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樣娥眉，淡淡晚妝，一襲血色短披，襯托著她內裏的湖色八幅風裙，更顯得風姿綽約。隻是此時此刻，所顯示在她臉上的冰寒氣質，足使原來鬱鬱秋水的一雙眼睛為之黯然失色，即使不說一句話，也能夠讓人體會出她的失神與冷漠，更像是眼前遭遇到了極度的困窘與為難。\r
“你們不要多禮，請坐！”\r
說了這句話，她默默地坐下，史銀周與新鳳嘴裏應著，卻是礙著舊日之禮，不敢真的坐下來。\r
朱翠看了他們二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經說過多次，你們不要再稱我公主，史大叔，你老是不長記性。”\r
史銀周欠身道：“不是卑職記性壞，人前人後應有一定分寸才是正理。”\r
朱翠打量了他一眼，苦笑道：“人前人後都要一樣稱呼，史大叔，新鳳，一定要記住。你們也許還不知道，這一次敵人是大舉出動，實力是出乎意料的，唉，我真有點兒擔心會出意外。”\r
新鳳張大了眼睛道：“小姐是說……大內府的那些鷹爪子……”\r
史銀周也怔道：“翠小姐莫非說的是褚氏兄弟？”\r
“哼！”朱翠緩緩地道，“真要是那樣倒好了，褚氏昆仲那點能耐，想必史大叔也能對付。這一次看來，所有的鷹爪孫都出動了，包括他們的頭子。”\r
史銀周為之一愣：“難道曹老頭自己也出動了？”\r
朱翠點點頭，沉吟半天才道：“除了曹羽之外，大概所謂的十三傑也是一個不少。”\r
史銀周頓時不發一言。他久聞曹羽其人，乃當今大內第一高手，由於甚得“司禮太監”劉瑾的寵愛，特於東西二廠之外，別立了一個“內廠”，這個曹羽，就是“內廠”的提督。手下一群所謂的“廠衛”無不精通技擊，俱為曹氏江湖黑道上一批舊友所甄選充任，論實力實不亞於東西兩廠。其本人未入宮廷之前，出身於武林中極見稀罕的“麻衣教”，曾為“麻衣教主”。其武功大別於中原內陸，獨創一格，當年麻衣教士在江湖，原就仗其特殊的武功到處橫行，而今曹羽搖身變為負責皇族安全的“內廠”提督，做了官了，麻衣教也就無形中水漲船高，在江湖上勢力大增，更加橫行無忌。曹氏以官濟私，用私輔官，兩相運用，相得益彰，實在是當前最最炙手可熱的一個厲害人物。\r
正因為曹氏有了這麼一番顯赫的離奇身世，莫怪乎“無憂公主”朱翠與史銀周一經談起，都吃驚不已，引為心腹大患了。\r
半天之後，史銀周才緩緩地歎了一聲，道：“隻可惜，卑職手下的五百名勇士，不在眼前，未能及時效力，看起來……唉……”\r
他原本想說出“凶多吉少”，隻是當著公主駕前，不敢造次，話到唇邊，又複吞住。\r
無憂公主朱翠細長的一雙眉毛微微一分，輕歎了一聲道：“曹老頭子未入宮廷之前，曾與我有過一次遭遇，那一次我雖然並未透露身份，不過以他在武林中的資曆，是不難於事後猜想出來的。我知道，在過去的這兩年，他曾派人到處搜索我的資料，也許這一次才會多少存了戒心。”\r
史銀周輕輕地“哦”了一聲：“怪不得曹老頭子親自來了，卻隻派他手下褚氏兄弟之一前來刺探、行險，自己卻躲在暗處按兵不動，原來他是對翠小姐您存了戒心。”\r
“我隻是這麼猜想罷了。”無憂公主朱翠轉過了臉來看向新鳳說道，“我母親可曾安息了？”\r
新鳳站起來道：“娘娘……”但她立即又改口道：“老夫人早已安息了，婢子已去看過了好幾次。”\r
無憂公主緩緩點了一下頭，燈光下，她那雙微微拉長的眼睛裏，像是隱含著盈盈淚光。\r
史銀周忖度著無憂公主這番情景，內心更不禁沉痛萬分，一時慨然道：“公主，”立時改口道，“小姐。”\r
“算了！”無憂公主苦笑一下道，“改不了就照原來的稱呼吧，隻是在人前可要千萬注意。”\r
史銀周應了一聲，才道：“卑職要說的是，我們隻要一到鄱陽，就可以集結二百名侍衛營勇士，我們仍有力量與那般奴才鷹犬一拚。”\r
無憂公主緩緩地抬起眼來，打量著這位為自己家族效命了三十年之久的侍衛統領，心裏確是感慨萬千。她隻是覺得一向深謀遠算的他，何以此刻竟然會變得如此幼稚膚淺，然而現在，她卻懶得再去說什麼。\r
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搖搖頭，道：“鄱陽……史大叔，你真以為我們還回那裏去麼？”\r
史銀周一愣，半天才喃喃道：“公主的意思是……”\r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無憂公主轉臉向新鳳道，“我要你觀察這艙裏的那個人，你可查過了？”\r
新鳳臉色微窘道：“去過了，隻是當時情形不便，所以婢子沒有久留。”\r
“情形不便，為什麼？”\r
“因為……”新鳳喃喃道，“因為當時他正在洗澡。”\r
無憂公主微嗔地看了她一眼，史銀周卻道：“卑職倒去暗中觀察了兩次。”\r
“史大叔你認為這個人有什麼地方可疑麼？”\r
無憂公主眸子裏，顯示著過人的精銳、細致與智慧。\r
史銀周皺了一下眉：“要說這個人完全沒有可疑之處，也不盡然，卑職隻是奇怪，他為什麼偏偏要上這條船？再說，他的病勢看起來很是不輕，為什麼不在陸上養好了再走？”\r
無憂公主道：“這些並不值得可疑，你們不必再去觀察他了，就任他去吧，除非他現出了對我們的敵意。我們不可侵犯他！”\r
史銀周道：“公主說得有理，卑職心裏也正是這個意思。”\r
無憂公主微微把背靠向椅子，顯出了一些疲態道：“天不早了，史大叔你也該休息一下了，一兩個時辰之內，大概不會有什麼動靜。”\r
看了一旁的新鳳一眼，又道：“你也去吧！”\r
史銀周抱拳告退，轉身向自己住所步入。\r
新鳳卻望著朱翠道：“公主你也該休息一下了！”\r
無憂公主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向著她揮了揮手，後者不敢再說什麼，遂即請安告退。\r
大艙內立刻變得異常的安靜。\r
無憂公主斜身倚向著椅背，隻覺得船行急速，因為風浪的關係，這艘大船動蕩得很是厲害。\r
透過敞開的窗扇，可以清晰地看見疾流的水麵。一層陰影，居高臨下，自右側方掩遮了過來，大船的船身，頓時被遮蓋住。\r
無憂公主立刻有所警覺，感覺到眼前水道轉狹。這片陰影，正說明了右側方有一座高山。\r
無憂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更有剔透玲瓏的心思，一經見此，立刻直身坐起。\r
就在這一霎，隻聽見“哧！哧！”兩聲細小但尖銳的破空之聲，陡地穿窗迎麵而入。\r
兩道白影不偏不倚地直向她一雙瞳子上疾射過來，無憂公主手腕乍翻，已把眼前的暗器操在手裏，隻覺得分量力道極足，敢情是一雙“蛇頭白羽箭”，一種全靠手指勁道發出的暗器。\r
無憂公主朱翠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幾乎在手接暗器的同時，她已自椅子騰身掠起，“刷”一聲，穿窗而出直向江心墜落。\r
所謂“踏波功”，乃是輕功中最難能可貴的境界，行功人如無爐火純青的內功，加以“閉息”、“提升”等各門傑出精功為輔，那是萬萬難以施展的。\r
以此再來觀諸眼前無憂公主朱翠的身法，確是相當驚人了。\r
眼看著她巧快的身子，有如平沙雁落般的輕巧，俟到一雙足尖剛剛一觸及水麵時，卻又倏地騰身而起，這一次卻隻斜穿出七八尺之外。\r
果然，就在她身子第二次轉出之後的一霎，隻聽見“刷！刷！”一連兩縷尖風，又是兩道細白光華直向她原來落身之處射來。\r
無憂公主朱翠似乎早已經料到了有此一著，她的這一手以身誘敵，果然發生了作用，兩支“蛇頭白羽箭”全數射落入水，發箭人由於一時期功過甚，疏忽之下，非但不曾傷著了對方，反倒暴露了自己身形。\r
把握住此刻良機，無憂公主雙腕倏分，長吸口氣，以“提升”的極上內功，配合著一式“海燕鑽天”身法，倏地自水麵斜躥直掠而起。\r
眼前大江水麵雖然不算寬敞，可是距離岸邊仍有兩丈的間隔，水麵上施功，萬不同於陸地，能夠躍起數丈，已屬難能可貴。無憂公主朱翠竟然能斜穿出兩丈有餘，在一個練習武功的人來說，亦屬不可思議的驚人之事了。\r
岸邊窺伺的那個人，想係驚於無憂公主的離奇身法，多少有些驚慌失措。無憂公主身子方一顯落河岸之邊，即窺見右前方一塊巨大的岩石之後，“呼”地冒起一條人影，隨著這人躥起的身子，他嘴裏還響起了一聲尖銳的呼哨之聲，緊跟著這個人已投身子高可過人的大片蘆叢之中。\r
朱翠當然放不過他，緊躡著這個人前行的背影，無憂公主再一次地施展出她過人的輕功，一連兩三個漂亮利落的起落，也隨著那人身後投落於大片蘆叢之間。\r
驀地，麵前蘆叢嘩啦嘩啦一陣脆響，巨浪翻湧般地倒下了一大片，漫天飛舞的蘆花裏，那人出乎意料地竟然滾身而近。\r
隨著這個人疾快的式子，“刷拉拉！”西瓜般大小的一團銀光，連帶著銀蛇似的一條細長光影，直向著無憂公主身上砸卷了過來。不用說，這人施展的兵刃是“流星錘”了。\r
此時、此刻、此地，施展這樣的兵刃，足以稱得上“高明”，這就難怪何以這個人一上來就奔入蘆叢了。\r
無憂公主朱翠在大片蘆葦倒下的一霎，就已有所警惕，眼前目睹著這番驚險，倒也並不十分在意，冷冷一笑，身子已自拔空而起，“刷刷”流星錘由足下疾掃了過去。\r
這個人身手倒也了得，一記走空，緊跟著在蘆叢裏施展了一個倒仰的身勢，卻把手上剩餘的半截長鏈再一次地掄起，“稀裏裏”倒迎著無憂公主落下的背影猛抽下來。\r
這一次可不允許他如意施展了。\r
眼看這截銀光閃爍的長鏈幾乎已經招呼到了朱翠當頭，忽然間，這位公主的身子，竟然向左麵移出了半尺左右，由是，這截勁猛力足的鋼索，再一次地走了個空，等到出手者忽然感覺到招式用老時，再想撤招換式，已經慢了一步。\r
冷月下，無憂公主轉動的式子極其瀟灑，長發高高甩起，才顯出了半邊臉兒，已把對方掄下的大半截鋼鏈子攢到了手裏。\r
“錚錚”兩聲，鋼鏈子繃了個筆也似的直。\r
來人本可以乘勢擲出手上流星去傷無憂公主的麵門，然而他卻像是有意要在手勁上麵迫使無憂公主就範，那條精鋼長鏈在一陣抖動之後，隨即穩住。\r
然而，這隻是很短的一霎。接著，這條長鏈子再一次地抖動之後，持錘的那一方，顯然已現出了不支。\r
月如霜。\r
月光下，無憂公主朱翠已把對方這個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一身絳色緞袍，胸背處卻用一根杏色絲條打了個十字結，一排白羽箭，一根根斜插在當胸，紫黑的胸膛，濃眉，由左耳至右耳連腮處，生著一叢濃黑的胡子，個頭兒甚矮，隻是看上去孔武有力，像是有一身勁道。\r
饒是如此，在無憂公主純以內氣化為功力的勁道下，不過是瞬息之間，他已現出了敗跡。\r
“公……主……開恩……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嘴裏說著，一雙閃爍著狡怯的眼珠子，頻頻在四下轉動著。\r
無憂公主右腕力帶之下，矮漢子“噗噗噗”一連向前蹌進了三四步，兀自拿不住式子，連連晃動不已。\r
“是誰叫你暗箭行刺的？那個人在哪裏？”無憂公主緩緩地說著，“這裏還有些什麼埋伏，說出來我就饒你不死。”\r
“我……說……我說……”矮漢子大聲地喘著氣，“小人周平，隸屬大內，在內廠裏當差。”\r
“我不是問你這些！”無憂公主冷冷地道，“你的出身我當然知道，我隻問你曹老頭在哪裏，這裏有些什麼埋伏？”\r
矮漢道：“這個……小人隻是奉令行事，這裏並沒有什麼埋伏……”\r
“曹老頭子呢？”\r
“他……曹大人的行蹤，小人哪裏知道？公主……開恩！”\r
“這麼說你是什麼都不知道了？”\r
“小人確是不知道。”\r
一麵說時，這個叫周平的矮漢，頻頻打躬不已，無憂公主眉頭輕顰，正思忖著該如何發落對方，卻不知這個周平乃是有名的暗器行家，全身上下皆有暗器的裝置，就在他彎身打躬之際，耳聽“哢！哢！”一連兩聲輕響，一陣黃煙升起，卻有兩顆雀卵般大小的硫黃彈丸直循著無憂公主站立之處發射了過去。\r
無憂公主想不到對方生命已在自己控製之中竟然還會有此一手。當下清叱一聲，霍地騰身而起，身方掠起，即聽得足下“轟”然一聲大響，激起了丈許高下的大片火光。\r
無憂公主還是第一次見著這麼厲害的暗器，起勢雖快，卻亦不免為硫黃彈飛星所濺，一粒極小的硫砂在她敞開的緞披間炸開，立時燃燒起來。\r
矮漢周平想不到對方功力竟是如此的高，在如此近的距離之內，竟然能躲過火彈爆射之威，話雖如此，卻也未能完全免於波及。\r
把握住這刹那難得之機，周平一不做二不休，迎合著無憂公主騰起當空的式子，一聲怒叱，霍地揚動右手，把手上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錘直向著無憂公主當頭猛擲了過去。\r
周平的流星錘不謂不快，手法不謂不準，念頭也不謂不狠，奈何今晚，他所遭遇的這個敵人，實係出乎意料，身手之高，可以稱得上為他平生僅見。\r
流星錘一經出手，還來不及看清是怎麼回事，隻覺得人影一閃，對方已臨麵前。\r
由於無憂公主一領披風已為火焰引著，乍看過去，簡直就像是一個大鳳凰。\r
周平猝然感覺到一股平生從來也未曾遭受過的絕大勁風。這陣風顯然是隨著無憂公主襲進的身子一齊逼近過來的。\r
在這種風力之下，周平難以自持地向後打了個閃，驚駭之際，仿佛感覺到對方那張美麗的麵頰上所顯示出來的淩厲殺機。\r
事實上，這也是周平今生今世，最後所見的一張臉了。\r
隨著無憂公主閃電出手，周平慘叫了一聲，直挺挺地仰麵朝天倒下去。\r
當然他並非僅僅倒下去而已。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雙眼珠。\r
周平慘厲地號啕著，在地上一連打了幾個滾，頓時就痛昏了過去。\r
無憂公主痛懲周平之同時，已把後領為火勢所燃燒的短披摘下來。\r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霎間，兩股勁風，一左一右，同時向著無憂公主兩側襲到。\r
火光照射裏，來犯者二人，各人都戴著一個娃娃似的麵具，兩口雪亮薄刃的鋸齒長刀夾著尖銳的刀風直向無憂公主兩肋劈到。\r
然而，當他們所麵臨的敵人是江湖中隻聽傳聞而絕少一見的無憂公主時，這番伎倆便屬多餘。\r
黑夜裏，眼看著無憂公主身上那領起火的披風，火龍似的一個盤旋，“當啷啷”一連串清脆的金鐵交鳴聲，兩口鋸齒長刀，已被雙雙掄向當空。\r
無憂公主緊接著側身振腕，手上短披火勢已熄，卻被她權作兵刃，一片尖銳聲掃過，右麵那個敵人慘叫了一聲，喉管已被割開了寸許長短的一道口子，怒血狂噴裏，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r
左麵敵人目睹及此，早已嚇了個魂飛魄散，一聲尖叫，擰身向外縱出。\r
隱約裏，像是傳來尖銳的呼哨聲。\r
這人身子方才落下，無憂公主快速的身勢已經如影隨形地附了上來。\r
這人原本亦非弱者，隻是無憂公主這個敵人武功太過高，上來就挫了銳氣。這一霎，他由無憂公主隨身的風力，已判斷出敵人緊追身後，當下猛地一個快速旋身，吐氣開聲，雙掌齊出，用“雙撞掌”式，直向無憂公主胸前猛擊了過去。\r