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汽笛,是從遠古的駝鈴演變而來的,它的嘶鳴也已經從詩人的詠歎中退化了,被現代都市的喧嘩淹沒得微乎其微。我想,李若冰早在延安發表作品時,啟用過“沙駝鈴”的筆名。駝鈴如今老了,可謂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在這層意思上,我們的出發是嶄新的,也是滄桑的,遙遠複遙遠的。
作為絲路的第一站,鹹陽已經沒有了漢唐時設宴餞行的意義。這座曾經不可一世的秦國故城,早在漢唐時就有人淒然地感歎過它的興廢了。山雨欲來,秋風走馬,鹹陽給人的感覺似乎從來就是蕭瑟的。漢武帝時改名為渭城,渭河邊的長亭成了商人、官吏、將士出行的送別之地。王維寫了不少輞川的風景詩,能讓今人留在唇邊的好詩,《送元二使安西》算是其中的絕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據此易為《渭城曲》也好,《陽關三疊》也罷,斷腸聲裏無限疊,盡管以後演繹了無數版本,到頭來還是原創藝術品質最佳。
當初假如走北路,依次是今天的禮泉、乾縣、涇川、蕭關、固原、靖遠、武威至張掖。而南路基本與隴海線一致,經武功、隴縣、天水、蘭州而樂都、祁連至張掖。涇州道上,詩人王昌齡在考取功名之前曾乘馬車走過這裏,倦此山路長,白日落何處?他是飽覽了涇水之濱白煙寒樹之美景的。另一位詩人李商隱,逃出官場是非,作了涇原節度使的幕僚和女婿,卻又受到派別上的非議,在去長安應試博學時被人穿了小鞋,又悒鬱地回到嶽父家。他借用莊子寓言說,那些醉心利祿的人,像以腐爛的老鼠為美味的貓頭鷹一樣,對鳳凰猜忌不休。他長期漂泊在外,一生窮困潦倒。但我隻所以喜歡李商隱,就因為兩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臘炬成灰淚始幹”。又說到蠶絲,回到絲路上來了。
北路的蕭關應該是長安的北大門,那裏已進入風沙地帶,唐詩中說,那裏的沙粒都鑽入了馬毛。東歸的旅人至此,還有從邊塞歸長安而感歎“又作布衣還”或“幾日到家山”的心情嗎?若從這裏往北,是漢唐時賀蘭山和陰山邊陲。“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鮮卑族人口頭創作的歌詞,到今天仍然是人們對陰山風景的聯想詞。古稱鹽州的定邊,是這一帶的軍事重鎮。我不至一次地去過那裏以至無定河兩岸,“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百閨夢裏人”的詩句,是那麼強烈地撞擊著旅人的心。西北邊塞的安寧,向來是絲綢之路的福音。
車窗外,關中西府的平原上,已是麥苗青青。而秋收的玉米秸還滯留在田地間,有的舐著黃亮的火焰,把絲絲縷縷的藍煙洇在高遠的天幕上。勞作的人們,稀稀落落地點綴在廣闊的原野上,永遠忙不完似的守候著土地。城市之外的他們,也向往城市,但大多數是不肯放棄故土的。久居城中的現代人,會象欣賞大自然風景一樣羨慕眼前的一切,若讓他們移居鄉間,就露出了其葉公好龍的真相。朝代更替,宮殿會變成廢墟,廢墟會變成良田,良田又會蓋起宮殿,但大多的土地向來一直是土地,農人依舊是農人。我不知道,古代的旅人如王昌齡,如李商隱,走在絲綢之路的平原山川時,看到的景色會是什麼樣子呢?一切都不曾改變,一切都在改變,話隻能這麼說。
車過蔡家坡,李老說,我1951年從北京文學講習所回來,聽說賀鴻鈞在這兒做社會調查,就趕了來。她是個米脂姑娘,他們是在延安認識的,還一起跳過舞。他們在這兒會麵,傍晚時散步到了山上的珍珠泉邊,勇敢地拉了手,定了終身。記得他走的時候,身無分文,是賀鴻鈞給了他一百元錢做路費。從那時起,他們走過了半個世紀。李老這次成行前,他的老伴開始是不同意的,說他有糖尿病,每天要自己給自己打胰島素針劑,甚至覺得他的想法幼稚可笑。但她後來還是拗不過他,如同往常一樣,為出征人打點行裝,送他上路。
說到這兒,他讓我用手機撥了家裏電話,對老伴說,放心吧,都很好。老伴說,要記著吃藥打針,不要抽煙喝酒。他似乎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就這吧!他們之間的這種對話習慣,我是熟悉的,裏邊涵蓋的是一種親密方式。
過了寶雞,車是沿渭河河穀而上的。隧道多,彎度大,可以看見車的頭和尾。川道裏,正在修建鐵路複線或新線,長長的一排橋墩豎立在河穀。旁邊是一條高等級公路,黛色的,有黃的標識,為偏僻山區塗抹了一道現代的亮麗。古語道,涇渭分明,眼前的渭水清中有濁,流量越來越小。河川裏的人家,看來是富庶的,屋舍和田地、綠樹及村道上的行人穿戴,都可以感覺到這一點。高處的山麓土原,是由一片片補釘似的坡地構成的,退耕還林還草的春風還沒有完全吹到這裏。
這也許就是唐詩裏的隴上,邊秋草白,塞近雲黃,一驛過一驛,可以想見岑參詩中說的馬在沙漠的碎石中行走,四個蹄子是怎麼樣被磨出血來的。杜甫曾經為了躲避戰亂,從關中來古稱秦州的天水住了三個月。在這裏,他幾乎每天寫一首詩,他投靠親友的生活盡管拮據,有時以賣藥為生,卻也是詩興大發。他的詩肯定無報刊發表,也就沒有稿費,與生計無關,完全是精神的需要。天氣變冷了,衣食無著的大詩人應同穀縣令之邀,去那裏維持生活。這位縣太爺可能是個附庸風雅之輩,隻是請他來玩兒,經濟上並無實際幫助。他哪有心思玩兒,得操心去拾橡子,去雪地裏挖地黃,為一家人充饑。在那裏實在活不下去了,一個月後起身奔了成都。
去成都的鐵路線是從寶雞分岔向南的,從朝西的小站名推斷,早已入了甘肅地界。村婦們穿了車站服務人員的白大褂,在兜售當地蘋果。因水土所致,人的臉蛋和蘋果有一樣健康紅潤的色氣。一小籃子蘋果兩三元錢,應該說是不貴的,還帶一個籃子,又有塑料袋裝,數數有七八個之多。我們買了一籃子,吃起來卻有點麵,不那麼鮮脆,是水分少的緣故。等打開袋子,才發現蘋果的包裝法非常巧妙,外實內空,呈拱狀,象窩窩頭的樣子。人家也沒論斤兩買賣,按籃計價,並沒有什麼欺詐可談。旅人們大呼上當,其實是期望值高了,以為占了便宜,不該被鄉人戲弄。當商品化的春風無所不到時,發生在這偏僻小站上的蘋果籃的故事,就顯得並不好笑了。
絲路,本來就是以商品交易為由頭的。其文化的意義,是融化或附加的。它的種子,撒落在沿途的每一個角落,開花結果,常久不敗。所謂的無奸不商,也可以被看作是精明巧妙,又何尚不可。
隴山之隈的落日,是絢麗而壯美的。天,出奇地藍。風,分外地清。一直到天黑,車窗外的地貌沒有改變,逆著河水而上,山原迤逶而去,好似揮之不去的曆史的背景。
河西走廊
(2002年10月11日)
“晨風吹來,一陣涼爽,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的睡夢被列車播音員清新優美的聲音喚醒了。接著,廣播裏響起一組西域風格的歌曲,是大多數人都耳憝能詳的流行歌。王洛賓作為西部一代歌王,是讓人羨慕的。他把這一帶大自然的美景和勞動的快樂收入心中,釀出了酒一樣綿長的歌。它喚起人生活的信念,和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之情。尤其是在人們身臨其境時,一種內心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昨晚,躺在我下鋪的李老睡眠不踏實,幾乎是每隔一小時起一回夜。過道裏風很大,冷嗖嗖的,他來不及加衣,劇烈地咳嗽起來。小詹給他吃了一片嚴迪,讓他躺下好好休息,並找了一隻塑料桶來方便,不要再出包廂了。但他並不服老,堅持自個兒去上廁所。我也趕緊加了衣服,合衣躺下,在列車的搖晃中似睡非睡。
今早在餐車上聽女列車長說,是車過烏鞘嶺。睡夢中,已經過了蘭州。窗外進入開闊的川道,一側可見裸露的峭拔的山脈,想必是祁連山了。看車窗外的站牌,是武威南,車已入河西走廊。地貌有點象關中平原,隻是秋天來得早一些,田畦旁一排排高聳的小葉楊,黃亮亮的葉子分外鮮豔,在洋洋灑灑地飄落著。住舍卻少有瓦屋,多是土坯造的矮小的平房,晾曬著黃澄澄的玉米。農人正在田裏收拾包穀杆,地裏有牛、羊、毛驢、騾子,這與關中平原的生態景觀已完全不同了。與農業文化氣息相通的家畜,在發達地區已被鋼鐵肌體的機械化取而代之,但在這裏還保留著落後生產力的某種溫暖。一片片鮮黃的油菜花,在這個季節,可能是作為飼料用的。
再向西,樹少了,人煙也就少了。偶爾有一群羊,不算豐茂的草地,起伏或平緩,隻是沒有瞅見人影兒。草好一些的地方,有塔狀的東西在遼闊的灘地上有規則地聳立著,好幾米高,是草場的地界嗎?沒搞明白。
從唐朝絲路的地圖看,河西走廊以西的大片領域,幾乎是一個空白。先是岷山下今稱岷縣的臨洮,再是今稱巴燕的河西九曲。緊接著的是青海湖,那一枚碩大無比的充滿鹹味的高原的眸子。也就在其西麵的廣闊地域,隻標了三個大字:吐穀渾。安史之亂時,吐蕃軍趁邊境空虛,竟攻入首都長安。十數日後,被郭子儀大軍逼退。之後的吐蕃之戰,秋風漢關,雲壓岷山,嚴武領兵收複失地,並寫有《軍城早秋》一詩。杜甫在漂泊到成都後,嚴武作為劍南節度使關照過他,於是杜甫也寫詩相和,算是一種禮物吧!王昌齡的“黯黯見臨洮”,“白骨亂蓬蒿”,是說多少勇士在這裏征戰,留下的隻有雜陳於野草裏的白骨了。吐穀渾,原是鮮卑族建立的一個國家,先是被隋朝所滅,後又降服大唐。之後,吐穀渾被吐蕃所滅。人們所熟悉的唐詩中,有一首王昌齡的《從軍行》:“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裏愁。”駐守吐穀蕃故地的唐軍士兵,在青海湖邊的烽火台上,於秋風黃昏吹奏羌笛,思念著家中的妻子,該是多麼憂傷啊!為維護河西走廊絲路的不受侵擾,唐朝廷曾幾次統兵抵禦吐蕃,青海湖邊的砂礫堆中,有一半是戰死士兵的骸骨。頑強地與吐蕃作戰卻不惜士卒性命的哥舒翰,日後被朝廷封為西平郡王,功過是非,任人評說。
所謂河西走廊,是說它位於黃河以西,被祁連山和北山夾在中間的狹長地帶,自烏鞘嶺至星星峽長達一千二百多公裏,寬度為幾公裏至一百多公裏。說河西走廊是絲綢之路的咽喉,是名符其實的。武威在唐代稱涼州,岑參一次由西到東路過這裏,已經是三月天氣了,想是渭北春已老,而涼州城裏還沒有脫下棉衣。他與一位七十多歲的賣酒老頭開玩笑,你一輩子恐怕賣了千壺百甕酒了,路邊的榆錢兒像銅錢一樣,摘下來買酒你肯嗎?
唐稱甘州的張掖,是絲路上的大商埠,由鹹陽分開的南北兩路在此會合。東南有焉支山,西北是祁連山,漢大將霍去病曾在此大破匈奴,匈奴人也唱“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令我六畜不蕃息”的歌。焉支山又名胭脂山,說是山中有一種叫紅藍花的植物,用花汁加油脂製成胭脂,供婦女化妝之用。匈奴語稱“天”為“祁連”,甘肅與青海交界處的祁連又可稱天山,古人誤以為這座天山與哈密之西的天山是一條連綿的山脈,統稱天山。這裏雪水充裕,水草豐美,是天然的好牧場。李白詩中的“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的天山,則是此天山而非彼天山,實為玉門關之東的祁連山。
馬上望祁連,連峰高插天,是古人的感受。我們在車窗裏望祁連,感覺要輕淺多了。經過山丹時,見有石油基地,車輛多起來,有工程在實施,象在修路又象在鋪石油管道。多年前我剛剛參加工作時,聽一位年輕美貌的同事說,她曾在山丹軍馬廠當過牧馬人,那情景如詩如畫,美若天堂。遺憾的是,我沒有看到想像中的駿馬奔馳如雲如霞的景觀。馬革裹屍還,是一種最悲烈的詩境。馬,作為一個優秀的物種,在現代戰爭中的退隱是讓人抱憾而無奈的。如同農業機械化,家畜就這樣與人類疏遠了。車窗外的一側是延伸不斷的土牆,高低寬窄不一,開始以為是軍馬場的圍牆遺跡,後從烽火墩的標識,才認出了古長城的麵目。河道不知是從什麼時候幹涸的,仍保持著它河流的模樣。它們堅守在不毛之境,究竟在等待什麼?
眼前的張掖,又重見富庶的川道,樹林掩蔽著綿延的村舍。而忽近忽遠的祁連山依然不離舍棄似的伴隨著我們,永遠是一幅冷峻的表情。灰的紅的砂岩,幾乎寸草不生。它是自然界的屏障,也曾是古時戍邊將士為之心旌飄搖而寸腸萬斷的地方。我們被藏匿在現代列車中一日千裏,而從長安抵達這山腳下的戰騎則需要多少個晝夜?
嘉峪關城堞威嚴,列車在這裏大幅度拐彎,好讓我們回望漫長漫長的曆史風煙。我們卻在不經意地抬眼中,看見了祁連的雪峰。它白皚皚的,似雪也似雲,那白色的光芒一下子刺疼了我們疲憊於幹燥的眼睛,千年的濕潤頓時浸透了旅人的心情。市區方圓數裏,樹林掩蔽著的是樓群、廠房和街市。嘉峪關舊城,就座落在城西的開闊地上,麵對的是一望無際的大戈壁,風沙裏茫茫然。旅客中有人說了:“過了嘉峪關,母豬賽貂嬋。”這是今人麵對荒涼的戲謔之言。車站上有賣燒餅的,軟軟的,散發著香味,不知是麥麵的不是玉米麵的。
終於望見了一條大河,河流湍急,清澈的綠水從南向北流去,水勢不小。瞅著地圖,驚奇地問旁邊的旅客:“這叫什麼河?”答複說:“是北大河。”這出現在戈壁灘上的河流,簡直就是一條神奇的生命,太讓人興奮了!有水就有生命,河水經過的地方,遠遠近近地有了綠色。田園,樹林,村莊,安然地生長著。我發現田裏的玉米密而矮小,顆粒飽滿,它們是最懂得節水節能的。毛驢在拉犁,水塘裏有魚躍,渠水潺潺,水庫映著蘭天,真疑是到了魚米江南。田地與戈壁灘的交彙處,有的鹽堿地被放棄。草灘中,羊群很肥。
車上有十多個人從玉門關下車,無管男女老幼,都一臉黝黑泛紅。他們可能是從嘉峪關或蘭州、西安回來的,大包小包地帶了不少行李。盡管這裏已經失去了半個世紀以來石油城的輝煌,搬遷中的小城四處成了廢墟,可他們的家還在這裏,有誰輕易會舍棄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呢?他們走過站台,臉上的容情是坦然的,有一種如歸的放鬆感。偶爾有騎自行車的人,出現在寂寥的小街上。城角燒石灰的爐火正旺,白色的煙霧籠罩了小城的天空。玉門,我們崇敬的地名,有如年老體弱的英雄,石油的血已幾近幹涸,守望的是光榮逝去後的悲壯。
李老在二十多歲時到過這裏,他說,一起在玉門生活過的還有詩人李季,他曾與後來聞名世界的王鐵人住在一個屋子裏,有時甚至鑽在一個被窩裏。他的夫人賀抒玉先是隨西北文藝工作團來玉門慰問演出,結識了王進喜。當王進喜知道李、賀的夫妻關係後,感到驚喜不已。事過多年,李老在大慶與王鐵人重逢,又有多少感慨呢!車過玉門,“奔八”的老人眼睛迷茫了。這是有關中國石油源流的話題,也是人生軌跡回複往還的秘密。
忽然,我看見南山下一片閃耀,在斜陽裏十分壯觀。廠區,煙囪,塔形的建築,可能是電廠或煉油廠什麼的,一派生機盎然。四周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仍有奇跡在發生。前邊出現了一群羊,密疏不一的駱駝草點綴在沙灘上,隻有一個牧人,他也不望一望身邊呼嘯而過的列車。
疏勒河,清明而疲憊地湧流著。河流上下,多了油罐車的來來去去。從地圖上看,此處距玉門關、陽關不遠,位於西南方向百十裏左右。思維剛剛潛入曆史長河的邊緣,眼前又出現了極富現代感的風景,幾座白色的風車在高高地滑翔。它的新,它的美,讓古老和荒涼遠遠離開。緊接著的白色是棉花,大片大片的棉田迎麵撲來。棉花也同其它植物一樣,茂密而低矮,卻銀桃累累。采棉人點綴其間,半人高的裝滿棉絮的蛇皮袋一排排栽滿地頭。有沙漠與棉田相間,引來渠水,圍起田壟,就有棉花盛開了。
日落時,祁連如黛,戈壁黝暗。殘陽在一遍遍塗抹著天地的黑白層次,把一彎新月點綴在山巒之顛的蔚藍色天幕上。渾圓的日頭淡薄了,卻與一輪新月相映成趣,真是日月同輝的奇觀。
天黑後,車至敦煌。這裏原來叫柳園站,近年改為敦煌。而離莫高窟著稱的敦煌,還有百十公裏。“庫爾勒至西安”的列車恰好在此與我們相遇,好象是背道而馳,其實是殊途同歸。
庫爾勒
(2002年10月12日)
列車是潛行在夜裏的一條現代大蟲,如入無人之境,呼嘯在古絲綢之路上。駝隊馬幫雖然已經十分稀罕了,但大自然的風物似乎並沒有多大變化,除了戈壁灘就是大沙漠,間有比例很小的綠洲。在我們似睡非睡的夢境中,列車已過了安西,過了哈密,過了吐魯番。車窗外的山巒,雖說依舊是祁連山的貌相,卻已是天山了。
古絲路在安西和敦煌分岔,一分為三,有北新道、北線和南線。北新道是由安西向西北越過戈壁灘,經哈密、吉木薩爾、烏魯木奇抵伊寧。北線是由敦煌出漢玉門關,經鄯善、吐魯番、焉耆、庫爾勒、庫車、阿克蘇至喀什。而南線則是從敦煌出陽關,經米蘭、若羌、且末、和田、葉城至喀什。我們乘座的火車路線,是由敦煌的柳園經哈密,又從北新道跨到北線的鄯善,直抵庫爾勒。
對於向往中的樓蘭,我們繞了一個半圓,但始終與它形成一個相對的距離,隻是在聯想中讓心靈抵達。不破樓蘭終不還,樓蘭,成了西域的代名詞,讓多少唐朝的詩人們吟詠不盡。也讓今天的搖滾樂手們當成標簽,歇斯底裏地嚎叫著樓蘭樓蘭,穿著牛仔,喝著啤酒,叼著香煙,甩著彩色的長頭發,念思古之幽情。詩仙李白也是夠狂的,他發出的是“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英雄式的浩歎。其實,古樓蘭國早在唐朝誕生二百多年前已神秘地消失在沙漠深處了。直到距今一百年前,一支由瑞典人斯文赫定帶領的探險隊出現在羅布泊,一個維族向導在走失後連人帶馬被吹到了一座廢墟,沉睡千年的古樓蘭醒來了。絲綢還在說話,說一些“子孫無極”、“延年益壽”的吉利話。西漢時的絲綢之路,給了樓蘭國以商機,之後被匈奴吞並,反過來與西漢為敵,搶劫商旅,阻斷絲路。於是,漢將霍光派人出使樓蘭,貪圖財物的樓蘭王來了,在宴席上掉了腦袋。其弟被立為國王,為避開匈奴,遷都到今天的米蘭一帶去了。樓蘭城成了漢朝的軍事要塞和大驛站,到了東晉年間便神秘地消失了。今天的羅布泊也已經幹涸,曾經是萬人之國的樓蘭,生命已不複存在。
“天山?”“天山!”旅人們驚奇地向車窗外望去,天山也敞開了它寬闊的胸懷,讓人們進入它神秘的境地。列車與天山不是結伴同行,而是潛入了山叢中,出入隧道,作大拐彎,一直盤旋而上。我們似乎登上了月球,滿眼的世界寸草不生,是冷酷也是溫柔。從山腳到峰顛,因角度的不同,早晨的光線顯示著一層層的明暗。稍行片刻,近山的山體罩上了細絨毯似的淺草,那麼均勻平展,象是都市中的人工草坪。身邊一條清流,綠得發藍,列車便逆著這道河穀盤旋而上,似乎要去追溯這純潔生命的源頭。一簇簇崢嶸又蓊蔥的沙棗樹,野生的,沿河道鋪排開來。忽然有一片開闊地帶,出現了高聳的大葉楊,比我們在任何地方見過的同類植物都要蒼翠碧綠得多。可能是視覺落差的緣故,眼前的大葉楊油光閃亮的程度是十分動人的。這樹是人栽的,旁邊的小站點空留一片殘垣斷壁。忽見一片草場,風吹草低,有幾匹精瘦的馬兒在自由自在地遊走。這該是所謂的牧馬天山了。如此美妙的圖景,是任何畫師不可以描繪出來的。
李白曾唱道:“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岑參也說:“天山雪雲常不開”,“一夜天山雪更厚”,“九月天山風似刀”。我們不是徒步或騎馬行進在天山道上,在現代列車的包裹裏,怎麼也不會體味到其中的詩意。雪景如在畫裏,山風在玻璃窗外,我們隻是欣賞天山雪景的過客,沒有讓雙腳踩在堅硬的雪地上,是不會象唐朝邊塞詩人那樣有泣血之作的。
11點多,列車越過了天山頂端,開始進入南疆。過焉耆,已是沿河而下。這條河,眼看著流量漸漸增大,河穀愈來愈顯寬闊。我一下子還沒弄明白,它是通天河,還是孔雀河,或者是開都河?河水湍急洶湧,清澈碧藍,一直把我們引領到了一望無際的出山口。鵝卵石和沙礫間之的河床鋪天蓋地,任由衝出了峽穀的河流信馬由韁地奔騰而去。一會兒遠在天邊,一會兒近在咫尺,它在與我們玩耍戲嬉,已經很快地把天山拋在了身後。綠洲出現了,萬傾沃野擁抱了我們。經和靜縣,綠野忽地退去了,又是滿目的沼澤、鹽堿、沙灘。鑽出一處山脈的隧道,大片大片的沙漠被推平了,一條條的滴灌措施如天羅地網,剛剛栽種上的小樹苗綿延開去。
焉耆是西域的古國之一,漢朝的班超在這兒駐守過,唐代設有都督府。岑參曾在這裏騎馬西行,馬蹄下的薄冰在響,耳邊是悲涼的笛聲和軍中的鼓鼙。他流著淚水說,我的家鄉在哪裏?昨天晚上,我還夢見終南山下清澈的小溪呢!他到了鐵門關,這裏控製著峽穀的出口,由此可進入塔裏木盆地。他隻看見“門內一小吏,終日對石壁”,望一眼險峻的地勢,真讓人的頭發都要變白了。
又見天山,蒼涼的天山。山下的大片綠洲,即我們的目的地,一座現代化新型城市庫爾勒,出現在我們麵前。先前從京城趕到這裏的石油作家小路,還有塔裏木油田的陝藉作家老郝在站台上接我們。陽光燦爛,熱風撲麵,他們都穿著汗衫,滿臉的油光閃爍。而我們一行還是毛衣加棉衣,捂出了一身水。在西安走的時候,已是深秋天氣,早添加衣服了,沒想到一路西行,冷暖交錯,不是說新疆都下雪了嗎,怎麼還熱似酷暑。原來這裏溫差大,有點象“早穿皮襖晚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的地方。老郝說,這裏成年都不下雨的,下一陣毛毛雨,落一層薄雪,已經是稀罕的事了。在去賓館的路上,我們看見的卻是綠樹成蔭,鳥語花香,闊綽的街市蕩漾著清新的風。尤其是這條穿流過市區的河水,寬闊舒緩,綠如綢緞,讓人有如進入天堂之慨。老郝說,這就是孔雀河,庫爾勒人的母親河。人們依賴於它生存發展,吃水,灌溉,不是靠天而是靠地上的這條河。
我們入住的塔裏木石油賓館,四星級標準,是潔淨闊綽的。一樓的自助餐中西結合,各種口味齊全。出入這時裏的大多是到油田辦事的,也不乏外國專家與合資經營者,一些來此地的旅客也樂於在此下榻。古時的驛站,有駝圈馬廄,有柴棚土屋,也有類似號稱國賓館的闊氣地方,但無論如何不會有眼前星級酒店的舒適和享受。當然,古絲綢之路上夜宿驛站的商人和腳夫的鼾聲,未必不如今日西裝革履者的酣眠香甜。距離的遙遠產生了神秘,現代文明的交通工具盡管使空間縮小了,但並不影響人們對於遠方的念頭。
走出柳暗花明的庭院,去市中心的廣場散步。柵欄外的孔雀河上,潔淨得瞅不見一片樹葉大的雜物。自然的河床被拓寬升高後,河水舒暢而平滑。老郝以主人的自豪感指著對岸的高樓告訴我,他的家就住在那兒,中央空調,三室兩廳,夏天晚上可以下到河邊,平躺在河麵上,望著藍天白雲,任河水把他漂到幾裏外的下遊,再沿著岸邊散步回家。他應該說是我的老朋友,多年前我剛從大學畢業後當編輯,他從關中北原上的永壽縣鄉村小學給我投稿,我們還在西安小南門外紅纓路的小院裏見過一麵。後來,從一些報刊上讀到他的作品,從所寫內容看,多是反映石油生活的,猜想他到了石油上。這回見麵一聊,老朋友一別竟是二十多年,都是“奔五”的人了。他說他已是老庫爾勒人、老石油了,盡管還不懂維語、蒙語,仍操一口老陝醋溜普通話,但陝西老家已很少回去,當年也就是為了解決農村媳婦的戶口,從教書先生變成石油漢的。東西還在寫,寫東西讓他脫掉了油汙的工裝,坐進了辦公室,所謂文學的東西隻能是聊以自慰的差事了。家鄉好,家鄉親,隻能在夢裏在文字裏排譴了。
這裏是塔裏木油田基地,也有農二師,市民大多是當地的少數民族。在建置上稱為巴音可勒蒙族自治州,也有維吾爾和其他少數民族聚集在這裏。薩依巴格市場很喧鬧,人群的長相、穿戴和語言,貨物的品種及特征,讓人覺得是進入異域了。布匹大紅大綠,鮮豔奪目。核桃很大,皮薄仁香。這裏最著名的庫爾勒香梨,香酥脆甜。肥碩的石榴更是笑開了嘴,有榨汁現賣,酸甜可口,實惠得很。我們要過精致的英薩利小刀把玩,摸一摸五顏六色的阿勒泰織毯,戴一戴維族小花帽,如同進了民俗館一樣好奇。當地的小孩子也好奇於我們,追隨著攝像機爭著說要上電視,紮起兩根小指頭搖晃著,那一雙雙美麗動人的眼睛讓人愛憐不已。賣羊肉的、烤包子的、烤饢的攤主,都吆喝著讓攝像機拍他們,知道這是免費廣告。也有一小店,見了攝像機過來,連忙拉下鋁製門,不知怕什麼東西被曝光。路邊一個擺西瓜攤的老頭,攔住攝像機不讓拍,他可能是怕自己的非法經營被查處。在和田玉店鋪裏,李老遲遲不肯走開,他仔細地挑選了一對屬相的小飾品,想來與他和老伴的屬相有關。如今小年輕人的戀情裏,不也常有這樣的遊戲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