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故裏景物記(3 / 3)

李老多年前來過庫爾勒,寫過庫爾勒,但一切都變了,變得讓他認不出一條街道或一個樓房,和我們一樣成了陌路人。在酒店的餐桌上,有羊排、駝掌,主人向李老介紹駱駝蹄子時,老人放下筷子詫異了。我忙解嘲似地說,李老原先的筆名叫“沙駝鈴”,對駱駝太有感情了,怎麼可以吃駱駝的肉甚至是駱駝蹄子上的肉呢?這恐怕是肉駱駝的肉吧!主人在片刻的尷尬之後笑著說,是是是,現在專門有飼養駱駝殺肉吃的。話的意思,李老是聽明白了,笑了笑說,那還是駱駝嘛!不過不要影響大夥的胃口。主人也附和說,抱歉,不該上這道菜。相互客氣了一番,油田領導孫總和秦書記又舉杯敬酒,歡迎李老重回塔裏木,歡迎一行新朋友。

上一回李老來這裏,基地離塔克拉瑪幹腹地的油田乘車要走幾天幾夜,他是坐外國專家用的直升飛機進去的。他寫的《塔克拉瑪幹之謎》發表在當時的《人民文學》雜誌上,作品熱情歌頌了石油勘探者征服死亡之海的勇氣和精神,發生在這裏的故事被眾人所知曉。他象一隻報春鳥,總是在及時地報告著中國石油的腳步聲。這一次,他要坐車去看看神奇的世界沙漠第一路,領略沙海中的現代油田的奇觀,結識新朋友。小路介紹說,孫總是地質師出身,是年輕的現代企業家。秦書記是沙漠王,在克拉瑪依十七年,在塔裏木又是十二年,車隊行進在沙漠裏,他會知道浮沙有多厚,會不會遇上沙塵暴甚至黑風暴。臉色黝黑、穿牛仔褲的秦書記和小路很熟悉了,他接過小路的話茬說,你淨胡吹!接下來,秦書記提了一個問題,說是請教於藝術家們。他說,文革前有一部歌劇叫《紅霞》,主題歌是“送紅軍,上北方……”,他用淳厚的男低音唱了幾句,動情地說,這麼好的歌劇為什麼沒有再上演?我說,電視上演過片段。他說,沒有,是不是牽扯到什麼人,一直沒平反。我說,這種情況早已不存在了,它可能是沒有再上演的機會。他堅持說,你們回去給我問問。他可能是自幼年就愛唱《紅霞》的歌,這歌聲在他心裏埋了幾十年,成了他的一個糾纏不放的情結。我想,當他在渺茫的大沙漠中,倚著油井唱起這支歌的時候,該是一幅什麼樣的情形?小路說,秦書記很有性格,要是演電視劇,絕對是一個硬漢子演員。現在的女孩子,就喜歡他這樣的男子漢形象。秦書記說,你看,又瞎吹不是?飯後,李老和秦書記站在院子裏聊天,他們好象有說不完的話。

這裏是塔裏木油田指揮部所在地,在180公裏方圓的沙漠戈壁上,有他們統領的正在酣戰的千軍萬馬和呼嘯的油氣巨龍。

塔裏木

(2002年11月13日)

庫爾勒與西安的時差約兩小時,八點鍾天微微亮,九點鍾日出,人們在十點鍾才開始上班。我們一行坐了便於在沙漠中行走的“牛頭”麵包車,在晨光中向南邊的塔克拉瑪幹行進。塔裏木盆地,處於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北部。出庫爾勒城不遠,又見無邊無際的鹽堿灘,白茫茫一片,象經久不化的積雪,在質地上又恰似白銀世界。偶爾有一處水草地,堅韌的蘆草象是在孤獨地張揚著生命的綠色。

向西行是輪台,這個地名有時需要注明,眼前的輪台是漢代的輪台,另一個輪台是天山以北的唐代的輪台,在烏魯木齊附近。一般來說,唐詩中凡提到輪台,大多都是指唐輪台的。岑參的名句“北風卷地百草地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寫的就是輪台奇異的雪景。“輪台風物異,地是古單於。”“輪台萬裏地,無事曆三年。”“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何處輪台聲怨?”輪台,逐漸成了邊塞的代名詞。到了宋朝的陸遊,躺在紹興老家的村莊裏,也吟詠“尚思為國戍輪台”,夢想乘著鐵騎踏過冰河向北方挺進。

西漢的張騫二次出西域,到了伊犁河畔的烏孫國,用金帛換回了駿馬。武帝視烏孫馬為天馬,“烏孫歸去不稱王”,稱臣於漢,聯合抗擊匈奴。之後烏孫王以良馬千匹為聘禮,換回了漢廷江都王的女兒劉細君為妻。烏孫馬和大宛馬大量輸入漢朝,以換了茶葉和絲綢,所謂的茶馬貿易。大宛馬汗色如血,故名汗血馬,起先漢武帝想用千金換回汗血馬,大宛王不依,還殺了漢使,劫了財物。武帝大怒,派李廣利前去計伐,先攻下輪台,曆經四載終是攻克大宛城,殺了大宛王,得到了大量汗血馬回到長安。武帝喜新厭舊,稱大宛馬為天馬,烏孫馬隻好易為西極馬了。於是,也引出了無數“馬詩”,李白、杜甫、李賀都寫過不少。由此,又引出了馬球和馬球詩若幹,如果擱在現在,無疑又會熱鬧“馬文化”、“球文化”了。

由輪台向西是庫車,是曆史上有名的龜茲所在地。西漢初年,西域有三十六個小國,分布在絲路的南北線路上。以城為國,小的國家隻有幾千人,擁有最多人口八萬人的龜茲是大國。之後龜茲歸為西漢領土,班超在此任西域都護。唐朝滅了龜茲國,將安西大都護府設在這裏。漢代的烽火台,唐代的龜茲城,今日還殘留著不滅的遺跡。晚唐詩人呂敞寫過一首《龜茲聞鶯》,其中說“人言曾不辨,鳥語卻相知”。他雖然聽不懂這裏人說的話,鳥類細碎的啼鳴卻那麼地親切,它們為邊塞的樹木增添了繽紛的色彩。樹木和小鳥,讓人感激生活的風景,又可見此地的自然環境是多麼寂廖。

我們途經輪台,在輪南二號井駐足,這裏又是一個小小的綠洲。“聞說輪台路,連年見雪飛,春風曾不到,漢使亦應稀”。我們沿著輪台路,在燦爛的秋陽裏前行,卻又在這裏沐浴到了秋天裏的春色。腳下已是塔裏木盆地北邊的隆起中段,眼前的二號井是當時的預探井,深度達5221米。1988年在此測試出高產油氣流,之後試采,從而掀開了開發塔裏木大油田的序幕。所以,它被稱為功勳井,是開發塔裏木油田的裏程碑。石碑旁有小花壇,裏邊種植的是一蓬駱駝草。生命力在這裏有多麼珍貴,由此可見一斑。

距此不遠,有另一座現代材料做成的紀念碑,是為沙漠公路而立的。抽象的雕塑形式,是一種藝術聯想,普通人隻有通過圖解才會大概明白藝術家的願望。碑座上有文字記載:塔裏木沙漠公路,全長522公裏,是世界上在流動沙漠中修築的一條最長的等級公路。這裏當是沙漠公路的起點。

旁邊是輪南油田綜合處理廠,縱橫交錯的管狀設施,其功能是進行水、油、氣的分離。控製室的高科技設施,可以檢測各種工序參數,測視器可以了望方圓數裏的動態。周圍是人跡罕至的不毛之地,腳底卻埋下了一顆碩大的現代科技文明的種子,且已萌芽出葉,開花結果。生活工作在這裏的大多是年輕人,畢業於石油院校,從他們青春的麵孔和多是戴眼鏡的眸子裏,可以覺察出朝氣、睿智和忠於職守的心情。給我們介紹情況的女書記是一位敏捷沉穩的中年人,她說丈夫還在千裏萬裏之外的大慶,一年見不上一次麵,臨時的家在幾百裏外的庫爾勒,在這作業區工作一周時間,回去輪休一周,大夥兒都一樣。

女書記帶我們到了生活區,去看路邊的樹和花草。這在內地城市或偏僻的山區,都是提不上串的平常事物,在這沙漠中卻是一種奇跡。我們進入一座玻璃天穹,陽光在水氣氤氳的一片被隔離的天空中,紡織著彩虹,撫摸著多種北方罕見的珍稀植物。它是主人從溫潤的大自然中收割來的一片天空和土地,以排解人們對於周大自然的恐怖和絕望。它是詩,是畫,滋補著石油人在周圍的大自然中容易形成的幹躁的心理。從這兒,我們走入了一座葡萄園,滿眼的馬奶子葡萄懸掛在葉片泛黃的架上,形成幾個布滿蔭涼的隧道。揩去葡萄上的沙塵,汁甜,無核,糖份很大。主人讓我們盡飽吃,但吃不了一串就是滿唇的粘液了。女書記說,在這兒,將沙漠改良成土壤是艱難的,但也不是做不到的。沙漠中有了人氣,植物才有生機和活力。他們是采油的,環境的改造是附帶的,同時也是很重要的事。人的生存,是離不開綠色陪伴的。

不遠處,可以看見油田的火炬,高高擎起於廣漠的天空中,吐放著血紅、金黃、白熾交織的火焰。邊塞上的烽火台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這現代的火炬。經請教技術員,知道火炬所燃燒的是來不及處理的天然氣。它在我看來,卻是一支豈止是如椽的大筆,或一麵巨大的旗幟,一朵怒放的鮮花,在向遠方昭示大地的秘密,沙漠的奇跡和人間的壯舉。這裏是知名度很高的輪南油氣田首站,有巨大的油罐群,有標示通往各大城市的輸氣樞紐。一條條大地的血脈,正是從這片表麵上荒涼貧瘠的地方開始布滿更廣闊的世界,給現代城市的人們以溫暖舒適的生活。

行進在沙漠公路上,滿眼是黃澄澄的沙丘。進入一片開闊地帶,是胡楊林的勝景,林間的大河無疑是塔裏木河了。有了河流和綠樹,就有了人煙。這裏是地圖上標示的肖塘,有一個村子的規模。棉田裏正在收獲,高聳的棉堆象一幢幢建築。路邊就是瓜田,維族老人、婦女和孩子守在瓜攤旁,碩大的哈密瓜一元一顆,又香又甜又粘,我們一行七、八個人沒吃完兩個。路邊壕溝裏倒滿了腐爛的哈密瓜,是廉價也是奢侈。怪不得司機將車上的幾串從輪南帶來的葡萄棄之如屣履,我當時從心裏還抱怨過他的不無善意的慷慨呢!貧乏與富有,到了一個地方得說一個地方的話。你剛剛在歎息大漠的幹躁,胡楊的枯死,眼下卻說前邊的公路被洪水衝斷了,得沿著臨時浮橋排隊過河,人也要下車步行通過。走在晃晃悠悠的浮橋上,看見一輛麵色車早已陷入水裏。這裏幾乎常年無雨,哪來的洪水?是遊移無羈的塔裏木河的某條支流改變流向,在平坦的大漠上漫遊放蕩,如同不速之客光臨這裏。該是慶幸呢,還是自認倒黴?在沙漠的世界裏遇到一片汪洋水域,心裏總是濕潤的。

再往大漠深處行駛,水和綠色退卻了,幾乎一切生物都不知哪兒去了,高高低低的沙丘在變幻著異樣又似乎同樣的形狀。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坦然地對映著毫無表情的廣漠。我們已經涉入了唐朝絲路圖上的圖倫磧,也就是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塔克拉瑪幹,是當地語“進去出不來”或“被遺棄的地方”的意思。遠古的時候,這裏曾經是一片古海,汪洋波濤,林木茂盛,高傲的恐龍在動物世界裏奇怪地漫遊。滄海桑田,波浪般起伏的沙丘,是舊夢的複現,可惜是凝固了的死亡的風景。從漢代開始,穿越塔克拉瑪幹沙漠的古道據說有五條,除阿克蘇至和田的道路基本上有河水相伴,還有人涉足外,其他的道路均已被漫無邊際的風沙所埋沒。古往今來,有多少商旅、僧侶、探險者,包括勘探者,葬身於這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沙漠之中,偶爾可以見到的人馬殘骸在訴說著大漠的險惡。一百年前,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冒險闖入這片沙海,死裏逃生,是他的幸運。

“黃沙磧裏客行迷,四望雲天直下低。”蜂窩狀、魚鱗狀的沙壟、沙山之中,潛伏著險惡的魔鬼。塔克拉瑪幹沙漠的嚴酷程度,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第二個的。所謂的內陸距離海洋最遠、氣候最幹旱、植被最少、沙丘類型最複雜、流動性最強、流動沙麵積最大、流沙層最厚、沙粒最細,堪稱世界八大之最。我們所幸有眼前的黛色公路,筆直地伸向遠處,象一支射出的利箭不會回頭。路邊的隔離帶很寬,栽培著和尚百納衣似的畦狀幹蘆草,象千軍萬馬執戟而立,抵禦著流沙的侵襲。防線有沙漠侵蝕的殘垣,有極個別的蘆草奇跡般複活,向強大無比的敵營舉起了衝鋒的綠色小旗子。護衛兩側的隔離帶,在風沙甚至沙暴的進逼中,一直伴隨著人類黛色的供給線指向大漠的心髒。這讓人想到秦馳道、長城、運河等古代的創造物,在大自然的胸部寫下的其實是一個“人”字。人類在沙漠的領土上劃了一條5〇〇多公裏長的絲線,再布下一道天羅地網,來開掘現代生命的火種,這是前所未有的偉大創舉。

當然,血肉之軀的人在沙海裏也是脆弱的。在車上,小路說,他忘記在哪兒看到一個故事,說一個戈壁中的監獄裏有個犯人,為逃走費盡心機,最終是備好了一車南瓜,一邊走一邊用南瓜充饑,若幹天後走出了戈壁灘,卻又選擇自首回到了監獄。為什麼?鬼才知道。他是在離開人群後孤零零地與大戈壁灘搏鬥,求生的欲望,人世的奔波,在臨近生死邊緣時他已經想透了,原來人的生命是多麼脆弱!攝影師小惠在陝北沙漠上種過樹,他說他種的是杏樹,猜想打了井,平了沙,小樹苗子老高了,可以發大財了,誰料到地上有免子、地下有跳鼠,幾天時間把若幹傾杏樹苗給吃光了。他把在陝北地底下打石油賺的錢,又原封不動地交給了陝北的沙漠。他是陝北人,陝北老革命的父輩開過荒、燒過木炭,他又猜想是在給老家還債,他是多麼渴望讓家鄉的沙漠變成綠洲!可見,沙漠是神秘的,人與沙漠的關係是複雜的,行進在流沙中的世界上最長的公路上,讓人想到的是些什麼呢?

日落時分,我們沿沙漠公路走到了塔克拉瑪幹的腹地。擎入天穹的熊熊火炬在招手,塔中油田作業區的燈火在眨眼睛,這方圓數百裏廣漠天地中的明珠一下子擦亮了旅人的目光。高懸的明月,似乎在說,你仍然沒在走出月光下的人間。

塔克拉瑪幹腹地

(2002年11月14日)

昨晚,穿越數百裏沒有生命跡象的沙漠,終於抵達這片小小的郵票一般大小的綠洲,是十分驚喜的。臨近塔中作業區,公路邊由幹蘆草結成的隔離帶變成了綠化帶,婆娑的沙柳在靜靜吸吮著滴灌的奶汁。水源在深不可測的沙海底層,水真是比油還貴呢!也有年輕男女在路邊漫步,在這生命禁區的一點間隙地播種愛情。除了聯合站的現代設施外,作業區的公寓樓在城市裏也不會顯得落伍。

塔中作業區有不到一百人,絕大多數都是大專畢業生,是一個屬於年輕人的世界。燈光球場上,有男男女女在打排球、籃球、乒乓球,其生龍活虎和阿娜多姿,讓你誤以為進入了大學校園。年輕的經理告訴說,他已經在這裏幹了八年,每半個月回庫爾勒輪休一次。這裏每年三至九月為風沙期,整個是昏天黑地,難見日朗風清,眼下是黃金季節,象過年似的。這裏的通訊、電視接收條件良好,生活後勤供給完全靠庫爾勒大本營。如今采油是現代化,體力上的勞累減輕了,但在野外作業總有不斷排除心理障礙的過程。他們的工作服是桔紅色,鮮豔奪目,據說是一種警示的顏色,以免在沙漠中失蹤後難以找到搜救目標。

夜宿塔中,室內和作業區的情景,讓人感覺不到是身臨大漠的死亡禁區,而象是在都市酒店一樣。細想想,方圓千裏的大沙漠是沒有多少個人的,我們下榻的地方無異於月球上的觀測站。月光明媚地照著這廣漠的沙海,塔中這一綠色的小點,有百十個旺盛的生命正在進入夢鄉。沙老虎也在酣睡,即使它們醒來,繼而開始長久不息的肆虐,人們也是不可戰勝的。

清晨,我起來的早,拉開白色的窗簾,伏在窗口靜靜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景。對麵沙丘上,一片明麗而迷蒙的光亮,漸漸由白變粉變紅,露出了太陽新鮮的麵孔。有如美女體態的沙丘,柔和安謐,在光線下呈現出濕漉漉的淡綠色。隨著光線的熾熱,象有一隻無形的手,不動聲色地剝離著它淺黃到紫褐色的霓裳。背向陽光的一麵是微暗的,如波穀浪山,伸展到遠處去。靠近地平線的天際呈灰白色,高遠的天空一派瓦藍。雲彩一絲一縷似有似無,顯得有點吝嗇。空氣清新,甚至於有些凜冽,庭院中的綠樹靜若處子,一動也不動。周圍的一切都象是屏住了呼吸,在分娩新的一天。

漸漸聽到了腳步聲,緊接著是發動汽車的聲音。著桔紅色工衣的青年男女匆匆走過院落,有的手裏拿著紙張,象忙碌的現代辦公大廳的情景。服務員開始拖地、揩欄杆、澆花草,哼著流行歌曲。三三兩兩的工具車出發了,或是去處理廠,或是去采油站。在這裏,沒有老人和孩子,是一個青春的家園。他們沒有肥胖的憂慮者,也許是沙漠蒸發了人體的脂肪和過剩的營養,一個個都有顯得精瘦而健壯。

我信步走到大堂上,看溫度計不過二十度,不熱也不涼,氣溫很宜人。出門望著平靜的沙漠,真難以想象沙塵暴、龍卷風甚至於黑風暴究竟是一幅怎樣的情景。縱橫於地底下的輸油管道,是沙漠的血脈,而正是在這古老荒涼地方的地心深處,向現代社會的人們湧流著源源不斷的乳汁。這周圍的大漠,該是幾千年幾萬年都從來不曾見過人的足跡,他們無疑是向大自然挑戰的前衛。瞧見這些有一人多高的大輪胎構成的沙漠車,象坦克,又象推土機,在沙丘上急速前行,騰起了漫天風沙,就會感覺到現代人類麵對沙漠的威猛和力量。

這讓人想起一百年前的絲路探險者斯文赫定、斯坦因、伯希和,還有大穀光瑞,尤其是那個日本少年橘瑞超。年僅十八的橘瑞超,是在1909年2月從日本出發,穿越戈壁沙漠,與二十歲的野村一起來到庫爾勒的。野村沿天山南麓西行,橘瑞超則向南進入羅布沙漠,在樓蘭故城發現了《李柏文書》。次年,橘瑞超從倫敦出發,與十八歲的英國少年霍布斯、十七歲的俄羅斯男孩一起,第二次入中亞探險。這支童子軍是去作夏令營旅行的嗎?他從吐魯番再次南下羅布沙漠,又經且末穿過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到達庫車,繼之闖入西藏高原,以至行李全部丟棄,脫離險境到達於田。先後曆經兩年多,終於抵達敦煌,與等了他四個多月的吉川會合後,脫去了維族袷袢,換上西裝,一起回到日本。當初,渡邊沿和田北上,穿越塔克拉瑪幹沙漠到達阿克蘇,是步斯文赫定後塵的,結果用了二十二天。橘瑞超也是用了二十二天,從且末穿大漠到達塔裏木河邊的。途中,連駱駝也倒下了,雇工幾乎絕望,他勝利了。但等待他的是英國少年霍布斯死亡的消息,令他寸腸萬斷。

橘瑞超在探險筆記中說,我所通過的羅布沙漠、塔克拉瑪幹沙漠,一到夏天風非常大。連當地人都害怕的黑風暴一旦刮起,細細的沙子就像水一樣可以流動,什麼東西都能被它埋住。駱駝這種動物,可以在近兩周時間內一滴水不喝,一點東西不吃,可以馱相當重的東西行走。駱駝有的一次能喝五六桶水,有的能喝十桶以上的水,眼看著它的毛皮像螞蟥吸足了血那樣膨脹起來,這時它渾身的勇氣也被鼓動起來,幾乎要把地跺響似的。沙漠上沒有遮擋的東西,日光像火一樣直射在沙地上,沙漠被燒燙,動物均無法忍受。那是最單調不過的,五天七天甚至十天十五天,風景沒有絲毫變化。沙丘簡直像直伏於大洋中的巨濤一樣,上覽千裏,無規則地排列著。除了沙之外,偶爾刮一點微風,有一點雲而已,確實是難以想象的情景。塔克拉瑪幹沙漠占據了中亞麵積的大部分,這在地圖上也是一目了然的事實。沙漠是文明的墳墓,這與羅布沙漠的情況很貼切。塔克拉瑪幹大沙漠則從千萬年以前就是沙漠,我不以為其中曾經存在過標誌著古代繁榮燦爛的文明國家。在我從南往北要通過的這片大沙漠中,那一類東西恐怕連碎片都發現不了,那我為什麼要豁出性命非要穿越它不可呢?那是因為霍布斯、我的愛馬以及大行李都在這個沙漠的北方等著我。

在塔克拉瑪幹南部,從東到西彎彎曲曲橫著的是古絲路的南線。若羌古稱石城鎮,且末古稱播仙鎮,和田古稱於闐鎮,葉城古稱磧南州,一字排開,雄踞在風沙漫無邊際的絲路上。伊循古城、尼雅遺址等遠古城鎮,或被風沙埋沒,或因連綿的戰事而毀壞,再則是氣候的變化,雪線升高,水源減少,沙漠又重新吞沒了綠洲。唐玄宗天寶年間的播仙鎮一戰,吐蕃慘敗,捷報飛向長安。雨濕旌旗,鼓角齊鳴,空鞍的馬匹四散,月光照耀著營帳,是怎麼樣一幅悲壯的場景呢?再向西千餘裏是於闐,是玉龍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養育的一塊綠洲。這裏不僅盛產瓜果、牛羊和糧食,它的美玉更是聞名古今。漢武帝的哥哥劉勝夫妻死後,是穿了金縷玉衣下葬的,出土後發現玉衣的軟玉原料是於闐玉。玉石長在河流之源的昆侖雪線以上,堅硬難采,主要采集冰川和洪水衝擊下來的軟玉礫石。而且說,婦女和女孩下水,可以采得美玉。玉門關,就是以輸出玉石得名的。玄奘在《大唐西域記》裏說,於闐國為了探得養蠶的秘密,娶了東國的公主,因本國無絲,要公主帶些蠶種去。在邊境檢查時,並沒有搜查公主藏匿蠶種的帽子,於是於闐就開始有了蠶絲。玄奘西行時,還去看了供奉蠶種的寺院和幾株枯桑。

回程路過塔裏木河邊,我們又急切地走進了胡楊林。這種天然植物在咫尺之間,就濃縮或叫珍藏了千古的生命現象。有一棵棵崢嶸的古樹樁稀稀落落地出現在眼前。有的已完全枯死,有的是枯木逢春,有的正蔥蘢茂盛,實在是大漠中的奇觀。聞名遐邇的胡楊,所謂的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有的豎立著,有的橫陳在地上,有的朽如泥土。路邊的一棵巨木,樹冠蔽日,從枝幹處淌著血一樣紅的液體,染紅了土地。小胡楊細嫩柔軟,是群木的無數子孫,似乎是剛剛上路,前仆後繼地奔向遙遠的曆史進程。地表上或潛流的塔裏木河,以它的主流或支流或毛細血管,在不確定的遊移中滋養著或遺棄著胡楊的群落。胡楊們追逐母親乳汁的足跡,形成了枯榮興衰的命運,在茫茫大漠上勾畫出了龍蛇般纏綿的圖景。從幾摟粗的枯木,到細如手指的小苗,是怎麼樣一個時間的概念?忽然發現幼年胡楊的葉子在幹部形如柳葉,冠部的則象是不規則的楓葉。近水邊的胡楊樹是蔥綠的,遠處沙漠中的則呈現出一派金黃色。所謂生而不死的樹冠蓊鬱,死而不倒的枯枝象是龍爪伸向天空,倒而不朽的坦然伏臥,堅硬如鐵,朽了的用手一扳一大塊,鬆軟如同泥土。千年萬載完成了一棵樹的生死輪回,是一首漫長而又短促的史詩。無疑,胡楊的枯榮,與腳下時長時落遊移不定的或地表或潛在的塔裏木河有關。空曠處有駱駝草,幼嫩的可以用手輕輕捏出苦苦的鮮汁,花絮也能擠出粘粘的水來。老的叫成駱駝刺,抓一把,又如若幹纖細的利箭射入掌心,熱辣辣的疼痛難忍。而沙柳貼著地皮生長,與沙子爭高低,一年又一年,在周圍形成形狀各異的沙團沙丘,一坨坨的,大的象古墓,小的如杯土。有蘆葦長出穗花,稀疏地高高的搖晃在河灘上。

鳥類似乎隻看見烏鴉和扇動著羽翼的無名小鳥,數得清的幾隻,在遼闊的林梢間掠過。正走在塔裏木河邊上,聽見攝影的小惠在前麵草叢裏驚叫了一聲,喊著讓我趕快過去幫忙。我也發怵了,是蛇咬住他了?近前一看,他正用腳踩住一隻大鳥,讓我去抓。我看見這隻大鳥已經沒有掙紮的跡象,奄奄一息了。我說,這是鷹,雄鷹,遼闊大漠上的神鳥。幾天來,我們第一次看見雄鷹,卻是一隻死的。它的傲慢和機警,它的搏風擊雲,以及寫在翅膀上的陽光,都已經成為曆史。猜想它是中了獵人的槍彈而死的?這裏哪會有什麼獵手呢?對了,不遠處是一個驛站集市,那裏有飯館和瓜果攤,河灘裏的垃圾堆肮髒不堪,恐怕是這隻鷹誤食了有毒的腐爛食物而斃命的。它的種族熟悉大自然,卻並不了解人類所製造的鼠藥一類物質的性能,它作為犧牲品會帶給同類進化上的教益,隻能是這樣了。這時,一陣嘎嘎的叫聲從空中傳來,是失去伴侶的另一隻鷹在哀鳴。它盤旋著,俯瞰著,等趕走了我們,又掠過寬闊的塔裏木河上空,向遠處飛去。

河水粗看是清澈的,其實水流裏有細沙,秋風從水麵上滑過,印著綾緞似的波紋。站在大橋旁的河岸上,向上下遊可以望去十數裏,在陽光下倒映著清靜的天穹。掩在樹林背後的支流,因某種光線的角度呈現出湛藍色,辨不清流水的來龍去脈。因為這象河又象湖的遼闊水域,在塔克拉瑪幹北部的塔裏木盆地境內,構畫出了一條優美的綠色長廊。

沙漠公路是斜著橫穿塔克拉瑪幹的,到了塔一、塔四石油作業區後,據說已由地方上將其與南邊的且末連接。有一條路是通國道的,中間的分岔可以抵達眾多油田井位。在我們歇息的塔裏木河大橋旁,是一處小小的驛站,有吃的住的玩的。從“豪華拌麵”到美發按摩等招牌看,這裏已經步入時尚了。有烤全羊,有饢,有抓飯,有拉條子,有四川菜,任你選用。文明城市化的進入,同時帶來了文明的垃圾。當然,蒼蠅一類東西的興盛,又去埋怨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