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畫中的舊宅(1 / 2)

我們住在市聲鼎沸的城裏,蜇居於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單元樓內,憑一方小小的窗戶隔著鐵柵欄探望大自然的景色。這便是現代都市人幸福中值得悲哀的地方。閑暇時,舉目環視居室的裝飾物,無論是平麵的還是立體的,抽象的還是具體的,是那些屋子外的有意味的事物,讓你感到稍微的生活之慰藉。

我想要說的是我居室牆上懸掛的一幅畫,一幅描繪故鄉舊宅的油畫。確切地講,是油畫中的舊宅留給我的深切的憶念。

把畫中的情景推後半個世紀,舊宅固然還是舊宅,但沒有這麼蒼老,這麼破敗,完全是充滿生機的溫存的模樣。這落寞的舊宅,肯定是沒人煙了,被主人拋棄了。老早的先人們是逐水而居的,盡管腳下是一條季節河,卻總是有黃豆大的泉眼汩汩而出,它是老家人賴以生存的底線。更便利的是用水的窖,由土窖到水泥箍的窖,先是儲蓄雨水,後是從鎮上水庫取水,窖成了大水缸。窖可以修在溝邊,也可以修在原畔上,路又是從原上來的,人們便一改祖上留下來的老規矩,變逐水而居為逐路而居了。十數年功夫,靠土崖而居的窯洞就變成了原畔上石、磚、水泥、鋼筋結構的新窯或小樓了。站的高,望得遠,愈來愈不安份於農耕傳統的後生們,在用惶然的目光眺望遠山之外的高速公路和花花世界。

城外的人想進來,城裏的人想出去,這話放之四海而皆準。我在想念舊宅,是在眷戀一種簡單樸素而平靜溫和的居住處,或者說是一種生存方式。

生我的小磚窯是圈的,不是箍的。後來我才明白老家匠人在手藝上的各種約定俗成的術語,圈是指磚頭豎著沿窯洞的弧線砌成,而箍是指磚頭橫著從弧線兩側向窯的頂端合攏。文字上似乎不容易說清楚,這橫與豎、圈與箍的區別,在匠人看來則是雅俗文野之事。我在這簡陋的小磚窯裏長到十歲,那是我的搖籃。壘牆的土坯叫胡基,盤土炕用的叫泥基,是用黃土和了麥草製作的,既結實又傳熱。炕洞裏燒了柴禾,煨了穀糠驢糞沫,冬雪天可以全天候保暖,夏季也能驅潮濕。西方人的壁爐,與此大同小異。炕沿是原木的,炕周圍貼有傳統圖案的牆壁圍紙,比城裏大酒店貼的壁紙簡陋一些。窗子的木台刷過油漆,有窗扇和窗欞兩層,窗欞的花格屬於明代李漁在《閑情偶寄》裏講窗欄製體中的“縱橫格”,簡潔自然。窗紙是白麻紙,貼著母親剪的雞、豬、牛、馬、牡丹、菊花一類腥紅的窗花。門簾是藍底白花圖案,門鎖是扁的黃銅鎖長鉤鑰匙。黃銅也鑲在櫃子、箱子的啟扣處,亮鋥鋥地燦爛。家具上繪了線描的鳳凰嬉牡丹,櫃腳是鏤空的獅子滾繡球。那麵梳妝鏡是祖父後來從城裏買的,上麵漆飾有白毛女的圖案。兩把太師椅,一張八仙桌,再也莊重不過了。門後的衣鉤,常掛著牛尾巴甩子、刷子和背過身子的黃銅鞋鉤子。羊毛氈,土布單,紅緞被子,貓頭枕。所有這些,構成了老家小康人家必備的居室物件。

舊宅的院落,也可以稱四合院。正堂是高闊的大窯洞,崖背很高,長有茶缽子和酸棗刺,暮秋便有血珠似的酸棗滴落下來。這算是上房,老祖父住到他壽終正寢。窯裏有大卡車車箱大小的荊棘編成的穀囤,是祖上一家數口儲藏糧食用的。窯頂上有一窟窿,直通防盜的高窯,高窯有暗道通向四處。左邊是兩眼小窯洞,崖背比正窯低多了。為使窯洞空間盡可能大一些,隻好向地下伸展,是老家人說的“下梯”窯,地麵比院子低兩台。這種“下梯”窯,在渭河台原一帶隨處可見。右邊靠小磚窯的是兩間廈子,是單麵房,屋架的椽上有荊條麥草,瓦是漢瓦所具有的弧度的瓦,屋脊兩端高高地翹起。童年的夢中,那滴滴答答、淅淅瀝瀝的雨聲,便是從長著瓦楞草的深深的瓦溝裏流下而順屋簷滴落的。靠院門邊是廚房,炊煙和蒸汽裏是小米粥和麥麵饃的香味。門樓的屋頂把廚房與廈房連在一起,呈坡狀,同時又是幾何形的結構,十分莊重而雅觀。青石台階,石槽下水道,階下是不消失的簷水在土院裏所留下的渾圓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