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邊
(2002年11月15日)
日出天山的景致,開始是一團紅暉,繼而演變為一片熾白。一枚銀幣似的太陽從熾白的中心浮了起來,石油小區的人們陸續走出院落,四處繁忙了起來。
身邊流淌的孔雀河,在陽光下眨著無數隻金色的眼睛。它的水量隻所以豐沛,是在上遊有著上千平方公裏的博斯騰湖。來庫爾勒的路上,我們曾望見一大片蘆葦蕩,遠處是接連天際的波光,那就是博斯騰湖。湖麵上有遊艇和漁船,一股魚腥味隨風吹來,感覺是來到了大海邊,而不是“一川石頭大如鬥”的塞外戈壁。白茫茫的蘆花在飄蕩,你能從中想像到“隨風滿地石亂走”的情景嗎?
唐僧在去西天取經時,稱這一帶為阿耆尼國,說它的大都城方圓六、七裏,四麵有山作為屏障,道路艱險難行。並說境內泉水溪流交織,水被引來灌溉田地,出產糜子、黍子、冬小麥和香梨、葡萄、沙果。博斯騰湖,養育了焉耆盆地的萬千生命,滋潤著這條美麗的孔雀河,也便有了成長壯大的庫爾勒這座現代城市。在古絲綢之路上,庫爾勒僅僅是一個小小的遊牧點,張騫出使西域時,聯絡大月氏、烏孫等把匈奴趕出了天山以南,在這裏修築了邊塞設施,遂為絲路上的一個驛站。鄭吉的西域都護府第設在烏壘,唐安西都護府先是在高昌,後遷龜茲,焉耆管轄之下的庫爾勒,直到近百年前才設縣置。
1902年,日本中亞探險隊的渡邊在筆記中說,沿天山山脈走了八天,到了一個叫庫爾勒的地方。在此之前,山上完全沒有樹,河裏是一些泥水,到了庫爾勒,才第一次見到清澈的流水。那條河叫孔雀河。在焉耆那邊有一個叫博斯騰的大湖,這條河大約就是從那裏流過來的。但是流入湖中的水量小而混濁,而孔雀河的水量卻大,水也清,據說當地人自古以來就對此感到奇怪。這個地方的水質好,土質也好,盛產大米。後來者居上,孔雀河邊的庫爾勒如今成了南疆現代城市中的佼佼者,打開了曆史上著名的鐵門關,迎接四方客,新絲路上的石油基地和大商埠業已成型。
石油小區座落在孔雀河邊,有高聳的點式公寓樓,有綠色的草地,有叢橫的渠水。林蔭道上的樹種有柳、榆、梨、槐、楊,小氣候不是江南勝似江南。小區公園裏有老人和孩子,與他們聊了聊,不是退休的老石油就是隨石油人在這裏安度晚年的。據說庫爾勒市區有二、三十萬人,石油人不足萬人,稅收卻占到很大比重。
展覽館入口處的布置很奇妙,實物的胡楊和井架,構成了塔裏木大沙漠的生命象征。沿著沙中的瀝青小道,便走入了神奇的石油天地。1951年地質隊進沙漠時是騎駱駝的,那時的艱難險阻是無法想像的。1989年4月10日,塔裏木石油開發指揮部在庫爾勒成立,從人拉肩扛到建立起基地,從地勘、鑽進、運輸到油氣開發、三產的發展,逐步成家立業,揭開了這方天地的神秘麵紗。在山地勘探中,與美國合作,直升飛機派上了用場,勘探工人象鷹一樣在懸崖峭壁上作業。被稱為“五朵金花”的叢式水平井,日產五千噸,簡直是奇跡。如今年產五百萬噸,該換算為多少美金,是足以讓人震驚的。輪南大氣田的發現,使這偏遠西域作為現代城市給養的源泉,正修築一條長城般的西氣東輸管道,橫跨遼闊的國土。
孔雀河邊的新式的高層公寓,統一供應暖氣熱水,中央空調,服務設施齊備,院落環境十分優雅。在輪南、塔中各工作區上班的職員,定時輪休,回這裏生活。若冰老人在探訪老朋友時,打聽到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的線索,她的名字叫柴達木罕。她現在是這裏的工會領導,就住在這處小區裏。
還是在五十年代初,不滿三十歲的李若冰闖入了柴達木盆地。在與石油勘探者相處的日子裏,他結識了維族老人依斯阿吉。1957年10月,在茫崖的勘探帳篷裏,他寫下了一篇題為《寄給依斯阿吉老人》的散文。文章寫道,那年阿吉老人已六十四歲,胡須花白,褐黑色的臉上刻滿皺紋。身穿老羊皮襖,有著雄鷹般的眼睛,腳蹬氈靴,豪邁地走在大沙漠中。阿吉家住若羌,年輕時被土匪逼迫,領著妻子兒女,趕著羊群,闖進了柴達木。之後,自願給解放軍當向導,進柴達木剿匪。當勘探隊第一次踏入柴達木時,阿吉又成為勘探者的第一號尖兵,發現了大漠中的油砂。作者在茫崖又見到阿吉時,知道老人在六十二歲時又添了一個女孩。那女孩便是柴達木罕。她是柴達木茫崖帳篷城的見證。近半個世紀過去,阿吉老人已於1961年去世,長眠在了柴達木花土溝的戈壁灘上。她的女兒輾轉油田,落腳到了庫爾勒。曾經有一年,柴達木罕到了西安,找到這位寫過《柴達木手記》的作家朋友,是為給她哥的孩子看病的。她說,這孩子得的是腎髒綜合症,在西寧、蘭州看不好,就來西安了。若冰為她打聽介紹了鹹陽中醫學院的一位名醫,終於醫好了孩子的病。若冰記得她是在茫崖工作的,怎麼這麼巧,能在眼前這座城市見到她呢?這是若冰老人始料不及的意外收獲,他的驚喜之情可想而知。
若冰老人無意中得到這個消息後,滔滔不絕地給我們講述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說是從塔中回來,一定去見見柴達木罕。臨到要出發時,才知道她去北京出差了,在我們離開庫爾勒之前是趕不回來的。這恰似一瓢涼水,澆得激動中的他說不出話來。他想了想說,柴達木罕不在家,即使去她家裏看看也好啊,她的丈夫買買提在吧?經聯係,說買買提在家,腿腳因患風濕病上不了班,但這會兒是去職工醫院打針了,一會兒就去家裏。若冰老人說,買買提有病,更應該去看看。
進小區,乘電梯,我們陪若冰老人敲開了一扇門。它不是近五十年前茫崖帳篷的門,是近五十年後那個叫阿吉的老人的小女兒柴達木罕的門。若冰老人拉住買買提的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拄著拐杖的買買提與若冰老人相互攙扶著,在沙發上坐下來。這個家寬敞舒適,收拾得美觀大方,維族的特色十分明顯,讓客人讚歎不已。若冰老人說,又是二十年不見了!買買提說起妻子那年去西安給孩子看病的事,很感謝眼前這位老作家。若冰老人問到他的腿病,說要抓緊醫治。買買提說,柴達木罕這次去北京,也捎帶著去谘詢他的病例。他們拉著家常,品嚐著庫爾勒有名的香梨,心情十分舒暢。我們知道主人的一兒一女都成人了,分別在北京、上海讀本科和研究生,兒子是自己貸款讀的,說是長大了,不讓父母再操心。買買提給在京的柴達木罕撥通了手機,若冰老人同她聊了一陣子,也算了卻了一樁心願。
與柴達木罕同事的老郝是陝西永壽人,是油田上的作家,若冰老人為他的一本書寫過序,他這幾天一直負責接待我們一行。在我們談話時,他已如數家珍似地從主人房間裏摘下了幾幅鏡框,原來是阿吉老人給勘探隊當向導時騎駱駝的照片和主人的全家福及不同年代的留影。這確實讓若冰老人高興得了不得,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遙遠的火熱的年代。他又聽到了那叮咚作響的駝鈴的召喚,眼睛也濕潤了。
按行程安排,我們是要陪若冰老人去柴達木盆地的。他一直盼望著能六進柴達木,重訪芒崖、冷湖、花土溝和尕斯庫勒湖,去拜謁長眠在那裏的石油人和阿吉老人。數天後,當他因血壓升高未能翻越冰天雪地的當金山進入盆地時,他該多麼焦灼、遺憾、沮喪和不安!對於若冰老人來說,柴達木是永遠的。
鄯善
(2002年11月16日)
早晨離開庫爾勒,又進入天山。這裏的山並不高,不成規則,可以稱它為亂山子。形同溝壑,寸草不生,比黃土高原還要荒涼。流沙從山頂流淌到溝底,山顛一絲風聲,就牽動了一麵坡的沙子。它象是堅硬的山體披著的一層柔軟的紗帔,讓沉寂的山間有了點動靜。終於發現了一條涓涓小溪,是一條河流的發源地吧,絲絲縷縷地向前流去。沿河道而行的車子,在小溪流的引導下曲折向前。到了一處稍寬一點的河道,出現了幾棵綠樹,有幾畝田地,三戶兩戶人家。石油工地的車子多了起來,堵了數公裏,原來前邊是石油管道修築工地,有一輛油罐車四腳朝天地翻到了幹溝裏。
好不容易出了山,進入吐魯番地界,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大戈壁灘。上了高等級公路,立交分道處有通往烏魯木齊與鄯善的標示牌,有點現代交通的感覺了。茫茫大戈壁灘上,唯有眼前這條公路筆直地伸向天邊,兩旁的電線杆在朦朧的閃爍中向後退去,一直不見斷頭。突然間起風了,感覺很冷。停車歇息時,麵朝陽光的胸部是熱烘烘的,後背上卻覺得冰冰涼。
離這裏有數十裏的交河故城,是絲綢之路上的首要軍事重鎮。它是一個呈柳葉狀的高台,兩邊有小河流過,在土台的首尾處交會,方稱為交河。土城的邊緣懸崖陡峭,構成了天然的屏障。在這個小小的島嶼上,留下了不少壯舉和詩篇。西漢時,交河屬於車師前國王,後來被高昌國所滅。唐滅高昌後,在此設安西大都護府,後遷龜茲。在民間流傳很廣的蘇武牧羊十九年,說的無非是一個忠字。當初蘇武與因戰敗而投降匈奴的好朋友李陵告別,李陵贈詩說“攜手河梁上”,遊人至此的感慨,已無所謂此河梁彼河梁的史實了。唐太宗李世民的《飲馬長城窟行》,說是“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是為戍邊將士的慰問信。岑參不同,他身先士卒,“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說當時的節度使封常清的功勞大於漢將李廣,今天讀來,詩人有點薄古厚今,而現在看來還是那位“龍城飛將”李廣的名氣大得多。詠唱“黃昏飲馬傍交河”的李頎,說統治者不過是為了得到幾匹好馬和幾顆蒲桃,而不惜無數士卒埋屍荒外,潛詞當是不要戰爭要和平。
吐魯番古稱西州,說到它的熱,最高溫度有四十七度,地表溫度八十二度,在熱沙中能燙熟雞蛋。除了熱,吐魯番還是著名的風庫,大風吹起,曾經掀翻過汽車,甚至於把火車吹下路基。岑參說“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飛鳥不敢停留,一朵孤雲要隨馬兒去了。西州曾設在附近的高昌王城,那裏的國王趁唐朝開國時中原之危,依附西突厥騷擾絲綢之路。還說什麼“鷹飛天上,鼠伏穴間,各得其所”,按說也不失為一種獨立精神,卻遭到大唐的製裁和毀滅性打擊。連高昌國民都說,高昌兵馬如霜雪,漢家兵馬如日月,國王卻如井底之蛙,以為天然沙漠可以抵擋信來敵,結果一命嗚呼。唐滅高昌後,這裏的馬奶子葡萄種子在長安的土地上發芽,葡萄酒開始流行。葡萄美酒琵琶,古來征戰未休,似乎柔軟的絲路從來是與金戈鐵馬為伴的。後來,回鶻遷住高昌,稱做火州,漸漸被廢棄了。附近的古墓中出土過絲綢品並不好奇,甚至於發現了記述唐朝大詩人岑參使用馬料的賬本,實在是有趣的事。
日本探險家橘瑞超上世紀初路過吐魯番,他在筆記中說道:這裏的東西南北都距海洋很遠,是中亞的一個城鎮,其海拔低於海平麵。那麼究竟低多少呢?我曾嚐試實驗過幾次。吐魯番南邊有一個鹹水湖,湖水位於海平麵以下。從地理學角度來說,吐魯番的夏天之炎熱,絕不亞於印度。當地人中稍微有點錢的,就在地下挖一個洞,以便在其間避暑。冬天非常冷,看來燃料也不是太多,把草根之類挖出來曬幹當柴燒。其實天山山脈出產大量煤炭,距離也不遠,煤的運輸也沒有多大困難。
車向東行,眼前出現一支高擎的火炬,磕頭機多了起來,使大戈壁灘有了生機,是入吐哈油田了。火焰山就在身旁,高高地橫在天邊,其氣勢磅礴,讓人想到《水滸傳》中過火焰山的情景。紫紅色砂岩,在烈日下紅光閃爍,猶如火焰。山下的戈壁灘透露出薄薄的綠色,有駝隊緩緩移動,它是天然的風景呢,還是供遊客觀賞而設置的,不得而知。綠樹簇擁的村莊邊,是一片片葡萄園,著豔麗民族裝扮的主人三三兩兩在忙碌著。我們錯過了去吐魯番葡萄溝的路口,憾於沒能路過那裏去一飽眼福。聽說那裏是葡萄的天堂,還有歌舞升平,是一個旅遊者的樂園。油田的司機師傅說,哈密瓜並不是說哈密的瓜,本來應該是鄯善的瓜,古時候的鄯善一度受哈密管轄,就把上貢的鄯善的瓜叫成哈密瓜,從朝廷流傳到了民間。
而鄯善在漢代指稱鄯善國,首都在伊循,也就是今天的米蘭,與眼前的鄯善沒有關係。今天的鄯善,是一個石油城,吐哈油田作業區的公寓就設在這裏。大多數人家住在哈密,每半個月輪休一次,一年有三百天是生活在鄯善的。過去來回乘座鐵路專列,後來改為豪華大巴,倒是比較方便的。年輕人,基本上常住這裏。小小綠洲的公寓,被偌大的戈壁灘環抱著,多少有一些孤單。
我們吃飯的時候,與餐廳的服務員聊天。她是一個維族姑娘,是從當地招聘來的,還有點羞怯的樣子。大夥想讓她唱唱歌,她態度很誠懇,總是說不會唱,經再三勸說也沒有用,終是未能啟開她的嘴巴。她也許的確不善唱歌,大夥有點為難她了。她看大夥有些失意,最後說是她的妹妹會唱歌,在文化中心工作,要不要請她來。沒人吱聲,她就一再說抱歉,臉皮紅紅的了。
在公寓門前的路上,碰見一輛小毛驢車子,長方形車廂做得很考究。趕車的是上一位白須飄逸的維族老人,後邊坐著一位年輕婦女,是他的兒媳或女兒。驢蹄子達達地敲著路麵,從主人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平和而優閑的心境。後邊來了一輛拉滿柴草的毛驢車,趕車人是一位中年男人,衣衫襤褸,吆吆喝喝的,拐彎奔向岔道的石子路去了。我想,前者是走娘家或趕集去的,後者是在為儲備過冬的燃料忙碌著。在現代燃料的故鄉,在石油之都,當地人也不得不依賴原始的生存原料過活,這種反差是耐人尋味的。生米做成熟飯,抵禦嚴寒的冬天,是離不開火的,而不同物質的燃料在某種程度上標誌著生活水平的高低。我們在來時的列車上,看到了關中平原燒包穀秸的場麵,原始燃料的貶值,是一種文明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