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2 / 3)

林苟生心裏暗自歎服:這才是大玩家,大玩家呀!三妞嘴裏哼著歌,走過去把電視關了。林苟生心裏在想:小兄弟,這個電視你看了沒有?人家大包大攬讓你們搞公開調查,苟生實在沒法再幫你什麼了。難道這一百零八萬真是申玉豹栽出來的?三妞笑著問道:“苟生,你在想啥心事?我早說過,李副書記是個好官。你沒聽人說,龍泉都是他的龍泉?他自己的龍泉,他再貪汙,理上也說不通。”林苟生心裏一顫:八十多萬人都這麼想嗎?三妞蜷在床上,翻看著那些檢查報告,看了一會兒,紅著臉喊道:“苟生,你說這些結果不會寫錯吧?”

林苟生驚喜得朝後退了兩步,瞪著眼睛張口問道:“三妞,你,你喊我啥?你喊我苟生?你在廣州說的話不是玩笑?你,你不再管我喊幹爹啦?這是真的?”三妞跪在床上,自言自語道:“我知道這些結果沒寫錯,可就是不敢信。苟生,你不知道我心裏在想些啥。咱們這一對苦人兒,竟也能熬出頭。”林苟生試了幾試,捉住了三妞的手。三妞仰著俏麗紅潤的臉,顫巍巍地說:“沒在廣州給你更好,又等這幾天,等到期上了。苟生,走了這麼多彎路,我現在真的很想很想當媽了。今晚,你今晚就要了我吧,把我當個新娘子要要吧……”

林苟生跪在三妞對麵,嗚咽起來。

白劍和劉清鬆抽了一夜香煙,天快亮時還沒有找出應對這種局麵的良策。龐秋雁急了,站起來道:“用不著這樣驚慌,如今進攻的一方還是我們嘛。憑李金堂一場苦肉計,就能改變他落水狗的身份?他敗壞你的,隻是一點點聲譽,你要贏了,能開除他球籍!設舉報箱的事,事先你也請示過王組長,和文化大革命扯得上嗎?小山子的事,你一點責任也沒有,出問題也該由公安局長負責,你不過是命令他盡快審問而已。如今他自己提出來要公開調查,立案隻能更快些。到時候,他最多能落個認罪態度較好。他在龍泉四十年,還愁沒人揭發他?”

劉清鬆不耐煩地打斷道:“娘們兒家,瞎說個啥!上次為林肯車,吃的虧還小嗎?”龐秋雁怔了一下眼圈就紅了,忍了幾忍,才委屈地說:“不是看你們作難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劉清鬆也站了起來,“你以為公開調查對咱們有利嗎?錯到家了你!如果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誰會去上台提供有力的證據?他這樣害怕舉報箱,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不看見抓些小魚小蝦,那些掌握李金堂貪汙罪證的人能放心把證據放進舉報箱裏嗎?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白劍歎道:“秋雁,清鬆的分析很有道理,看來,是我前些日子猶豫不決,才導致了今天的不利局麵。這是一個可怕的對手,把人心都揣摸透了。沒想到一個縣級幹部,也能這麼漂亮地運用敗中求勝的策略。他在電視上一露麵,又給那些掌握證據的人增加了無形的心理壓力。”龐秋雁道,“那,那是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白劍搖搖頭,“弄得不好,這種公開調查,會被他利用,把他又塗一層金光。”

劉清鬆冷冷地說:“沒那麼容易!省裏為了向中央有個交代,早下決心扔掉龍泉這個包袱了,這個前提我們不能忘了。白兄應盡快和你們社領導取得聯係,讓他們再想法給調查組和H省委施加點影響。要讓調查組完全站在我們的立場上,先去了他的合法身份,這樣就能驅散掌握證據那些人心理上的陰影。在龍泉一年多快兩年了,我自信能把握住龍泉中層幹部對李金堂的心理,順從慣了,也就敢怒不敢言了。必須先設法把他拘留起來。白劍,咱們還得咬緊牙關,一鼓作氣幹下去。”

李金堂表現出來的極端自信,泄了白劍大半的氣,他長籲一口氣道:“談何容易!這種現場直播他能不露聲色地搞起來,拘留他,誰去執行呢?”劉清鬆忙道:“指望龍泉公安局抓他,無異於癡人說夢。隻要調查組認定了申玉豹的指證,完全可以調動省廳甚至公安部直接派人抓走他。”龐秋雁敲著邊鼓道,“白劍,清鬆進這個調查組,不容易,說話對王組長的影響力,他十句頂不了你一句。你把龍泉封建土圍子的現狀給王組長好好描述描述,他肯定會信的。”

三個人正在說著,有人來敲門。妙清和調查組的黃統計站在門口。黃統計一臉肅穆,看著白劍道:“老白,王組長讓你到龍泉街上四處走走。他說你們韓副社長交代過,你還兼調查組隨組記者。龍泉又出了新鮮事,王組長想讓你寫篇稿子發回去。”白劍問道:“出了啥事了?”黃統計沒回答,看看劉清鬆和龐秋雁道:“昨晚的電視,我們都看了。王組長要我當時就找你。我以為你們燕爾新婚,會找個安靜地方住一夜,早知你在老白這裏,我就過來喊你了。”劉清鬆趕緊追問:“王組長起床了嗎?”

黃統計道:“他上沒上床,我不敢說,他最多隻睡了一個半小時。三點半,我們的賓館已經叫馬齒樹的兩千靜坐群眾包圍了。你聽,外麵也有了喧鬧聲,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這又是一隊人馬。”龐秋雁說道:“他們怎麼敢聚眾鬧事?”黃統計淡淡一笑,“這不叫鬧事,他們在正常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利。憲法對此有明文規定。我們已經在王組長的帶領下,去了三個地方,一個是我們住的鬆鶴賓館的四周,一個是縣委大門外廣場,另一個是縣政府大門外馬路上。他們進行的靜坐、絕食、遊行示威,事先都寫了申請,並得到了公安局的批準。”劉清鬆摸出手帕擦了擦額頭。黃統計用略帶埋怨的口氣說道:“劉書記,你怎麼沒告訴王組長,那個馬呼倫是人大代表呢?這件事已經弄得調查組十分被動了。眼下這種局麵,你要盡快想辦法控製住。”車轉身要走,又扭頭補充道:“這是王組長的意思。眼下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無條件釋放馬呼倫,這條路萬不得已時,也隻能走;一是盡快通過正常程序罷免馬呼倫龍泉縣人大代表資格,走了這條路,日後龍泉公安機關恐怕該給上級人大機關一個說法。”劉清鬆又擦了擦冷汗,趕忙說道:“我今天就辦這事。”黃統計笑了一下,“這也是王組長的意思,王組長說他搞了十幾年紀檢,還沒遇到過相似的情況。上午十點,要開個碰頭會。老白,你要帶個長焦和變焦鏡頭。咱倆一起去看看吧。”

天已經大亮。

四個人走出縣直招待所,白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黑壓壓幾千人塞滿了門前的街道,一條巨大的橫幅上寫著五個大字:王家全無罪。橫幅下麵擺著一張長條桌,桌上整齊地碼著十幾遝百元大鈔,桌子兩邊各垂一條幅,左邊條幅寫:集體發家無罪;右邊條幅寫:坐等當代青天。白劍彎腰拍了一張照片,正在調整焦距,準備再把這張桌子拍個特寫,隻見一個五花大綁的中年漢子直朝鏡頭撲來。白劍向後一閃,漢子撲通跪在地上,大喊一聲:“我有罪呀——”

劉清鬆向前走了兩步,強作鎮靜,板著臉說道:“有問題通過正常渠道向上反映,誰給你們私自綁人的權力?”一個長髯老者站起來道:“人是我綁的,我是他爹。家元誣陷家全,國法能容,家法不能容。請劉書記明察,放了王家全,抓了這個孽種。”一個青臉漢子從桌子後麵走過來,拉過老者,“五叔,家全哥是劉書記下令抓的,找他沒用,咱們等中央來的欽差來處理這件事,不扯這個鹹淡。”

黃統計拉住劉清鬆道:“馬齒樹的事要緊,你快去辦那件事。”劉清鬆咂咂嘴,沒說話,悻悻地沿著顯然是專門留下來的人行通道,大步走了。龐秋雁略略遲疑,快步跟了過去。

黃統計走過去拿了一遝錢看看,笑著說道:“不用問,你們玉石王組織的靜坐示威也是得到批準的,位置被安排在這裏了。我姓黃,是北京來的,也是聯合調查組成員,不知有沒有資格跟你們對話。”青臉漢子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本子,“這個賬本俺就交給你了。家元誣陷家全哥的事,你們一看這本賬就明白了。當年,家全哥為了能為玉石王多要來點救災款,私分了一萬五千元,這本子上貼的是當時各個戶主的領條。家元不知這件事,就當家全哥貪汙了這一萬五。玉石王不能沒有家全哥。要是你們信我們,放了家全哥,我們立馬走人。要是需要查查清楚,俺們玉石王願意拿這三十萬現金做保,先把家全支書接回去。玉雕節快到了,那些外商隻認家全。”黃統計接過賬本道:“這本收條我盡快轉給王組長處理,處理結果我會以最快速度轉達給你們。你們這次請願,是經過批準的,我也不說什麼了。我看你們來的老人不少,你們要把他們照顧好,免得出現意外。”人群裏有人喊了一句:“謝謝黃青天。”幾千人跟著喊著:“謝謝黃青天。”黃統計忙說:“青天白天,日久才能看出來。我現在就去交這本賬,你們多保重。”

繞到一個僻靜處,黃統計搖頭晃腦笑道:“老白,你的家鄉人可真難對付。昨天那個李金堂,可不是個等閑之輩。這個係列拳,打得王老頭都皺眉頭了。你看看這個賬本,肯定是個傑作。”白劍走著翻了幾頁,發現紙張雖不一樣,卻都白淨,合了說道:“這顯然是近期偽造的,你們準備怎麼辦?”黃統計冷笑著,“確切地說,這是昨晚看完電視後才造出來的。幾年來,我這個查賬專業戶,常遇到這種事,農民兄弟用這種方式上這道菜,還是第一次見到。咋處理?再看幾個地方你就知道了。其實,隻用看看王組長那張臉,就知這是個難局。別的都好說,非法,也不叫非法,不合手續拘禁人大代表馬呼倫,一時半晌怕脫不了手。老白,我看你也見好就收吧。你的文章估計是一千萬不知所終,查出來四百三十幾萬,你也沒算誇大其辭。一兩億的總數目,有四百萬差錯,司空見慣。再說,又打了一隻王世允這隻死老虎,上上下下也都能交代了。”白劍皺了眉問道:“這是否也是王組長的意思。”黃統計笑道:“老白,王組長久經沙場,腸子自然是九曲十八彎,不像我,一根管子上下接兩張嘴。你能寫出那樣漂亮的文章,把時間耗在這種事情裏,你不覺著可惜,我還替你可惜呢!人家李金堂敢搞公開調查,你還能說什麼?這種情況以往我也沒有碰到過。常見的情況是兩種,一種是調查組一到,勢如破竹,一周時間就能打道回府;一種是阻力很大,需要螞蟻啃骨頭,用三五個月磨出來。李金堂根本不回避你提出的問題,還號召全縣人民把火力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還用立案嗎?要麼,李金堂真的是一分錢沒拿,要麼,他自信隻有上帝才能出賣他。老白,你我都在京城行走,更應該知道窮寇莫追。今天這種陣勢,弄不好就會出大亂子。到現在為止,已有四個村,一萬多農民兄弟上街,估計這個數目還會增加,餓暈兩個,再背時一點,死個一兩個老人,這事恐怕要上新聞聯播了。新聞由頭很好找:非法拘禁人大代表引起龍泉大騷亂,死傷若幹。欽差也有欽差的難處,眼下隻能找係鈴人來處理這個難題。李金堂頃刻間能鼓動幾萬人上街,可見不是個罪在不赦的惡人,昨晚那一口鮮血,可不是拍電影。人家遞個梯子,大家都下來算了。”白劍隻感到腦袋在一下一下膨脹,沒有答話。黃統計邊走邊說:“這隻是我的分析。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也遇到不少事情,估計錯不了。我也知道這時候搞公開調查,對他李金堂有益無害。可你能說他遞的這把梯子有危險嗎?人家把危險都攬了去。劉清鬆嘛,誰也幫不了他了。如今鬧成這樣,有十天半月,他也無法罷免馬呼倫人大代表的資格。結果呢,隻能是放人。放人恐怕也不容易了,劉清鬆隻能當個出氣筒。”

白劍追了幾步,還有點不甘心,扭頭說道:“馬齒樹和玉石王都有問題,說他們聚眾鬧事也沒虧他們。”黃統計冷笑幾聲,“你是不是覺得還可以用武力驅散呀?那你就太低估龍泉縣了!縣政府、縣委門前坐的那些人,曆史上可沒有任何汙點。他們質問用這種方式翻舊賬是何居心。你猜猜縣委門前的橫幅寫的啥?誓死捍衛改革開放的正確道路!破壞改革開放這頂大帽子,誰也不敢戴。”

馬齒樹村的請願隊伍,陣容更大,排列也更整齊。鬆鶴賓館門口,跪著幾十個青壯漢子,馬中朝背上掛著一塊白布,上寫著:願代父受罰。白劍不敢多看,跟著黃統計上了樓。

王組長正仰在一個大沙發裏養神,看白劍進了屋,欠欠身子道:“感覺如何?怕是一言難盡吧!”白劍嘴角抽搐了幾下,沒說話。王組長把一遝材料交給白劍,“李金堂要求就那一百零八萬搞公開調查,也就用不著你這份報告了。剛才我和韓曾老弟通了話,他也是這個意思。你也用不著這樣愁眉苦臉,韓副社長對你的工作有評價:圓滿完成了任務,附帶還圓了一個作家夢。從今天起,你隻是本工作組的專職記者了。”白劍知道已無力回天,收了材料彎下腰問道:“王組長,我現在該做點啥?”

王組長道:“先委屈你做我幾天秘書。我讓你早點出去看看,是怕你晚出去了有危險。你是始作俑者,我得把你保護起來。我要放馬呼倫出去,想解決一件事,誰知馬呼倫不走,連聲說他自己有罪,還要求從重從快處理他的問題。你我現在啥也不做,在這裏等候。劉清鬆已經失去了控製力,李金堂胃出血住了院,人大石主任發高燒在打點滴,王寶林縣長到四龍鄉蹲點去了,龍泉縣剩下的幾個常委都在為靜坐的群眾服務。我隻好向柳城地委和行署求救。這場公開調查,搞一搞也好。要是查出一個兩袖清風的好書記,也算不虛此行了。”

白劍心裏感慨萬千,卻啥話也沒說,捏著報告的右手汗漬漬的,心裏歎道:清鬆不知能不能過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