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3 / 3)

劉清鬆忙碌了一個多小時,隻找到兩個縣人大副主任,開人大常委會議罷免馬呼倫的代表資格已不可能,這時他才認清敗局已定這個現實。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裏不知坐了多久,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龐秋雁走了進來,說了一句:“他們還組織了遊行示威……”撲進劉清鬆懷裏失聲痛哭。

上午十一點多鍾,劉清鬆看見了前來召開緊急會議的當書記和秦專員。當書記極度厭惡地看了劉清鬆一眼,丟下一句:“看你們幹的好事!”急匆匆走進會議室。《柳城日報》記者常小雲用長鏡頭在樓梯口拍下了這個決定性的瞬間。常小雲咬咬嘴唇,心裏說道:“你總算徹底完了。”轉身下樓,看熱鬧去了。

下午三點,秦江專員從醫院請出了李金堂。李金堂躺在擔架上,跟著調查組王組長、地委當書記、行署秦專員前往全城十一個群眾請願地點勸說人們回去。第一站,他們來到公安局。李金堂最後一個說:“老馬,我限你三天,把你挪用馬齒樹村鄉親們的救災款,連本帶息挨家挨戶送去。你這個人也太霸道了點,自己蓋房,錢不湊手,借鄉親們的錢,連個招呼也不打。你要覺得你罪孽太大,需要住幾年,也先回去,等把你人大代表抹了,再來住。”倒數第二站,他們去了縣直招待所。李金堂又是最後一個說:“王家全膽子也太大了!當年一再找我哭你們玉石王可憐,我住院前,他已經領走了一萬五,我一住院他竟敢再向王世允伸手要走一萬五!發就發了吧,還整個秘密賬本。不是王家元心細,向上麵反映了這個情況,縣裏還不知道他當年多領一筆救災款的事。這件事雖然過去十幾年了,但他還是該對這件事負責。家全回去後,你們支部要先研究個處理意見,我看起碼要給他個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最後一站是鬆鶴賓館。李金堂第一個發言了,“調查組王組長、地委當書記、行署秦專員,對龍泉今天發生的事都很重視。現在,經過他們苦口婆心的勸阻,大部分群眾都回去了。你們采取這種過激的方法,表明你們對縣裏前一段工作的不滿,用意是好的,方法是不對的。你們希望安安生生搞經濟,出發點也不錯。你們這次行動雖然有不少教訓值得總結,但也為政府各級領導敲響了警鍾,使他們認識到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是通向太平盛世的惟一道路。馬呼倫曾經挪用你們一萬多元救災款,你們今天卻又冒著嚴寒來為他求情,忠厚善良有點過頭了。你們這麼做,並不是對馬呼倫同誌的愛護。如今,他每年掌握你們村上百萬的資金,不給他個處罰,他可能會栽更大的跟鬥。馬呼倫眼下還是縣人大代表,今天先讓他回去,把當年欠你們的錢連本帶息還給你們。至於如何處罰他,你們村先研究個意見報上來。在此期間,他的支書職務暫免。下麵,請上級領導講話。”

公開調查果真成了展示李金堂為龍泉所作貢獻的舞台。第一天,任娜的出現為調查增添了無限的懸念和跌宕,也為白劍帶來峰回路轉的惟一的希望。當王組長當著劇場一千多人的麵摔碎撲滿,讀完錢全中的遺書後,白劍才真正嚐到了絕望的滋味。第二天,白劍九點多鍾才趕到劇場。聽完一個當年的囚犯講述李金堂的兒子李全為救他們犧牲的往事,白劍聽到了滿場響著的壓抑著的嗚咽。

這時,白劍看見了正朝舞台上走去的歐陽洪梅。他不由得站起了身子,心裏道:她來幹什麼?還用得著她來錦上添花嗎?再細看時,歐陽洪梅已經拿起了麥克風,隻見她渾身顫抖著,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隻袖珍錄音機,神經質地一笑一笑道:“真是一個千古第一的縣太爺!四十來年,把龍泉經營得固若金湯。他從沒敗過,除了蹲兩次牛棚外,他說他從沒敗過。他前些天當著八十四萬父老鄉親的麵,說他對龍泉問心無愧。這真是個好官呀!一個人怎麼會沒有失敗呢?一個人怎麼能在幾十年裏沒做一點虧心事呢?我,我,……我們來聽聽他自己是咋說的吧……聽聽他的心裏話,聽一聽,就更能看清楚他了。聽聽吧,聽聽吧,聽聽吧……”白劍隻覺得熱血上湧,禁不住喃喃出聲了:“天哪!這是……她真的要自己解決呀!”

李金堂的聲音滿劇場響了起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歐陽洪梅看了一眼已經老淚縱橫的李金堂,在舞台上打了個趔趄。“解放後的二十多年,我是個隻靠工資生活的清官……”歐陽洪梅大叫一聲,“不——”扔掉了手裏像眼鏡蛇一樣恐怖的話筒,倒退了兩步,摳出磁帶,縱身跳下舞台,哭喊一聲,“天啊——天——”尖細的聲音劃破了滿場的靜穆,從人行道上飛快地向入口處飄去,磁帶扯著一條長線跟著她遊出了劇院。李金堂在台上搖了兩下,一口鮮血像一股噴泉,在凝固了似的空氣裏,開出一朵雞冠花,跌落在慕慧娟和歐陽洪梅母女兩代名旦踩了幾千遍的暗紅的舞台上。

白劍身不由己地衝了出去,看見歐陽洪梅一邊奔跑,一邊把磁帶扯成一節一節。寒風帶著這一節節磁帶,慢慢飄向了不可知的天際。白劍又追了一段,看見一個白眉白發的老者電閃一樣從身邊飄然而過,留下一片散淡、平和如同天籟一樣的呼喊聲:“洪梅——洪梅——”

是孔先生。

白劍收住腳步,像一尊雕像,僵立在青鬆路的中央。

歐陽洪梅鬧出的這則插曲,絲毫沒有影響公開調查的主旋律。王組長指揮工作組成員抬起了昏過去的李金堂,由衷地歎道:“他太勞累了——”

當天晚上,白劍整好行李,帶著一片破碎不堪的心境出現在林苟生和三妞麵前。林苟生看見像是身患大病的白劍,驚叫道:“天爺,累成這樣,你還準備到哪裏去?”白劍木然答道:“回北京。請你告訴白虹,從速辦好停薪留職手續去北京。”

林苟生張著嘴,怔了半天才說:“你不等吃老哥的喜糖了?沒有你的婚禮,真不知道會怎樣的寂寞呀!”白劍苦笑了一下,“以後有機會再補吧。這個鬼地方,我一分鍾也不願意多待了。”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白劍去找韓曾副社長,沒彙報工作,而是遞交了一份申請調到國際部的報告。韓曾看看報告,慈愛地看著白劍道:“你不願說,我也不用問了。以你現在的心境,怕是想徹底換個文化環境吧。”白劍苦笑道:“非洲,拉美,隨便哪裏都可以。”韓曾笑道:“你差不多做了一年農民,沒增加編製,卻為本社平添了一位作家,這些地方就免了吧。國際部駐法的小董在外待久了,執意要回來,我看你倆換換算了。文化也像座圍城,浸淫久了想出去,出去久了呢,又想回來。”

過了春節,小董突然提前一個月回到北京,白劍的行期也必須提前。想起在龍泉和林苟生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林苟生和三妞這一對苦命人走到一起的艱難,白劍馬上給林苟生發了一封加急電報:外派法國,相見無期,五日內帶喜糖來京一會,到時請撥電話。

林苟生和三妞第四天才看見輾轉幾天的電報,慌忙趕到北京,已是第六天中午。看見隻有白虹一人在家,林苟生頓足搖頭,呼天喊地:“郵電局坑人,沒有趕上呀!小兄弟此去法蘭西,何時是歸程!坑死人的中國通訊!”

白虹看看表笑道:“你倆也真算有緣。羅大哥要為我哥送行,中午就拉他走了。哥讓我等到三點鍾,不見你們再打的去機場。”

林苟生拎了旅行包扭頭就走,“咱們快去機場。到底是語言學院的學生,剛來北京一個多月,連打的也會說了。”白虹鎖好防盜門笑道:“林大哥又取笑我了。”三妞也說:“人家白虹這次是賭一生一世,一個月還學不會說打的,她敢做這個留洋的夢?”

三人趕到機場,白劍已經換好登機牌,正和羅一卿在候機廳門口張望。

林苟生扔下旅行包,撲過去擁抱住白劍,“去法蘭西吃西餐了,這種禮節該能接受了吧?”

白劍順手搗了林苟生一拳,“五天時間你才趕來呀!喜糖沒忘了吧?”羅一卿在一旁笑道:“這林大叔也真福氣,帶著令愛送喜糖。整一年沒見大叔,你是越活越滋潤了。”

白劍撲哧笑了一聲,“令愛?這是林夫人,你該叫她林大嬸哩。”林苟生捧出一捧麻片道:“喊大哥喊大哥。這是龍泉灶爺廟的麻片,算土喜糖吧。”羅一卿瞪了眼睛,咂著嘴說:“嘖嘖,龍泉可真神奇,小小地方,竟也美女如雲。”三妞也是場麵上行走的人,自然不怯場,笑道:“喊嫂子不是把我喊老了嗎?還是喊三妞吧。說白虹是美女,是真話,說我就叫奉承了。我這算啥檔次,一小碟家常菜,湊合著能用。”羅一卿搖頭笑道:“龍泉男女,都長有伶牙俐齒。”

林苟生一聽廣播員喊去法國巴黎的旅客登機,忙說道:“小兄弟,咱們忙乎了一年,你去巴黎前,總該聽個結果吧。李金堂時代結束了,當然,這是他自己主動隱退的。如今,他隻是養養花草,打打太極拳,四處在縣城走走看看。這一頁總算翻過去了。當然,沒有歐陽的最後背叛,李金堂也不會兩個月就變得老態龍鍾。”白劍歎道:“真是個神奇的女人!”

羅一卿拎著旅行包,扭頭對白劍說道:“我明白了,你不講你在龍泉的事,原來是怕勾起一段傷心羅曼史呀?!”林苟生傷感地說:“可不是,都怪咱們沒長火眼金睛,錯看了歐陽小姐,小兄弟也錯過了一樁好姻緣。如今,這樣一個奇女子竟不知所終了。有人說她自殺了,有人說她當了尼姑,有人說她當了道姑,沸沸揚揚傳了一個多月了。”白劍回頭看了一眼天空的白雲,喃喃道:“她絕不會自殺。一樁好姻緣?你也太抬舉我了。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歐陽怕是要化入某一片天,某一朵雲,與這天地共存了。”

林苟生跟著朝裏麵走著,歎息一樣說道:“小兄弟這話說得好,也隻有歐陽配得上這種結局,剩下的人都俗。聽說劉清鬆和龐秋雁雙雙含淚別了柳城,調到大別山深處了。龍泉如今又來了個錢書記。錢書記沒來多久,就和縣長王寶林較上勁了。你們八裏廟,白十八借選舉又把高家整下台了。”一看白劍已經走進安檢通道,忙伸出手一揚,“小兄弟,你這次去法蘭西要待多久呀?可別弄個黃鶴一去不複返!”

白劍心裏一緊,腦子裏忽然間清晰地顯出了晦明方丈送的四句話:“一柄龍泉出鳳凰,百年恩仇結冰光。利劍出鞘難收回,認作他國是故鄉。”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

羅一卿笑道:“在巴黎定居是好事,千萬不要娶法國女人做老婆,她們有給丈夫做綠帽子的光榮傳統。”林苟生歎道:“走吧,走吧,放眼一看,都是傷心地,有啥眷戀頭。娶個洋老婆,隻要沒狐臭,也算入了一片新風景。”

白劍忘情地奔跑回來,和四個送行人一一擁抱過,轉身走了。走進安檢門,又慢慢扭過頭道:“我得走!鬥鬥鬥,一切都在繼續。恐怖!恐怖!”悲苦無奈之情溢於言表。

1995年8—11月

一稿於北京、成都

1996年1—3月

二稿於河南鎮平

2006年8—9月

修訂於北京

修訂於北京後記

論人,可說其命運如何如何。論書呢?似乎也可說其命運如何如何。書的命運,也有好壞之分。

《北方城郭》在我的幾本長篇小說中,命運不算好。每每想起它,我的心裏總是五味俱全。

三十三歲,在“皇家”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長達五十五萬字的長篇處女作,可解成一個甜字。書中版權頁遺漏了圖書在版編目數據,編校差錯率超過萬分之三,可解成一個酸字。圈裏圈外一片叫好聲,大都認為它是我寫得最精彩的小說,可十年間它隻賣了區區幾萬冊,無法望《突出重圍》、《英雄時代》發行量之項背,可解成一個鹹字。十年裏,都說它的故事可改成幾十集非常精彩的影視劇,我自己也這麼認為,可就它無法觸電,可解成一個辣字。本來,身患絕症的母親生前應該能看到它,可惜出版拖期,書出來後母親的墳頭上已長出了半尺高的荒草,可解成一個苦字。

五味中,苦味最濃,幾乎掩埋了甜辣酸鹹。我寫《北方城郭》,就是為了讓母親活著時能看一眼飄出墨香的成書,書印成後,最重要的一個讀者卻早已長眠了,真是大悲哀。所以,在《北方城郭》出版後,我再沒有讀過它。十年來,一看到它,我這心就痛。

轉眼間,母親去世已近十年了。在母親去世十周年的忌日,我拿什麼奉獻給她呢?最好是在她的墳前燒一本修訂後的《北方城郭》。

承蒙長江文藝出版社的錯愛,我這個心願可以了卻了。這裏,我誠摯地對長江文藝出版社的領導還有本書責編尹誌勇老弟說聲謝謝。

此次修訂,原則是修舊如舊。隻改正一百六十餘個原書中的錯字別字,隻增刪潤色四十餘處表述不甚準的文字,以盡力保持書的原貌。

母親生前極喜歡讀二月河先生的帝王小說,常拿二月河先生給我做榜樣。我請二月河先生給這個修訂版寫序言,隻是想告訴母親:如今,二月河先生已把您的獨生兒子當成小兄弟了。

二哥二月河在百忙中仔細閱讀了修訂稿,並撰寫了溢美之詞過多的長序。我知道二哥這麼寫是想讓我在九泉下的母親得到更多的安慰。二哥的良苦用心,小老弟我心領了。

至於《北方城郭》的命運會不會因再版而改變,我無法預測,但我希望它的命運會從此變得好起來。

2006年中秋

① 吃尖:方言,含霸道、露臉等多種含義。

① 支子:方言,招呼之意。

① 謨子:方言,泛指技術、水平、學問、手段等,流行於豫西一帶。

② 眼黑兒:方言,指傍晚時分。

① 1605:一種劇毒農藥。

① 正頭清:方言,比喻十分正派、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人。

① 招客:方言,張羅事情的人。

① 當新客折酒缸的男人:豫西南民俗指新郎新娘第一次回門,所帶的專門替新郎在嶽丈家所設酒宴上喝酒的男人。

① 一種自縊的方式,自殺者躺在床上,用一根細繩和幾塊磚完成自殺過程。

① 後麵籌著:方言,指有後台在謀劃。

① 鵓鴿:方言,鴿子。

① 添箱:豫西風俗,女子出嫁,父母雙方的親戚及朋友送錢送物,均稱添箱。

① 苜糊眼:一年生草本植物,形狀酷似可食用野生麵條菜,誤食可導致視力下降,中毒深者會失明。

① 講瞎話:方言,即講故事。

① 下山:行話,指刑滿釋放。

① 不美了:方言,指有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