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十八年老了王寶釧(2 / 2)

人都羨慕說大亮的福氣到了,在某一天吃晌午飯的當兒,門上來了討飯的母女倆,安徽人,大亮便收留了這娘倆兒,住在了他家的斜窯裏。肚子不餓,啥話都好說,那十六七歲的女子就成了大亮的媳婦,丈母娘也自然有了落腳。人說外來和尚好念經,這外來的女子實是長得好,俊模俊樣兒,水靈靈的,在村裏小媳婦群裏挑梢子。大亮人也精明,又下得了苦,有個漂亮小媳婦守在屋裏,他在煤窯底下更舍得出力流汗,養活家人。生活的希望,使大亮偶爾扯嗓子吼出的戲在溝裏回響,那一聲“窯門外拴叫驢連踢帶蹶”直唱得回腸蕩氣,他把“拴戰馬”戲植為“拴叫驢”,別有味道,開玩笑的人說,大亮討了個好媳婦,心裏滋潤著哩,唱窯門外拴叫驢時就像叫驢。大亮爺有回給我說,好娃哩,爺以前總聽人說財東家過的油摻麵的日子,爺試合了一回,用油摻了麵,是不一樣。那陣缺油,村裏每人一年分四兩菜籽油,隻能炒蔥花調麵吃。大亮爺在煤窯底下當腳娃子,也就是拉煤車,照明靠頭上頂的雞娃子燈,是燒菜油的。燈焰壓小一點,省的油歸個人,日積月累,大亮爺家裏攢了幾斤油,就燒燎賣排,說“過上油摻麵的日子”了。

好景不長,大亮爺又唱“實可憐”。隻聽開頭“實可憐”三字,後麵是拖腔,一波三起,峰回路轉,整個一段無詞的苦音長調,讓人心酸。大亮的小媳婦給他丟下一個根苗,讓小城勞改場的一個男人拐騙走了,之後一連幾年杳無音訊。小媳婦是個過日子的人,大亮煤窯上掙些錢,小媳婦也提上雞蛋去小城勞改場賣。一來二去,小媳婦與一個服刑期滿的男人有了勾搭,一隻手表,幾個肉包子,小媳婦就動了心,遠走高飛了。我記得是一個深秋的夜裏,大亮連敲帶搖我家的大門,說他媳婦跟人跑了。當隊長的父親忙起身開門,之後領幾個壯勞力去車站追趕,結果空手而歸。事後知道,那勞改場的男人天黑時就守在大亮窯背上,等大亮睡了,小媳婦挎上早巳包裹好的縫紉機頭,出門隨那男人抄去車站相反的小路走的,白天躲在溝裏的舊窯洞裏,天黑又趕路翻過山梁坐鄰縣的汽車逃掉的。過了幾年,那小媳婦被那男人甩了,流落外鄉,又輾轉回到大亮的身邊。這時候,孩子已經五、六歲了。那勞改場的男人,又犯搶劫罪,加上拐騙婦女,被判了死刑吃了槍子,那布告我是親眼看到的。

按說,大亮又找回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誰知那個小媳婦沒過幾年又跑回了安徽老家,另嫁了個男人過活。之後又回來住了幾年,還是離開大亮另覓高枝。大亮也疲了,回來了就待著,走了也就罷了。如此三番五次,大亮和小媳婦的孩子已長到了出嫁的年齡。嫁女後,大亮又是孤寂一人,我幾乎在打聽大亮爺的故事時,故事又有了新的情節,新的進展。大亮爺巳過了下煤窯的年紀,苦力熬幹了,滿頭蒼蒼的白發,趕幾隻羊,成天在溝坡上遊走。聽說已有了外孫,大亮爺真的當爺了。有一回,我問他,我那婆呢?他說,唉,你那婆,那沒良心的,別提她了。

前不久回老家,遠遠聽見溝坡上有個牧羊老漢在唱“老了老了實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我仔細辨認了一會,興許是大亮在唱,興許是別的哪位父老在唱,讓人感覺憂傷而美好。

《當代戲劇》二〇〇〇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