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巴爾捷洛宮途中,路過一個很窄的小巷。向導說、這裏是但丁故居。石鋪的地麵上,有一塊石頭上透出但丁像,不知是天然石紋,還是石匠的傑作。石牆上,有雕塑的但丁像。一處古舊的屋舍,莊重,肅靜。有一位老人正打開鐵欄杆,推開門走進去。他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我猜想若幹年前,但丁也這樣走入門去,走出門來,吟詠詩句。
此刻,血紅的殘陽正回照著但丁故居粗樸陳舊的牆頭,但丁和他的《神曲》想來也好似一件古董。用美國房龍的話說,但丁“現在被遠置於我們自身的時代之外,我們難以建立起與這位孤獨的漫遊者的任何直接聯係。他因對所生活的世界表示失望,而以遊曆天堂地獄來逃遁”。他是“中世紀的終曲”。這位神情抑鬱的佛羅倫薩偉大詩人,留給我們的喜劇通常被稱為《神曲》,字麵是神聖的,詩人卻帶著如此多的怨恨、憎惡和報複欲望。
但丁九歲時與可愛的貝雅特麗齊在我們麵前這樣的故城街道上相見,從此釀成一樁愛情受挫故事,以至在極其內省的詩人的所有作品中不斷遇到這位少女。他曾成為佛羅倫薩市政府的成員,屬於白派,而當黑派掌權後,他不得不離開此城並受到警告:倘若膽敢再次踏上佛羅倫薩的土地,就將被處死。他流亡於小城拉文納,在那裏完成了其不朽的詩作,度過了慘淡的餘生。他忠誠於他的故城,狂熱地愛著他出生的城市,日夜伴隨他的是佛羅倫薩的畫像。盡管他被可惡的黑派判處終生流放,但這愛是不由自主的。“以高貴的孤獨狀態度日,不原諒人也不被人原諒地死去。”房龍說,“這種陰鬱狀態往往使人感到讀他的書是一種責任,而不是一種快樂。”
可以想見,但丁在流亡中已習慣把思想埋在心中,失去了大聲說話的習慣。他是一位已經走向明確終點的時代精神的代表,一個中世紀的完美無缺的兒子。在但丁死後不久,一場以文明再生自傲的文藝複興運動,以勃發的藝術颶風橫掃全歐洲。
佛羅倫薩,之所以成為擁有眾多信徒的宗教中心,是因為它注重人、看重人的智慧和精神以及創造力,還有人的事業與成就。但丁的《神曲》,使一種民間方言上升為文學語言。二十年前,我讀過但丁的作品,至今已遺忘了,此刻,佇立在但丁故居前,漫步在石塊鋪設的大街小巷,又拾回了文學語言的曆史碎片。
泥土不朽,大理石與花崗岩不朽。佛羅倫薩藝術的不朽,以其高古典雅懾服眼前這些成千上萬的遊人。教堂前,有十多位畫家在為遊人做肖像。另一側,是幾位街頭樂手和歌手在手舞足蹈,引頸高歌。遊人的波浪此起彼伏,蕩漾在佛羅倫薩古城的每一個角落。
黃昏時分,我們的車子告辭佛羅倫薩,進軍羅馬。古城堡在身旁的山頭上一座座掠過,葡萄園的綠色漸入深沉。高速公路上的車輪飛轉,一條燦爛的河流伸向遠古名城。在佛羅倫薩,街巷中有高頭大馬拉的高輪車駛過,馬蹄踏踏,在文物的仿作中古風依舊。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已眺見了羅馬的燈火。
《美文》一九九九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