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亮是因為尿床的毛病離開縣劇團的,這隻是村裏人的說法,是真是假,我從來未從當事人口裏得到過證實。事隔多年,我遠離老家,偶爾機會還打聽他的境況。春去秋來,年逾一年,很少回家的我,也就極少見到過他。記得那年初冬,我趕回家為祖母辦喪事,在鬧哄哄的窯院裏碰上大亮,他巳沒有我印象中的戲娃子的精神勁了,一副灰蒼蒼的老相。我問他,你現在咋弄著哩他說,好娃哩,爺瞎活哩!爺的事能寫一本子好戲。
大亮與我是異姓鄰家,按班輩,我叫他爺,其實頂多大我十歲八歲。我叫他爺,連名字輩份一起叫,呼他大亮爺。這似乎犯點忌諱,但為區別與其他眾多的爺們的稱謂,隻好這麼個叫法,不然在場的幾個爺誰知道你在叫哪個爺呢。避過他們自家人,幹脆就直呼他的名字“大亮”,這多少有點不敬。麵子上過得去就行,背後則各行其是,這是村人乃至傳統文化習俗的一個特征。村人有規矩,異姓叔侄爺孫之間可以開玩笑,但我終是沒敢耍過大亮爺尿床的笑話。那時候,我是回鄉的中學生,領著村上一群紅小鬼跳忠字舞,唱革命歌曲。村人從老先人那陣起就不識唱歌跳舞,開會唱語錄歌,隻見嘴動彈,卻唱不好一句完整的調兒,大都是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政治高壓,使誰也不敢說一個不字,要說在靈魂深處鬧革命,完全是騙人的。但移植樣板戲的普及,使村人尤其是秦腔愛好者有了聽戲的安逸,那些粗糙的沾滿塵土的臉上露出了自然的會心的笑意。歌與他們是尷尬的,戲與他們卻心心相印,血脈相通。戲裏的人物、裝扮、唱詞似乎不那麼重要,他們的生存環境、勞動氣息以及生活語言,在戲的調調兒裏尋覓到了喜怒哀樂的共鳴,從而得到一種品味生活的審美享受。戲曲的地域性,與地方語言、飲食習慣、風土人情及生存方式至關重要,則是不容含糊的。也就在那時候,早年從戲班子回來的大亮,便成了惹眼的人物,鄉村戲台上的超級明星。
通常是在村裏召開社員大會之前,大亮便在掌聲中登台,或是《紅燈記》裏的李玉和,或是《智取威虎山》裏的楊子榮,或慷慨激昂,或機智勇敢,或聲淚俱下,或笑聲震天。大亮的一折折唱段,村人聽得過癮,但與廣播裏唱的自然相去甚遠,也許是早跑了調。但村人是在享受戲的調調兒,其酸辣苦甜還合乎胃口。我隻記住一句,就是“獄警傳似狼嚷我邁步出監”的唱腔,撕心裂肺,酣暢淋漓,讓人氣血舒展,心境豁然開朗。在此期間,我便成了大亮爺的徒弟,把秦腔《十學大寨》清唱練得滾瓜爛熟,也敢在千人之眾的場合扯嗓子唱“黨的光輝照大寨,躍進歌聲震山崖,太行山上紅旗擺,大寨紅花向陽開”了。回想起來,感到好笑的是批鬥會前唱李玉和身陷囹圄,之後便是地富反壞右分子被押上來,讓其坦白交待,低頭認罪。大亮的父親是一貫道小頭目,早年服刑死在監獄裏,大亮則是“可教育的子女”。其實,大亮唱李玉和也是唱自己的心情,借旁人靈堂哭自個兒的淒惶,對父親既愛戴又抱怨,撇下母親和他們弟兄不管了。
大亮爺對我說他父親的罪過,唉,都是一罐罐倒一貫道把人害了。村人對宗教門類分不清,基督耶穌佛教道教混為一談,禁殺生,講因果,積德行善,消災避邪,神神鬼鬼,祈求神靈保佑,死後靈魂能夠升天。稍能識文斷字的人,能看懂老黃曆,說點經文,就把平頭百姓蒙得雲裏霧裏。信神就得進貢,逞神納錢,教主便衣食無憂,活得很自在。後來,政府查辦一貫道頭目,把這類宗教組織定為反動會道門,平頭百姓才知道這叫“一罐倒”。於是,大亮父親受了法辦。百姓明知道逞神的人是騙財騙物,騙吃騙喝,但總難以徹底逃脫它的誘惑,至今仍陰魂不散,成為一些村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信,還是不信有人半信半疑,有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紛壇繁雜的塵世,詭譎莫測的遭遇,認命不認命,在鄉裏人心目中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大亮該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屬於一貫道的叛逆者,但在血統論盛行的那些年月,終是抹不掉另類的汙痕。該是娶媳婦成家的年齡了,還光棍一條。戲唱得好,唱戲又不能頂飯吃,大亮還得下煤窯,和幾個窮兄弟守著幾乎是瞎子的老母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