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遼闊肥沃的原野上,遠遠看見雙塔哥特式龐然大物的建築,即科隆大教堂。跨過萊茵河,至大教堂下,怎麼選角度,也仰拍不出它高聳入雲的全景。
八百年的曆史風雨,已侵蝕了它原有的色彩,黑灰色的陳舊久遠的色調,說明了它曆史的價值和不朽的生命。鴿子成群地在飛翔,如大教堂的靈魂,縈繞著這片現實而虛幻的天地。人,肉身的人,變得太渺小了。
同樣是高闊的屋宇,星光般閃爍的燭光,隱約地透過彩色玻璃窗的陽光,冷峻肅穆的雕像,還有敘說著故事的精彩壁畫,使遊人完全沉浸在一種神秘的宗教氛圍中。祈禱什麼,向往什麼,求神靈保佑什麼,人們在敬畏與虔誠中,默默仰視,或在胸前劃著,或佇立,或端正地坐在木質的排椅上。
在眾多的歐洲人的群體中,我這來自東方亞洲的人種成了外國人。但不會有人特別關注你,他們各行其事,在神的懷抱裏徜徉。夢與現實,使我已遁入一片分辨不清的混沌之中了。
我想到了尼采,那位新教牧師的兒子,就是隨母親在宗教氣氛濃厚的環境中長大的。研習古典語文於波恩大學,後在瑞士巴塞爾大學執教,又在普法戰爭中從軍。之後是疼痛、偏癱,客死異鄉,且終生未婚。他的哲學思想,他的詩文,在個人的悲劇誕生的同時,在“不合時宜”的處境中,守望著“善與惡的彼岸”。先知式的訓示,反傳統的叛逆,極猛烈的思想衝力,溶入了德國及人類文化的長河。
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在呐喊:“我愛人類”、“上帝已經死了”、“人類是應當被超越的”、“從前你們是猿猴,便是現在,人與任何猿猴還像猿猴些”、“超人是大地之意義”、“真的,人是一條不潔的河”、“人類之偉大處,正在它是一座橋而不是一個目的”。當我走出大教堂,徜徉在廣場上時,正如尼采詩文中說的“一顆自雲中降下的重雨點”落下來,一顆顆,一串串,直釀成傾盆大雨。但沒有閃電,黑雲過後,又是豔陽天。
大教堂背後的購物街很長,物件明碼標價,不侃不議,不叫賣,不卑不亢。有一對青年在拉提琴彈吉它,想來是當地或浪跡歐洲的學生或藝人。旋律不很熟練,卻可以聽出是貝多芬的什麼交響曲。可惜,一小時前在波恩,未能去用腳步叩響貝氏的命運之門,自己旅歐漫遊的音樂般的心緒,恰如身邊的街頭聲響。用餐在大教堂下街邊的北京飯店,大多顧客是東方人,或是台灣人或南韓人。主人,已沒有他鄉遇故知的熱情,冷淡而不無客氣。飲食飯菜,顯然比在波恩的中國餐館吃的要差。那裏一股熱乎乎的中國菜的香氣,漿汁豐潤,新鮮又熱火。
幾天來很少能飲到滾燙的開水,開水泡的清茶。一勺辣漿,一勺香醋,立刻使人心情好起來,眼睛裏邊頓時有了神采。如在法蘭克福的龍鳳酒樓,也吃得人連連叫好,許是幾天不食家中飯的緣故。開店的有香港人,有東北廚師,他們的冷漠讓我不解,卻也品嚐到了飯菜的實惠和豐盛。
沿途所見,多了牧場,多了騎馬人,還有挺拔整齊的冷杉林,伐木工正拖運圓木,剝皮後的裸露那麼潔白。似在山區僻壤,卻在高速公路的旁邊,自然景物與飛馳的濺起雨霧的車子,是動還是靜,是實景還是幻影?也曾在昨天看到農人,在畦田裏十多個人下地手工操作,是一片新耕耘播種過的土地。而汽車就等候在田邊,有菜花的金黃,麥子的油綠,還有蒲公英的郊野童話。
更新鮮的是在杜塞爾多夫市的高速公路橋下,看見了幾隻野兔,灰絨絨的可愛,如鴿子一樣,如牛羊一樣,與人群共處。這番天地,有原始自然的回歸,有宗教文化的皈依,有現代文明的顯現,這難道是尼采的“僅有一群羊,而沒有牧羊者”,抑或是海德歌爾的“詩意地安居”麼?其實,在問題的背後,情況並不如此簡單。
《伊犁河》—九九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