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章 畫中的舊宅(2 / 2)

舊宅是二進的設置,以上我說的隻是內院的模樣。出了剛才說的二門樓是前院,左邊是畜禽棚舍和茅房,院中一棵葡萄樹遮天蔽日,嫩黃的枝蔓直爬到高高的城堡似的院牆上。右邊可以通向另一個形式略同的內院,是老祖父輩分門立戶時界定的。但出入都得經過大門樓,我總記得叫它“大隆門”還是“大龍門”。樓門上下兩層,上層是不準小孩子輕易爬上去的。樓板上放著防土匪用過的瓷瓦和石頭片,和高窯裏的一樣,是最原始的防禦性武器,據說在舊社會派出過用場,直砸得那些個土匪狼狽逃竄。門樓的高度高出廈房的屋脊,守護它的是一對磚雕的雄雞,在無聲地報曉啼鳴。樓頂有硫璃裝飾,門口有石鼓門墩,有鑲滿鐵卯釘的推起來咯咯響的沉重的大門扇,有拍起來怵心的當當響的銅門環,有關起來很費勁的大門閂。大門樓內外的過廳,是童年時躲雨或玩遊戲的天堂。出了大門樓,下幾級台階,便是寬廣的場院,那棵數百年不衰的古槐象一座大山,屹立在場院邊。土路通向田地,通向溝底的季節河,曲曲折折地通向這個村落外的村社、鄉鎮和城市。

舊宅坐北麵南,在一處開闊平坦的凹地裏。它接受著最早的陽光,承接著南來的暖風。麥子早熟,雪又落不住,也極少冰雹寒霜之害。對麵是季節河切割成的彼岸的山原村落,上遊是巍峨的山峰,下遊愈顯開闊,可以遠望數十上百裏。舊宅的兩側是蜿蜒的山包,祖父所說的“左青龍、右白虎”的美穴地。如此美妙的所在,為什麼被人們遺棄了呢?老家人的居住地,由舊宅攀援而上,在原畔上安了新家。沒有了黃土崖厚重的依靠,沒有了瓦屋的簷雨聲,沒有了港灣似的美穴,在原畔沒有遮擋,經受大風的吹打,一律修築起清一色的方方正正的現代住宅。但有一點是沒有更改的,大多數仍然喜歡住在弧形橢圓屋頂的窯洞裏,盡管它的外型是方正的。它不再是土質的,它更牢固,是石、磚、水泥、鋼筋的材料,空間的形態不曾改變。少數修了二層樓房,屋頂是平的,方的,卻說不如窯洞冬暖夏涼,隻是好擺放一排排的合成的塑料貼麵的大廚櫃,和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沙發。人們不再誤叫它是“殺法”了。土炕沒有變,灶台扔掉了風箱,抽水機取代了軲轆,已經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了。電視已把地球村的所有新鮮而怪異的東西有聲有色地推銷到老家人麵前。你消費的不再是黃土地、毛驢、麥子、穀子、蘋果,信息象夢幻一樣感召著從舊宅搬出來的我的父老兄弟姐妹們。物質生活今非昔比,困惑依然,實現舊宅裏的理想之後,發現理想仍在遠處。獲得的同時,丟失了什麼?不僅僅是舊宅的牽念。

我把撿拾舊宅的畫掛在現代都市居室的牆壁上,是欣賞往日殘餘的風景,追思逝去的事物,也是一種備忘錄。其實舊宅隻剩下空洞的眸子,殘缺的牆垣,要說還有什麼遺存,那就隻能是千年萬年不變的石器時代的產物——沒用的一扇石磨了。懷舊沒有什麼錯,那童年的天堂也並非實際意義上的完美無缺,其中也有苦難和辛酸,貧窮與無望。舊事會在漫長的生涯中積澱過濾去沙粒,留下精神上為之欣慰的金子。我不會埋怨老家人的遷居,他們如果反問我,那你為啥走那麼遠,那麼久,輕易不見回還?我隻有閉嘴的份兒了。隻是那棵古槐依然故我,守在舊宅那片空寂的天空下,發芽、開花、落葉、結果,是大自然的偉大、優美所在。我們人老幾輩,一代去了,一代又來了,它都看得一清二楚。它搖曳著的枝葉,始終在真誠地微笑,神靈一樣保佑著祈禱著生命的快樂。於是,不是舊宅的畫掛在居室,而是新居回歸舊宅的遠夢裏了。

《散文》二〇〇二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