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世紀家譜(1 / 1)

續寫家譜,成了我的一樁心事。如果我現在是閑居老家,拜望一下家族中的年長者,把門戶序次的存疑弄個八九不離十,就可以完成全新的家譜,填補一個世紀家族曆史的空白。我卻留在千裏之外的海南島上,夜半燈下,聽著海風的呼嘯,麵對從老家帶來的發黃的家譜殘卷,恍若隔世。遙遠複遙遠,鄉關何處,家山何在時間久矣,空間蒼茫,我該如何走入事隔百年的家譜,盡一個和氏子孫的責任呢

去年秋末,我回了趟渭河北原的老家,知道七爺已仙逝,把續寫家譜的事托咐給了我,心裏就沉甸甸地難受。“你都忙啥哩走州過縣哩,出國放洋哩,離家快三十年了,家族裏就這麼件事,咋就沒空兒料理清白呢”我受到了老輩人的埋怨,家譜缺了一百年的紀事,你當作家寫那麼多書何用呢?父親把七爺彌留之際交給他的資料送給我,不足十頁紙,零七八碎記著前幾輩人的稱謂、生卒年月、門戶派支、墓葬穴位。清光緒,民國初,農曆年,就計年概念一時也弄不明白。憑這些資料遠遠不夠,得親自費功夫從尚健在的老輩人那裏搶救資料,祖父輩的人已所剩無幾了。

我在陝西曆史博物館看到一份資料說,渭北和姓,秦漢時代為羌族。這一點,縣誌未載,家譜也沒追溯那麼遠。縣誌說,明代洪武年間和氏出過武略將軍,率師征討鄭州壩,旋取蔚州,圍大同,攻濟南,克金門,屢建戰功,升肅州千戶,封贈三代。我小時候看見過和武將軍大石碑,石羊石馬,後墓園塌坍,如今已是一片沃野良田。我所讀到的家譜,即從和武將軍墓銘碑記開篇,世次班輩留出空白,僅記述了光緒年間以前一至八世的史績。從序文推算,家譜的重修始自清道光年間,約為1832年。續譜在1890年之前,七旬有四的七世先祖自謙所修訂並手書的。縣誌記載,自謙撰有抄本《野處雜俎》四卷,藝文哲學類文字,想來早已失傳。我們讀到的手抄本家譜,曆經一個多世紀,所能聞到的是一百年前的墨香。

從家譜尾頁補筆所記發現,自謙卒於1903年,享年94(?)歲。他似乎站在本世紀的門檻上,一直在翹望著這個風雲變幻的世紀和他的子孫後代們。這部發黃的家譜,曾經在五、六代後人手中流傳,或深藏櫃底,或匿於黃土牆縫裏,躲過了戰亂、遷移、水淹與火焚,保存到了世紀之末。家譜補筆者,是我的曾祖父輩文宣老人,乃自謙的孫子,他主持了縣誌的采編工作,時任同官縣煤礦業公會主席,陝西師範學堂肄業,為晚清增生。家譜將我輩推至12世,有四輩人計數百人的班輩序次需要搞清楚,也絕非易事。縣文史辦的老先生們,曾在十年前催促我寫過一篇家譜考略,15000字,隻將其內容粗淺述之,來不及做更深入的多學科視角的考察研究,總算是為一方水土的地方文史研究領域提供了一些陳磚舊瓦。家譜的複印本又隨我從北到南,在海島上我的書櫥裏靜靜地佇立了八個年頭。

家譜讓我們看到了什麼從明代洪武到大清道光到時下,六百年的曆史長河對一個家族的繁衍生息意味著什麼?19世紀到20世紀,在一個家族中發生過什麼故事,從一個家族看到了社會演進中的哪些痕跡一家一戶,一支一派,小溪一樣流過曆史的原野,時續時斷,擴展或幹涸,彰顯出社會細胞的一個普通家族的際遇與命運。它是一個真實而親切的背影,已經走遠了一百年。而我們所知道的這剛剛過去的百年,我個人所體察過的下半葉,如何去歸納它,描述它,記載它,讓它通過一個家族幾人支派的嬗變濃縮曆史狀態,實在是艱巨而有意味的事。我們在寫散文,寫小說,寫詩,興之所致,情景交融,故事漫無邊際,詩意晦澀迷蒙,思緒也隨意而去。而麵對一個實用性或工具類或史實類的文字寫作體例,就可以不屑或皺眉頭麼?誰關心你家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或是光宗耀祖不成,事實的本質並不那麼簡單。家譜的意義,不僅是有血緣的成百上千人覺得親近,它不啻是社會曆史紀實的田野調查之一種,其文體也饒有藝趣。

家譜說了,“嚐思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與邑之有誌也。國無史則一代無文獻,邑無誌則一方無故實,家無譜則一族無支派。”若失族譜,班輩世次紊亂,忘了祖宗則大逆不道。先人之美誼善行,就是後人的舊章成憲。水有源,樹有根,你從哪裏來的都說不清楚,無異於白癡一個。過程,大至一個世紀,小至一個人。創之於前,繼之於後。這大概是人之所以有思有想的緣由,也是我續寫家譜的苦衷所在吧!

《海南日報》一九九九年五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