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玉華宮
在人們的心目中,做皇帝該是世上最愜意的差事了。但絕大多數人,終歸是要做平民百姓的。仰慕之情,由皇帝到皇帝足跡所涉及的某山某水,便有了名勝一說,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也便有了今天日益膨脹的遊客,在身體力行著這種朝拜,放逐著精神的向往。
玉華宮,還不僅僅是這樣的一處名勝,它給予你的似乎還有許多豐沛的想像,讓你不至一次地留連忘返於它的領地。在我的故裏,能直接沾上皇帝氣兒的地方似乎隻能是玉華宮了。它位於我的出生地不足百裏,在家鄉生活時我是沒有能力去瞻仰它的,盡管也從老人們嘴裏一星半點地知道它的那些神秘的傳說。日後走得愈遠,愈是感覺它離我愈近。我甚至產生過一個幻覺,曾路過那裏,看見過一座白色佛塔,靜靜地座落在寬闊的河穀裏。事實上,我是近兩年才走近它的,一次是作了個匆匆過客,一次便是昨夜裏的小駐了。盡管隻是短暫的一宿,卻讓我體悟了一回比夢還要深邃、比酒還要沉醉的歸宿的感覺。
大都市的夏天是燥熱的,一如那裏擁簇的人群無處不在的浮躁氣息。不管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唐朝的皇帝皇孫嬪妃官宦,還是二十一世紀的城裏人,都先後抽暇逃避到這清涼的山中來了。是避暑,也是一回宗教般的洗禮,讓靈魂先安靜下來,然後再冷靜地去麵對我們所處的周圍的世界。當然,大自然的清涼並非絕對的世外桃源,不遠處的金鎖關以北的金戈鐵馬依稀可聞。玉華山的仁智宮曾一度成為初唐王朝的權利場,兵變失利的太子被扣釋於此,促成了玄武門之變,李世民隨機登基稱王。當已是唐太宗的他下詔修成五門十殿的玉華宮後,一時間皇恩浩蕩,連飛泉流水也成為他創立飛白書體的靈感資源,好不神奇。曾騎一匹瘦馬西行取經的高僧玄奘是唐太宗詔到這兒的,新譯佛典引出《大唐三藏聖教序》的天子序文,都與玉華的山水脈氣有了千絲萬縷的關聯。玄奘法師,似乎是覓尋到了他滿意的最後的譯經場,也看好玉華仙境,於是連生命也交給了玉華,由這兒化入雲霓。
肅成院遺址的挖掘現場瓦礫四散,人們在用鎬頭閱讀塵封已久的經卷,尋覓大師的蹤跡。我也曾在敦煌之西北的莫賀延磧駐足,在哈密、焉耆的古驛站徘徊,孤身匹馬的法師是如何偷越玉門關,以白骨馬糞為路標而行,又是如何四夜五日滴水未進,昏迷在大漠中,幸被涼風吹醒,識途老馬因聞到水味狂奔到泉邊,終於踏上水草之地,再西行取經的。這情景,比戲說來得真實動人。岑參曾歎“悔向萬裏來,功名是何物”,“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裏絕人煙”,一位叫處默的僧人卻說“野性雖為客,禪心即是家”。法師也終是走到了這腳下的玉華,跌了一跤,走向了如虹的圓寂。《高僧傳》裏說:這時,玉華寺主慧德夜裏夢見寺內綺飾莊嚴,有千軀金像自東方來,翻經院花香滿空。殿側的李樹正值花季已過,竟忽然開花,花發燦然,且每朵六瓣,是為瑞兆。
我等所下榻的世紀莊園,迎大堂是一幅真山水,玻璃中的花草雜樹勝過了最美的畫。卻不知有沒有六瓣的李花,這幢時尚的客舍已經是清香四溢了。突然發現它的不同是房間沒有現代的空調,原來這裏是暑天也要加衣的寒泉之地,此時已經感覺到涼意過多了。再加上小雨淅淅瀝瀝,萬籟俱寂,蟲鳴如弦,夢想就越發縹渺無際了。古名鳳凰穀,一定該有鳳凰棲息。珊瑚穀,又該是海中景觀。蘭芝穀,也會幽香沁人。那石窟裏的蓮花,也有如佛的笑靨。崖洞裏的送子娘娘,讓多少善男信女情牽魂繞。扁舟一葉,行於沁風湖的波光山色之中,塵世也可以忘卻嗎?冰雪節日,也許會讓人們的心境獲得瞬間徹底的清涼。有空,當去辨認一會兒杜甫的詩碑,多理解一點有關世間滄桑的餘韻。佛祖的足跡,是印在石頭上的,何嚐不是印在了芸芸眾生奔波往返風塵仆仆的命運之旅。
當然,我等不是來念經的,沒有“三更暫眠,五更複起,朱點次弟”的勞頓之苦,隻是逗留一宿的過客。對晤了皇家舊地、佛祖聖堂和這一方靈山秀水,又去做俗人俗事。
重上陳爐
我要說的重上陳爐,是今年夏天的事。
在舊縣誌中,我出生的那道塬上的小村落是隸屬陳爐管轄的。家譜中也數處提及陳爐,說幾百年間的哪一世先人娶的是陳爐某門之女,哪一世的小女叫什麼鳳兒帕兒的嫁於陳爐某門。與陳爐鎮的人結親,無異於投靠富貴,算是高攀。自小我也是知道沿土塬而上二十多裏地,就是那個出產吃飯碗的花花世界了。前年我去了一次陳爐的老姑家,看見我一歲時的像片嵌在這大磚窯的鏡框裏,他瞅我,我瞅他,其實是我自己在隔著快半個世紀的時光捫心自問,相互致意。老姑說,你怎麼過了快五十年才來看老姑呀!
對這裏的最初印象,是我懂事後頭一回到陳爐,滿山滿穀是瓷片的閃耀。童話裏的世界莫非如此,眩目的光芒是帶響聲的,是陶土生出的金子在陽光下唱歌的聲音。窯神廟上“地不愛寶”的祈禱,是最好不過的對於故裏的讚美詩。事實上,我那一次是來擔碗的,生活的意義猶如嫩肩上的血泡,至今想起來仍然會覺得疼痛。之後若幹回來過這裏,看製坯的神奇,雕花的巧妙,晾坯的挑擔人如耍雜技,出窯的場麵像囊中取寶。也聽過老窯工唱的酸曲《姐兒門前一樹蕉》,便隱隱約約覺察到民間的情感是怎麼樣流動在“玉壺春”上的,粗礪之手隨意的一撇一勾,一紅一藍,不小心就造就了東方精神的瑰寶。
一切都好象那麼遙遠,那麼漫長,那麼如夢如醒。個人的經曆算不了什麼,尤其是在這千年古鎮上,在這始於神秘侍考的“周至五年”的瓷都,記憶的碎片是繁瑣的。而被自地人視為棄物的罐罐壘牆,卻成了異地遊客眼中的一道古色古香的亮麗風景。如果踏入這裏的陶瓷展覽館,那才叫如入寶庫,其琳琅滿目的千件精美絕倫的瓷品,引領你走過一條曆史的長廊。別說是作為觀賞的青釉刻花牡丹梅瓶,就是那造型粗樸的油敦子上的黑釉,也讓你驚歎它質地的純正之美。小時候聽過這樣一個笑話,說陳爐鎮上的細胳膊死了,趕緊去買油敦子。因為這種器具肚子大,脖子細,小孩子會以為是由細胳膊的匠人才可以捏出來的呢。
這倒使我想起一個細胳膊之外的另一個奇人來。他是陳爐人,是那個唱《爐山圖歌》的進士崔乃鏞。清朝康熙年間榮登金榜,當過雲南等地知府,後調任湖北督糧道台。就象電視劇《天下糧倉》裏演的戲差不多,此乃美缺,好腐敗啊。唯崔氏官任三年,依然兩袖清風,但正是因為他革除貪官,觸犯了地方汙吏,反遭誣陷被謫,貶至渭南,是為“渭南無知先生者”。後回故鄉陳爐,以詩書筆墨為伴。乾隆時被平反,詔他複職,卻稱病力辭,寧可過平民百姓的日子,一直到死。他為窯神廟捐獻的紫銅香爐,據說還在。崔氏詩文,尚未有遺存。我的曾祖父好文,曾收藏有崔氏所書詩作中堂一幀,在家中正窯裏懸掛過多年。常說起寫這字的崔道台,說是留給小女的唯一遺產是一箱子字紙,卻成了無價之寶。也許其中有我老家曾收藏的那幅字紙,其詩文的浩緲,書法的精到,是今天的許多詩人和寫字的所謂書法家要羞愧的。
我走進陳爐鎮瓷窯旁的一個老戶人家,是叫做“農家樂”的遊客接待戶。我想,也許我是進了念想中的崔家。吃著烙鏌,就著紅蘿卜絲,喝著綠豆湯,成了神仙一樣。陳爐的水土和火焰,鑄造了“巧若範金,精比琢玉”般的瓷品,也同樣滋長了“擊其聲鏗鏗如也,視其色溫溫如也”的號為餐霞的一代賢達。
他就是一件恒久的永不腐爛的陳爐瓷器。即使碎了,即使風雨侵蝕,它的物質的精神的實質不會磨滅。它和無數棄物一樣的瓷片一起,壘起了這座陶瓷古鎮的牆壁、道路和城廓,以厚重與豐饒的風景豎立在我故裏的土塬之巔。它既是守望在這片絕不貧賤的土壤上,又在很早的時候就上路遠行,把晶瑩的禮物帶給了遠方。
我不是遠來的遊客,我是那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人。
耀州窯殿堂
郭沫若是我所崇敬的浪漫詩人,他的書法造詣,今人可以比肩者寥如晨星。我每次步入耀州窯博物館,都要閱讀一番大堂裏的《西江月》這幅傑作。“土是有生之母,陶為人所化裝,陶人與土配成雙,天地陰陽醞釀……”,恰是在說這塊土地,這片陶場。我問東星先生,他說此作是從東洋日本複製來的,放在這裏也合適,它與國家級乃至世界級的陶瓷博物館如鞍馬一樣匹配。
穿行在這座琳琅滿目的古陶瓷殿堂裏,如同潛入一條埋藏在地下的寶庫。陳爐鎮依然薪火熾烈的窯場,是彰顯在地上的東方文化遺存,而這迷宮般的古董群則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根或靈魂了。從仰韶時期的陶片,到唐宋各代的三彩青瓷,有什麼東西可以如此久遠地流傳於世,而絲毫沒有減去它智慧的光澤。貢品也罷,民品也罷,看的用的玩的也罷,這種生活的創造所擁有的交響,曾經響徹了漫長的時間和廣闊的空間。也許在偏遠的農家,你會偶然遇上土人端的飯碗是一件宋瓷。也許在羅馬的古董店裏,你愛不釋手的一件瓷器原來是你的故鄉燒製的。我聽鄉裏人說,那些瓷瓦片是從地底下刨出來的,是先人們扔掉的廢品。這話聽著是貶意,也是自豪感,可以想像我們陶人的祖先曾經是多麼地榮耀。民族史的文字或圖片符號,沒有這些古陶瓷實物的光澤更讓後人眩目的了
是的,我們正站在歲月的廢墟之上,站在被昔日的爐火燒熟了的焦土之上。它不是生黃土,它是每一鎬下去都可以挖掘出智慧和故事的文化層。無論是唐宋窯址,還是這現代屋宇下陳列的珍品,都在以它能夠觸摸到的具象,有鼻子有眼地昭示著已經流逝的光焰。我不想逐個去推介每一處窯址的尺寸、每一片碎瓷的裂痛、每一件陶品的來龍去脈,我隻想說,這裏有一個文化的秘密,一個美的傳說,一個能夠陶冶現代精神滋品的富礦。作為瓷都,曾經由此為源頭,騾馬商隊從這裏出發,經西安,過隴山,穿越河湟,進入大漠,再翻過蔥嶺,直達波斯、羅馬。或通過南嶺,涉入海洋,從海上絲綢抵達遠方。它是一條絲路,也是一條瓷路,柔軟地也是堅硬地勾通了更闊大的世界。
在這樣的殿堂裏,你無論怎樣海闊天空地去想象,它都會給你以堅實的物質依據和強勁的智力支持。我們把具有現代文明意義的此類設施稱作博物館,在當時煙火繚繞的十裏窯場,它是叫做窯神爺廟的。由此向北不遠,曾有過一座氣宇軒昂的古建築群,便是弘揚陶瓷文化的精神課堂。我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從東塬上的窯洞小學升入這裏讀書。出入高大肅穆的古廟,感覺到的是破舊中的富麗堂皇,更多的是離開家舍走入社會的新奇和拂之不去的恐慌。知識在教課書上,在作業本裏,卻絲毫沒有發現身臨其境的古屋和石碑的大知識。多少年之後,我才明白了這座校舍,它是被遺忘被遮蔽了的光耀奪目的所在。我記憶中的“德應侯碑”,原來是宋朝元豐年間的寶物,德應侯是誰?就是這裏的土山神。奏封窯神的耀州太守閻某,也想擴大耀州青瓷的知名度,鬧出點政績來,便有了“賢侯上表,天子下詔,黃書布渥,明神得封”的創舉。在當時的陶人看來,陶業造化在神,建廟祀奉當是情理中事。有廟當有廟會,可以想見社火、戲曲、雜耍、吃食的場景是多麼熱鬧,是精神信仰,也是娛樂使然。
按碑記所說,黃堡鎮西南一帶,曾是青山綠水,盆地猶如手掌,住在這裏的人們以陶為生。合土為坯,方圓有矩,灼之以火,赫然成器,在原始手工業的流水線上,黃土變成了如金似玉的瓷品。神話的祈禱,並沒有敵擋得住元代戰亂之後的衰敗之勢。明代之後的陶業市場之爭,使十裏窯場淪國廢墟,取而代之的是陳爐窯的高高聳起。陳爐一帶曾是先驅者,上店、立地坡、黃堡、陳爐,所謂的“上立黃陳”一說,最後的勝利者又是陳爐了。而這裏隻是在現代出產過粗糙的陶製排水管子或電瓷葫蘆子,耀州青瓷的仿製品的出爐還是近些年的事。
耀瓷博物館門前的裝飾倒流壺,玲瓏雋永,水聲喧嘩,是源遠流長的祝福。
香山與照金
我是頭一回去香山和照金。這裏是耀縣城西北近百裏處的一脈山,山勢雄奇,猶如湧動著的犛牛或猛虎。地處邊緣,卻也造化了佛,香火之盛遠近聞名。上個世紀初期“鬧紅”的時候,這一帶成了紅色的聖地。
祖父和我說古經時,說到這一帶的柳林、廟灣,他吆騾子馱炭販鹽,沒少走過這北山路。有一回,鄰村人讓他們騾隊捎過一個讀書人,途中多了累贅,有相助的也有嫌棄他的。誰知一到北山紅區,這讀書人成了貴人,被高騾子大馬迎了去,隊伍上還請騾隊去吃肉喝酒。原來,他是地下黨,後來做了大官。父親吆騾子時年少,有時掉了隊,荒路上遇到陌生人,怕是劫道的,就恭敬地打問道:“老叔,看見前頭有一個黑騾子一個紅騾子三個灰騾子的馱隊沒有?”人家順口答道:“沒有。”“那說拜托老叔你,見了這個馱隊捎個話,就說一個吆紅騾子的年輕娃前頭走啦。”這番話其實是個竅,父親說他明知道騾隊遠了,隻是想壯個膽,給人家亮個耳,人家也未必就是土匪,但出門人不得不防。
我是坐車經過這裏的,心想,這盤旋於山穀間的路曾經是有過騾馬碲印的。近幾年,老家凡上了年紀的人幾乎都上過香山,為的是朝拜神靈,消災避難,求財祈福,延年益壽。香山寺可謂千年古刹,三峰聳立,又稱三石山、筆架山。始建於符秦,隋唐時尤為興盛。傳說香山為觀世音真身修煉成佛之地,北有香山,南有普陀,這香山說的是此香山,而不是北京的香山。耀州香山是大香山,北京香山隻是小香山,還說這話是為此題匾的趙樸初老先生說的,我也未加考證。在寺中,正遇上法事,僧人如雲,梵音蕩漾。善男信女們有老有少,也不乏窈窕淑女,在虔誠地叩頭作揖,點燃著亮若繁星的臘燭,認真地做他們內心的功課。一位婦女顯然重病在身,疼痛難忍,依然祈求神靈,讓她躲過眼前這一難。下山時,見一位年邁的老人被兒女攙扶著上山,烈日當頭,到寺院還有十裏八裏路,老人每挪動一步都很艱難,又沒備水和食物,也許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向導說,香山寺原先規模宏偉,聽說是“鬧紅”那陣一把火燒了。是寺中有一股匪兵,不得已燒掉的。
車向西行了一陣,來到一座黑黝黝的大山下,抬眼可以看見幾孔洞窟懸在半崖上。這便是照金的薛家寨,唐代名將薛剛在此駐守過,也曾是上世紀三十年代陝甘邊特委的中心堡壘。於是,又有了“南有瑞金,北有照金”一說,星火燎原,照耀了周圍多個縣域以至使陝甘、陝北連成一片。寨子裏的石階、吊橋、紅軍醫院、被服廠、兵工廠、修械所和倉庫,痕跡依稀尚存。照金是今天的功臣,在舊址的紀念館裏有一部血與火的史記,讓這裏光耀如金。自然環境如畫,不等於地理區位和生存條件的優越,居住在這紅色土地上的人們,他們的物質和精神處境並不樂觀,在今天顯然是被城市化的時代遠遠地拋在了後邊。坐在鎮政府的屋子裏,從簡陋的辦公設施可以看到奮鬥之中的艱苦。小鎮不遇集市,是十分清靜的。環視四周的群山,的確蒼翠碧綠,風景是令人陶醉的,但也是讓你清醒的。
據說香山一帶諸多的古廟宇正在陸續重建,通往山中的道路也在拓展之中,這是遊人的期待,香山也在期待著遊人。附近還有天華堡,前秦時代羌族首領姚萇曾在此建都稱王。有秦直道遺址,有後周明帝練兵留下的箭穿崖,有隋煬帝兵行山下望晚霞而詠歎的傳說,有唐王李世民避暑的九龍寨,有太子寺石窟的晚唐壁畫,這無疑為這一帶的旅遊前景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圖畫中正在化為現實的香照風景區,會讓遊人少一些遺憾,多一些快慰。
香山,照金,是緣於雄奇險峻的群山,也緣於它所處的邊緣性,成為一道可以穿越曆史文化長廊的風景線。它關隘重疊,峰回路轉,金戈鐵馬,充滿陽剛之氣。同時,它平靜安寧,隱逸世外,禪語梵音,盡是陰柔之風。讓動的、靜的,外在的、內斂的,進取的、堅守的一切言說,去詮釋你的山川河流與人文思想。耀州會以你的這道屏風,而熠熠生輝。
朝拜藥王
稱隋唐時代的孫思邈為藥王,是清代之後的事,更多的是出自民間大眾的尊崇。耀縣城東邊的這處蒼翠的山,叫過磬玉山、五台山,先是緣於青石的資源,後是因為佛教興盛,到了晚清則依照俗稱都叫它藥王山了。
藥王的故裏,在離這兒十多裏地的孫原,那裏有他和祖宗的墳塋,有陪過他苦讀而依然鮮碧的古槐。他幼年時正當亂世,聰慧卻多病,一生從事醫藥學研究,遠離仕途,是當時社會的形態和他自身的命運所給予的。北周朝廷的召請,唐王朝的賜封,都沒有動搖他從醫的誌向,而是隱入太白、峨眉采藥,遊走民間收集藥方,之後回到故裏,寫成了他的醫學著作《備急千金要方》。但他終於沒能經得住唐高宗的召喚,還是進了京城,住了十七年,再度回到故裏,寫成《千金翼方》,翻越中國醫藥學的大山,一直到他去世,活了141歲。
藥王是人,一個醫德高尚、醫術精湛的名醫。他的名言是“人命至重,有貴千金”,是以人為本的倡導者。他為普通百姓看病,是群眾的救命恩人。也給皇上娘娘診病,唐太宗拜封他是“真人”。漸漸地,在民間傳說中,藥王成了種種離奇故事的主人公,孫思邈成了人間伏虎降龍的神仙。人們在麵對大自然和人的生理自身時,常常會遇到困惑不解,在自身力量不能企及的時候,便把一種希望寄托於虛幻的神靈。它也許在平庸的人間是找不到的,隻是一種美好的向往,也便成了一種精神,長生不老。
我從小在老家就聽說過這樣一個傳說,說藥王行醫也有過背運的時候,就去做了木匠,來人非要討藥,他隻好隨手抓了一把鋸沫,結果湊了效,他於是時來運轉。也有說他當了放羊人,抓的是一把羊糞蛋,治了大病,從此名聲遠揚。鋸沫或羊糞蛋,也許就含有草藥成份,尤其是經過動物的腸胃加工的百草,無異於中藥丸子。民間口傳文學的妙處正基於此,自圓其說,事是而非,是在增加藥王的知名度,更多的是言說者有關運氣的玄學立場。它是在找依附於名人身上的根據,捕風捉影,來宣揚一種價值觀而已。
於是,人們把孫思邈尊為藥王,來尋醫藥文化的根,來祈求健康與長壽。不管是二月二古廟會的朝拜者,還是平時的遊客,都會在藥王山獲得心情上的靈丹妙藥。入山門,就進入了一個古柏蓊鬱的天地,然後站在通元橋上,仰視周圍的景物。戲樓旁有盤旋於懸崖上的曲徑,可以攀上南庵去看魁星樓、曬藥場、藥王手植柏、隱居地、碑廊、金元大殿。如有工夫瀏覽一下藥物標本的長廊,它告訴你的不僅僅是傳說和歲月的遺存,還有植物界草木之輩生生不息的歌唱。但一般香客或遊人,是端直去了北洞的。他們沿石階攀上一天門石磴,仰望鐵旗杆,進入藥王大殿,便虔誠地跪在了藥王腳下,叩頭燒香,祈求的是神靈保佑,平安幸福。一般識文斷字者,能把旁邊《海上仙方》等石碑上的字認個大概就不錯了,那是留給醫學家或文物考古學家的專利讀本。從半山腰可以走到後山,那裏的碑林和摩崖造像石窟始於北周,興於盛唐,其觀音、彌勒菩薩、釋迦牟尼等造像是珍貴的文化藝術遺產。但在民間,被叫做“摸摸爺”的造像名氣最大。說是你哪兒有病,就摸摸他老人家的那個部位,再摸摸你的病根處,信息相通,手到病除,靈驗得很。民間的說法,似乎“摸摸爺”就是藥王,摸一摸就能消災去病,這又是一個精神安慰的實例。真是病了,還得去看醫生,去吃藥打針動手術。對醫德、醫藥費的抱怨歸抱怨,一門心思去求“摸摸爺”的人在鄉裏了也極少見了。信仰的遊戲,隻是娛樂的方式。而善男信女的隊伍有增無減,香火的行情看好,這絕不是藥王孫思邈的責任,也不是他老先生所情願的。我從小時就跟祖母朝過藥王山,記得石磴上的香客是如何地擁擠,戲樓旁的小吃是多麼香,山間的柏樹是多麼綠。之後若幹回到過這裏,今又重遊,才感覺是開始讀它,讀孫思邈,讀藥王山,甚至從家譜查閱與孫原的聯姻線索,尋思這方水土血脈的走向。《美文》二〇〇三年第三期###第四十七章絲綢路上(上)
西出長安
(2002年10月10日)
上午11點多,我拎著幾年前在巴黎買的那隻行李箱,從西安城南文昌門口的家中出發,打的到了火車站,踏上了開往新疆庫爾勒的列車。
我的家門口有一路公交車,是通往城西“絲綢之路群雕”的。生活在現代商品社會的人們,大概隻知道那是一個市區交通的站點,有一尊人馬駱駝組成的粗石群像而已,這座城堡曾在漢唐時代擁有的絲綢之路起點的稱謂,以及迢迢西路上史詩般誘人的景觀,則極少在忙著掙錢的思維中劃過痕跡。
我的西出長安,也不僅僅是去尋遠古之夢,起因是陪一位半個世紀前與西部沙漠油田結緣的古稀老人去舊地重遊,為他拍一部電視片。這個機會,也可以使我了卻多年來期待河西走廊和南疆之旅的心事,是一次文化遊曆,一次精神的洗禮。隻可前行,無可回歸,乃命運使然。
所謂的絲綢古道,自然與養蠶繅絲有關係,與我們先民的穿衣密不可分。《詩經》中的“女執懿筐”、“爰求柔桑”、“載玄載黃”、“為公子裳”,唱的就是養蠶織帛的情景。春秋時就有絲織品出口,漢朝的絲綢恐怕是創彙的拳頭項目,是經西域運往波斯、羅馬的。這條道兒,漸漸成了中外聞名的絲綢之路。
西域一般指天山南北路,也可泛指至中亞細亞。大唐時,絲綢之路最為興盛,至元朝時陸路被海路取而代之了。從地圖上看,絲路始自長安,分南北兩路至張掖,古時稱甘州,合為一路至安西,即瓜州,然後分三路經天山南北分別抵達伊寧和喀什,越蔥嶺而西去。而西去的不隻是絲綢、造紙或桃兒、梨兒,東來的也不隻是葡萄、石榴或苜蓿、芝麻,繪畫、音樂、舞蹈等文化藝術的東漸之風,也隨駱駝的鈴鐺一起奏鳴。
漢唐的首都長安,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都會。西域的商人、僧侶以至小國國王,也看上這個好地方,順看絲路而來,住得舒適了便不走了。那時的移民政策也寬鬆,城市便膨脹起來,人種也自然沒有了純粹。唐詩中有這麼兩句:“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是李頎寫給唐玄宗的樂師老安的。老安家在武威,篳篥是從南山砍的竹子做成的,可這種樂器本來出自龜茲。長安城時尚的胡化,與眼下的洋化一個道理。李白有一首《少年行》,五陵一帶的富貴少年,在西市上銀鞍白馬,春風得意,落花踏盡之後,笑入胡姬酒巴,是何等的奢侈。他們也許是來投資的,或者是來消費的,旅遊的,是送錢來的,主人應該笑臉相迎才是。可眼下的西部之西已經落伍,東南沿海和外國商人成了這座城市的座上賓。就象當初海上絲路取代陸上絲路一樣,蔚藍色海麵上的尖船利炮比大漠之舟的駱駝要厲害得多。而我們不是不識時務,是想去尋絲綢之路的根,以及枝葉。
眼看離開車時間隻有二十分鍾了,還不見我們的主人公李若冰到場。他是直接從十一道巷出發的,劇組已從西門裏到了,正忙著往車上搬運器材。我趕快從站台往進站口走去,在人群中看見了白發飄忽的李老正邁著小步趕過來。我和小詹扶住他往前走,他說,小腿又不靈便了。這是他長期患糖尿病的並發症,說是不要緊,其實是在強忍疼痛,自己給自己打精神。他的行囊很簡便,說是多年來五進西部,都是輕裝上陣。這時候,一位五十歲左右的車站乘務員上前攙扶李老,讓我們十分感激。
近五十年前的1954年,李若冰不過27歲,第一次隨石油部領導前往河西走廊的酒泉一帶采訪勘探者。他以作家身份掛職,當了酒泉地質勘探大隊的副大隊長,在野外帳篷裏寫出了《在勘探的道路上》等散文作品,發表在《人民文學》雜誌上。在他多年的文字生涯中,讀者一說到李若冰,必然會說到他所寫的反映石油勘探生活的作品,尤其是他之後的代表作《柴達木手記》。五進西部,使他收獲頗豐,也讓他的青春在歲月中流逝,黑發變成了花發。他是一個孤兒,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爾後從延安的紅小鬼成了革命幹部,對新中國一往情深,就把自己的生日定在十月一日。眼下,他已過了77歲生日,更是“奔八”的老人了。
“終於出發啦!”李老坐在車窗前,點燃一支煙,目光中閃爍著喜悅和快慰。他的這次六進西部,謀劃已久,頗費周折,得以成行的事實,對於他來說,無異於孩童奔向公園,戰馬衝出圍欄,雄鷹振翅天空。我想,老人的西行之旅還會有幾回呢?
車上的“庫客”標牌,已讓我們的意識進入了千裏萬裏之外的南疆城市庫爾勒。乘務員的貌相和口音,明顯是新疆味,連同啤酒、果幹、小花帽一類紀念品,也自然是一股西域的氣息。這裏是千年絲綢之路的起點,今天的列車則是從西域來的,在此打一個回程,向西部之西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