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昌急得沒法,隻見街旁一個老人家,向著日色在那裏打草鞋。因近前問道:“請問老丈,這邊有一位姓唐的,住在那裏?”那老兒隻是低著頭做他的草鞋,全不答應。端敬道:“想是這老兒有些耳聾。相公可問高些。”端昌沒法,隻得又走上一步,將手輕輕的撲著他的背,道:“我是過路的,要尋問一個唐家,你可認得嗎?”
那老兒忽見有人問他,方停了手中的草鞋,抬頭一看,見是一位相公,連忙立起身來道:“不敢不敢,姓湯的就在前麵,是我的親戚。”端昌見他果然是個聾子,隻得又問道:“我問的是唐不是湯。”那老兒笑嘻嘻的指著道:“這邊轉彎去第三家就是郎家了。”端昌也忍不住笑起來,大聲說道:“我問的是唐不是郎!”
那老兒方才明白,因笑嘻嘻的說道:“原來是唐。但我這所在,姓唐的頗多。不知還是問那一唐?”端昌道:“我問的是行醫的唐希堯!”那老兒聽見,連忙問道:“小相公,你問這唐希堯怎麼?”端昌道:“他是我的至親,數年不會,故此要問他。”那老兒道:“這唐希堯不在了。”
端昌聽說不在,吃了一嚇,因驚問道:“他為何不在?莫非死了嗎?”那老兒道:“阿彌陀佛,怎麼就咒起人來!不當人子。相公若問別人,也不曉得。我老兒與這唐希堯自幼相知,隻可憐他無子,剛剛繼得一個兒子,又被人算計死了。”端昌忙問道:“你可曉得為甚麼被人算計死了?”老兒道:“隻因他有個侄兒,叫做唐塗,要謀占叔子的產業。見叔子過繼的這個兒子甚是聰明,府、縣俱考了案首,犯了侄兒之忌。守到進場這日,天還未明,唐塗父子行凶,竟抬出城外打死了。唐希堯家中竟不曉得。可憐他夫妻兩口,日夜想念,七八想死、哭死。”
端昌道:“唐塗謀死事情,他如何肯對你說?”那老兒道:“他如何肯對人說?隻因後來騙了唐家的銀子,兩個兒子分不勻,吵鬧說出來。是我居間調停,故此曉得。”端昌又問道:“這都罷了。但不知如今唐希堯怎樣了?”那老兒道:“後來被侄兒串通光棍,將人命賴他,把一個好好的家私弄得精光,無處存身,近聞得他往下路依傍親戚去了。”
端昌又問道:“可知他如今在甚麼地方?”那老兒道:“他要避這侄兒,是悄悄去的。如何肯說出地方?”端昌又問道:“他這侄兒如今怎麼了?”那老兒道:“惡人自有天報,他竟全家害瘟病死了。”端昌又問道:“你這邊原有一位鳳禦史老爺,如今可在家嗎?”那老兒說道:“這鳳老爺數年前被仇家陷害,已降了邊外驛丞,同了家眷去了。”端昌又問道:“他家還有人嗎?”那老兒道:“自從鳳老爺去後,家人無主,各自四散,房產俱被人占去了。”
端昌聽見兩家俱是如此,真正是哭不得、笑不得,隻得歎了數聲。因見這老兒說了半日的話,遂叫家人取了五錢銀子賞他。那老兒接了銀子,滿心歡喜,因作下半個揖去道:“多謝相公賞賜。下次若要問親戚,隻來問我。”端昌空訪了一場,無可奈何,惟暗暗啼噓。隻得回到店中,又過了一夜。這一夜在店中,正是:
重來指望說從前,不道重來是枉然。
想想思思心欲碎,那能魂夢得安然。
次日,端昌隻得起身。不日到了長安,叫人尋了寓所,安頓行李。心上雖係念希堯,悶悶不悅,卻因場期在邇,隻得藏修守候不題。
卻說這王成美受了端知縣這些說話,連忙來見柳刑尊,細細述知。柳星見說,大怒道:“端知縣甚是無禮!我一個刑廳,與你知縣聯姻,也不為辱你。我一個進士的千金小姐,與你這老貢生的兒子成親,孰輕孰重?怎一毫世務也不知?我所愛者,止不過犁牛之子耳。他說鳳儀有約,況這鳳儀忤觸朝廷,流貶關外數年,這段姻事從何結起?既是鳳儀有約,當日初議時何不明言?今日又朦朧推托?此不過見兒子新中,不屑與我聯姻,故此推三阻四,奚落於我。你今尚在我屬下,怎這等可惡?也罷,今日再煩賢契去對他說,無論鳳家親事有無,即使果有這鳳儀之女,已在關外多年,存亡未卜。近來也不知嫁與那個驛丞的公子了,即使此女尚在,塞外風霜,花容憔悴,也不堪作玉堂金馬之配了。”
王成美無法,隻得又來見端知縣,細細述了一遍,道:“這段姻親,實是門當戶對。況柳老師令愛貌美而賢,足堪為公子之配。”端知縣道:“小兒臨去時,曾說鳳家姻事,一絲已定,生死不移。決不以富貴易念。此乃小兒敦義之處,本縣亦不能強。何柳刑尊不察,強使退婚、就婚?風化所關,非所宜出。即使可強,亦要男貪女愛。若逼迫而成,恐亦非父母之教也。”王成美隻得說道:“老父母大人與令公郎所見,自是不差。但生員想來,仕途窄狹,誠恐好事不成。柳老師惱羞變怒,未免於老父母大人有礙。”端居大笑道:“居官賢否,自有公論。賢契倒不消為我慮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