的。有那麼一段你也曾是這裏麵的常客。你研究的怕是那頂禮帽和刀鞘吧。那是玉豹的遺物,不是打劫他的戰利品,更不是謀殺他的凶器。我和玉豹戀愛在龍泉盡人皆知,玉豹可以在我這裏存放一千萬,留下一頂禮帽也用得著立案偵查?”白劍訕訕地收回了目光。劉清鬆看歐陽洪梅堵住了自己的嘴,一時沒合適的話題,隨口說著:“歐陽團長消息真靈通。”
歐陽洪梅緊接道:“千萬不要審問我這些消息的來源。龍泉縣三歲小孩都知道申玉豹叫一個嘴上還沒長毛的高考落榜生殺死了,他小小年紀起的殺人膽是從某個人那裏借來的。昨天又有一個人死了,怕還是被人害的,眼下我還不知道這個殺人的人有幾歲。有人講是個八歲的男孩把他推進潭裏淹死了,我不大信。說不大信還是有一點信,小山子十七歲,有力氣炸塌一座樓,八歲的孩子推人落水的氣力總是有的吧。隻可惜了一個小山子,咋就不知進退,卷進這樣一樁大案要案中呢!多好一個小夥子,就這麼給毀掉了。你們看看,我這個人話有多多,你們要印證什麼細節,盡管說吧。”
白劍忍不住了,痛心疾首地說道:“我和劉書記是來幫助你的。你冷言冷語說這些幹什麼。”歐陽洪梅咯咯咯地笑將起來,捂著肚子揉揉,看著劉清鬆道:“劉書記,正好你這個千載難逢的大清官在這裏,民女就請你斷斷,到底是我是神經病啊,還是他是神經病。我作為國家一級演員,幾個月前又在H省曇花一現地風光過,自認為生活得很充實。自從見了這位悲天憫人的白菩薩,我的生存狀況在他的照妖鏡裏一下子變得慘不忍睹了。我的生活不但慘不忍睹,我這個人還罪孽深重。他一見麵就說要拯救我於水深火熱,嚇得我總做噩夢,後來再也不敢見他了。這不,白大人一開口就是幫助、拯救的。你說說,我是不是已經被苦水泡成了一個白癡?我真的就退化成了一個嬰兒,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不了嗎?”
沒等劉清鬆回答,白劍猛地站起身,嘟囔一句:“不可理喻。”拉開門獨自走了。劉清鬆跟著站了起來,笑著道:“告辭,告辭。”
拐進城隍廟街,劉清鬆心裏暗自慶幸:虧得申玉豹攪散了這對搭檔,要不然,對付這個女人都要花一半精力。緊走幾步追上白劍說:“聽口氣,她對白兄還有一肚子意見哩。”白劍咬牙切齒說:“她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想看我敗走龍泉的笑話,能那麼容易!下意識都在為李金堂洗刷,可真是無可救藥了。”劉清鬆心中暗喜:他終於下決心了。走到一個路燈下,劉清鬆抬腕看看表,誇張地驚叫一聲:“糟了,我派人請了錢全中的愛人到鬆鶴賓館談話,時間已經到了。”白劍長籲一口氣道:“清鬆兄,見不見這個任娜,都一樣。這兩條人命都和他有關,明天我專門為這一百零八萬寫個材料,附上申玉豹的證言交給王組長。”劉清鬆追了一步說:“李金堂單獨會見錢全中的事,最好用任娜的嘴說出來。你的報告附上這次談話錄音,更有說服力。這件事必須盡快。最近幾天,去醫院看李金堂的人驟然多起來。白天的情況還可以掌握,晚上發生的事就不清楚了。今天,就有三十多個騎摩托的人帶著東西去醫院,這些人都不是城裏的。總之,我覺得要盡快立案,李金堂並沒睡大覺。”
任娜麵對著桌子上的全家福呆呆地坐了一夜,淚水把一雙依然漂亮的丹鳳眼流得幹枯而空洞。她怎麼也不相信平日裏總是一團和氣、從未發過脾氣的丈夫會殺人。她一遍又一遍地自語著:他是個連雞都殺不死的人呀!前幾天,有好心人告訴她錢全中已被通緝的消息,她還破口大罵,說錢全中肯定是遭人誣陷。前天下午,她看到了丈夫泡得像吹進幾升氣的屍體,才相信自己平靜而幸福的生活真的結束了。她也不相信錢全中會自殺。因此,當劉清鬆提出錢全中不是畏罪自殺後,任娜馬上說:“他肯定是被人害死的,他肯定沒殺過人。”談話結束時,任娜已經明白劉清鬆的意思,要她說出錢全中的死與李金堂有關之類的話。她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全中是被人害死的,不可能與李叔有關。李叔是接我們過去吃飯,他倆一直說說笑笑。不可能,不可能。”劉清鬆最後說道:“你認認真真回憶回憶,錢全中在離家前留沒留下什麼話,想明白了你再來找調查組。任娜同誌,你要冷靜地麵對現實,錢全中殺不死一隻雞,並不能證明他不會殺人。錢全中最少是殺死吳玉芳的重大嫌疑人,已有同案人指證當時他在現場,申玉豹出事前曾交給公安部門一份證言,明確指出吳玉芳是錢全中一板凳砸死的。同時,錢全中可能是龍泉縣有史以來最大一起貪汙案的知情人。法律絕對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你要冷靜下來,積極配合調查組的工作,隻有這樣才能查清楚錢全中的問題。”
連雞都殺不死的人,怎麼可能會殺人。任娜在這個推論裏思想,就對劉清鬆產生了極度的不信任。任娜反複看著錢全中留下的條子,又一次搖了搖頭:李叔不會害他,李叔就要提拔他當外貿局的副局長了,要是李叔要害他,他留的條子為啥還叫我遇事去找李叔呢?
朝霞擠進窗欞,把任娜的影子印在桌麵上,陰影漸漸爬上了桌子裏邊的撲滿。任娜下意識地伸手拿起了撲滿,幾聲清脆的叮當,驚得任娜身子抖了一下。他不可能自殺,拿錯李叔家一個撲滿,他還特別留句話要我還上,怎麼可能去自殺?她想起了李金堂十幾年來對他們家施予的種種恩情。如果不是李叔,我能從一個鄉村的民辦教師一步步變成國家工商管理幹部嗎?
任娜帶上撲滿和錢全中留的紙條,出了家門,她要去醫院找李金堂。
李金堂已經一天兩夜沒合眼了。在這幾十個小時寂靜無望的等待中,他仿佛能聽到死亡之神的呼喚聲。天又亮了,天又亮了。他眯縫著雙眼看看窗外,一隻麻雀正在對麵的房簷上一步步朝下滑落。他悲哀地想:看樣子它也過不了這個冬季了。這個冬天為什麼這樣寒冷?他們立了案,我該怎樣麵對?把一切都講了嗎?講講我的英英武武,講講我的怕,講講我的心裏話,講完了也就該結束了。講完了,這一生一世就成了一場虛幻的夢。沉默是金。沉默果真能變黃金嗎?牆倒眾人推,何況這並不是莫須有。冷啊,真冷!
關五德一大早又來了,像是很能體諒李金堂此時的心境,不願對自己追隨了多年的老人來個雪上加霜,默默地坐著抽煙。李金堂突然說了一句粗話:“該死朝上,有啥話你盡管說吧。”關五德擤擤鼻子、眨巴眨巴眼睛,“昨晚劉清鬆和白劍又去了,暗示要對小山子行刑。小李子不敢做主,問我該怎麼辦。這種非常手段,龍泉多年都沒用了,小山子那小胳膊嫩腿,能受得住?”李金堂勉強笑笑,“五德,你頂到這個時候,我還能怪你嗎?如果沒有大的轉機,這小山子免不了一死。等撤了你的職,他受的罪隻會更多,沒想到劉清鬆也會針針見血呀!”關五德又說:“那些申請我已經批了,你就別再攔住了。鬧一鬧,拖一拖,也讓他們焦焦心。這樣伸著脖子挨刀,也太窩囊了。”李金堂歎口氣道:“你和寶林的好意,我早心領了。這種整法,隻能在必勝的前提下才能用。且不說能不能控製住局麵,我們敗了,秋後一算賬,這七八個村可就徹底垮掉了。弄得不好,我們就是千古罪人。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劉清鬆為的隻是我。再為我捅出大亂子,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